何冰如遵医嘱上床前服了一片“安眠宁”,很快就沉沉睡去。阿惠生就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脾性,爬上阁楼也就没有了声响。方启明关了临近床头的一扇窗,检查了门外厨房间里煤饼炉子的气门,又将桌上闹钟的发条上上紧,这才熄了灯倚到妻子身边。
城市里的夜永远不会漆黑一片。无数盏不熄的夜灯会使整座城市的上空浮起厚厚一层金黄色的淡光,这金色光晕笼罩下的城市,格外温柔地显示出了它滋养了千百万人的慈爱情怀。借着窗外撒到**来的那一片微光,方启明端详着侧向他熟睡着的妻。妻也老了。鬓角是花白的。两眉间有两道竖纹,使她在睡梦中也抹不掉一脸倦容。眼睑松松地垂着,像灌过两泡泪水一般。唯有那嘴唇还滋润,半张半合地露出一线依然雪白的牙齿。方启明情不自禁地伏下身去,轻轻地吻了吻那嘴唇。何冰如没有一点反应。
我们年轻时候的新鲜哪儿去了?
我们年轻时候的甘美哪儿去了?
我们年轻时候的光华哪儿去了?
我们年轻时候的欢爱哪儿去了?
去了!去了!去了!
一切都已去了!
一切都要去了!
……
《凤凰涅槃》中的这几句诗突然清晰地浮上脑际。“我跟你一起奋斗!我们会幸福的!”她的棕色的瞳孔里闪着光。她穿着一身淡蓝色的连衣裙,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怀里。她的力量传遍了他的周身。那时候她刚升大学三年级,而他却已被报社扫地出门,虽然没戴帽却也只能到福州路上的旧书店里站柜台了。“这有什么!”她说,“正好可以博览群书嘛!”她于是常常来选购旧书特价书,还把他领到自己的永安弄娘家来吃饭。因了他的问题她被分配到江西,去报到前她与他结了婚,他成了永安弄的正式居民。她犟着劲追求着一个既定的目标——要用她所学的中文知识和教育理论,与他所研究的心理学统筹学,合成出一门崭新的边缘科学来。他们两三天便是一封信,诉说着思念,探讨着问题,资料在逐渐积累中。阿惠降临后,“文革”却猝不及防地来到。“岁月像一台绞肉机,把好的坏的肥的瘦的新鲜的腐臭的,统统搅烂在一起……”这首诗好像是艾青写的,太精彩了!等到他所写的“欢乐如啤酒的泡沫般溢出来了”的时候到来时,他们那新鲜、甘美、光华、欢爱的时代,却已不可逆转地过去了!
焕发第二次青春?说这话的都只是聊以**而已!大不了是强弩之末,大不了是余勇可贾。韭菜可以割几茬,冰如再不能变为阿惠。一份退稿便诱发了心绞痛!青春依然的人哪里会这么脆弱呢?
阁楼上“通”地响了一声。阿惠素来睡觉不老实,胳膊腿乱伸,一定又是碰翻了什么了。方启明把冰如身上的毯子往上拉一拉,蹑手蹑脚下床攀梯上了楼。
果然,一本辞典跌在地上。冰如病休在家,经全家商定她也不得不同意而重新安排了日程表:晚间一律看电视或散步或逛夜花园,白天吃吃睡睡有空便上阁楼看看书改改文稿。她的几本辞典放在两张方凳上,左右夹住她的座椅但退阁楼毕竟小,凳子旁边便是阿惠的小床。此刻阿惠的腿很舒服地架到了凳子上。方启明无声地笑笑,先将阿惠的腿推回去,再把地上的书捡了放回原处,然后把凳子移开。冰如生病后心情容易烦躁,明天上得楼来见弄乱了书,免不了又要动肝火的。
阿惠俯身躺着,只有一张脸是侧面搁在枕头上。方启明记得在报上看到过一份资料,专门探究睡姿与性格的关系的,说是喜欢俯卧的人大多有强烈的支配欲。好像是有点道理。阿惠小时候就是弄堂里的娃娃头。夏天乘风凉时孩子们玩“老鹰捉小鸡”,她总想当鸡妈妈,让一群孩子躲在她后面,由她张开了两臂保护着抵挡那“老鹰”的侵袭。有一次,她到他站柜台的旧书店去,一双大眼睛扫了整排书架,冒出了一句话:“我大了也写书,放到这里来卖。”那时她还不到十岁。而如今,由她牵头发难的“动画编辑室”,还真的就这么干起来了!看这几天里那几个,豪男男女女小青年,还真的服服帖帖地随阿惠调遣支配呢!
方启明胸中升起一股父亲的自豪。
他忽然不想下楼去,只想坐到女儿身边再多看看她。他一屁股坐到了冰如的辞典上。女儿的脸正是冰如年轻时候的脸,只是更饱满圆润些。细瓷般洁白的皮肤上没有一点疙瘩疤痕,脸颊下半部好像有点儿透明似地,映出了淡淡的隐隐约约的几根青紫色血管。女儿的肩膀显出一种无瑕可击的圆弧形,露在毯子外面的臂膀长长的圆圆的,那自然流畅的线条伸展到指尖才合拢,掌心泛着充满了活力的嫩红色。方启明看着看着,忽然又忆起了那凤凰涅槃之后的“和鸣”:
我们更生了,
我们更生了。
一切的一,更生了。
一的一切,更生了。
我们便是他,他们便是我。
我中也有你,你中也有我。
……
阿惠不正是冰如的再生吗?母女俩岂但外形酷似,而且都是易激动的多血质,好追求的奋斗型,认准了一条路便抵死不肯回头的牛脾气!冰如的书桌上,五十万字的文稿堆着。资料卡片装满了桌下的小橱,她至今还天天要上来修修改改忙几个钟头!躺着的女儿睡得很死,她整天就像上足了发条的闹钟一样一刻不停地忙着,刚才上阁楼还关照他明天清早五点半闹钟响了我要是还不醒,就请爸爸叫醒我!母女俩一脉相承,阿惠是冰如的延续!
不对!不该说是延续!方启明在迷蒙的暗夜中像是听到谁在反驳他。不错,不能说母女俩仅只是生命的延续。母女俩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独立的个体!冰如执著地走着她自己选定的路,至死不悔。她坚信自己的追求是高尚的,那光辉灿烂的顶峰她自己和她丈夫虽未达到,却并不是不存在。她要她的女儿也照着这个方向去登攀。阿惠却抵死不肯。岂只不肯,还嗤之以鼻。在她看来,娘不是榜样,恰恰是教训。她要重新开辟一条成功之路。那矛盾的实质便在这里。
在感情的天平秤上,方启明更倾向于妻。妻在各方面都强过于自己,却从来没嫌弃过自己。厄运是自己带给她的,她在苦苦挣扎力图摆脱中从无一句怨言。三十年的路,两个人是一起手挽手走了过来的。但是,在理智的抉择中,他却清醒地认识到应该把希望和信任票投给正在探索中的女儿。看着冰如,方启明的心底总会溢出痛惜的悲哀,即便是在她文思如涌、笔尖刷刷掠过稿纸,眉宇间重新泛起青春的光彩时,方启明也还是摆脱不了那种“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落寞心情,进而怀疑这奋斗的价值。可是看着阿惠,方启明却会感受到生命初萌时的活力和希望:好像是清晨一觉醒来,知道这明亮的白天还长得很;好像是一出美妙的名剧刚拉开序幕,多少动人的紧张的情节正要渐渐地展开;好像那船还没启航,而旅程中将会有许多许多高山名川。冰如是一首歌的结尾,这首歌由方启明充当和声吟唱了三十年,历历在耳;阿惠却是一部乐曲的引子,往后不知会变出多少种调门,组成多少个章节,令人遐想不已。
谁家的钟悠悠地敲了一下。或许是十二点半,或许是一点,也或许是一点半了。这曾经是一个智力测验题呢!方启明起身下楼时想,这世上,到底有多少个没有确切答案的问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