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德武老家黄石市工业文化底蕴深厚,它是矿冶文明古都,素有“青铜故里”“钢铁摇篮”之称。

他与妻子商量,要到黄石购进一批特型钢材。当然,他要到老家购进钢材,并不排除要借机回老家看望嫂子。

梁德武的管理能力和做人的品行,郭黛娅是很满意的,特别是有了女儿以后,对他更是放手又放心。

当梁德武提出到黄石去购买特型钢材时,她没有提出否定的意见。

为了节省开支,梁德武是乘坐火车回到老家的。

梁德武是一个很怀旧的人,他到黄石市办理好采购特型钢材的手续以后,一个人特地到江对面的山坡上转着看了看。因为当年农业大集体时,他曾经与村里的年轻人在这里割青草给水稻田里沤青肥。

南方气候湿润,经过十多年的封山育林,现在这里已经不是当年低矮的草甸,满山已是绿树成荫,树木成林。

他在这一片山坡上不停地来回走动,脑子里回忆着当年与村子年轻人在这里割草的情景。他也感到岁月无情,当年在这里割草时,自己是一个毛头小伙子,现在已是人到中年。想到当年与自己一起割草的梁朝青早已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又感到人生无常。

当他下山到沿江公园散步时,已是中午时分。

改革开放后,经济快速发展,政府对城市公共设施建设的投资比重越来越大。

在计划经济时期,黄石市江边堤坝上堆放的是杂物和垃圾,每到夏天发出难闻的臭味,住在江边的市民很少到这里来。

前些年,政府投资修建了沿江公园。现在这里绿化很好,四季常绿的各种树木高低错落,疏密有致。春天鸟语花香,夏天绿树成荫,秋天果挂枝头,冬有蜡梅迎春。现在这里已是附近市民休闲散步的好去处,住得较远的市民有时也到江边来垂钓。有的市民也借散步的机会,远望宽阔的江面放松心情。

近几年来,省政府陆续投资在江上建起了几座大桥,长江南北的水上客运已经停止了。当他行走到现在已经废弃了的轮船码头边时,一位女士与他迎面而过,两人似乎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都朝对方看了一眼。他们两人向着相反方向,走出大约五六步远时,又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回看对方。

梁德武朝女方仔细地看了一会,这时他惊讶地喊了一声:顾姝缇!对方也边往回走,边喊叫着他的名字。

无情的岁月,总是喜欢摧残年轻时长得漂亮的女人。当他们两面相对时,梁德武还是有点不敢确认。在他脑子里留存的记忆里,顾姝缇还是回城时的模样。眼前的她,眉目间留下了为生活奔波的痕迹,头发有少许花白,衣服样式也较为老旧。

梁德武从心里判断:她回城以后,日子过得很一般。两人站在原地聊了几句后,梁德武真诚地邀请她到附近饭馆去,边吃饭边诉说这些年来各人的状况。

顾姝缇问梁德武:“我回城以后,没有再与你联系,你不会恨我吧?”

“那时候没有电话,就是相互联系也很不方便。当然,按常理来说,情人最容易成为仇人。因为爱得越深,就会恨得越狠,但我真的不恨你。”梁德武直言不讳地对她说。

“那你给我说说,不恨我的理由。”顾姝缇的询问,是想听到他内心深处真实的想法。

“人怕伤心,树怕剐皮。你在农村那几年,确实有好多事让你伤心了。按你当时的情况,只要机会来了就要抓住,一旦失去,下次回城的机会可能就不一定是你了。说心里话,不说你一个城里长大的人,就是我一个农民的后代,只要有机会我都想离开农村,农村确实是太穷太苦了。你当时回城,我的心情是很矛盾的。看到你一个人在农村那么可怜,我很心疼你,盼望你早点回城。但得知你真的要回城了,我又有些舍不得,也不知道该给你说些什么。”

梁德武看到对方那半信半疑的表情又补充了一句:“自我矛盾的心情是怎样折磨人,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是根本体会不到的。在你离开梁家庄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静静地站在窗前,看着天上的星星。我是直到站累了,才上床的。睡在**,翻来翻去地才熬到天亮。”

“在农村那些年,你对我的帮助真不少。你不会认为我是一个过河拆桥的小人吧?”

“脚上有泡,不能怨鞋。我出生在农村,当时是没有办法离开。你一个在城里长大的人,本来脱离了苦海,我有什么理由纠缠着你不放?一定要你找一个农村的男人跟着受苦呢?如果要说我这个人身上有什么优点的话,唯一的长处就是还有点自知之明。我当时是想到你到我们村插队落户多年回不了城,才有意与你接近的。如果你再过一两年还是没有回城,我是准备向你求婚的。你在农村待的时间越长,回城的机会就会越小。但人改变不了事实,就要改变自己的态度。从你回城后,我再也没有去纠缠你,就是强制自己改变态度。”

“你真的对我没有怨恨?”顾姝缇对梁德武说的这番话还是不能完全相信。

“我怨什么?要说怨,就怨我出生在农村。谈到恨,我对你又没有救命之恩,有什么理由来恨你?”

两个曾经相爱过的人,从分别多年后再也没有见过面。顾姝缇见他说话的态度很诚恳,所以对梁德武的邀请,就没有再借故推辞。

他们从沿江公园走了一会,顾姝缇提出要带他到卸矿机遗址去看看。

梁德武惊奇地问:“什么卸矿机遗址?我当年在江对面山上割青草时,怎么就没有听说过?”

“黄石市虽然不大,但你没有听说的事多了。你跟着我往前走,不一会就到。”

他们来到卸矿机遗址,顾姝缇告诉他:“这里曾是黄石历史上最早的一个铁路、水路联运的机械化码头。”他们边聊边走,当他们走进树丛中,看到掩蔽着的储矿槽坑,还有厚实的卸矿机基座时,顾姝缇告诉他:“这是日本鬼子,掠夺我国矿产资源的铁证。日本人为了加快掠夺矿产资源,他们用武力强迫附近的老百姓修复因战争破坏了的铁路。从铁路拉来的矿石,是从这里装上轮船运回日本的……”

梁德武好奇地问:“你怎么对这里的情况,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家离这里不远,小时候经常与小伙伴到这里玩,但有的事也是听老人说的。”

“你没有到我们村插队前我就与村里的年轻人在江边的山上割草,给水稻田里沤青肥,没有听到有人说这里有个这样的遗址。当然,就是听说了,也没有兴趣到这里来看。每天累得要死,哪有这份闲心。”

他们从沿江公园走出来后,找了几家小饭馆都不中意,最后在一个较大的酒楼的雅间坐了下来。

雅间安静,两人交谈也很方便。

两人落座以后,梁德武急不可待地问她回城后的情况。顾姝缇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诉说着自己的情况:“我当年明知是一个街道工厂招工,但不容自己有任何选择和迟疑,只盼着早些回城。招工回城后,进了一家街道办的塑料厂。由于自己年龄大了,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就与本厂的一位职工结了婚。要说我当时对这个人比较中意,那是假话。嫁汉嫁汉,还不是为了穿衣吃饭?我主要是看上了他家有结婚的房子。这并不是我势利,人生活在现实中,就要面对现实。你也知道,那时候城里年轻人,两人谈对象几年了,有的就是因为没有房子结不了婚。”

梁德武问到她家庭情况,顾姝缇如实诉说:“我的丈夫是一个很没有家庭责任感的人。我们那个厂不上夜班,星期天正常休息。他是星期一到星期六上班养精神,星期天跑着不见人,家里什么事都不管。上班时也是腰来腿不来的,有的工人都不愿意跟他一起干活。厂子里的人说他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意思是死了脸皮。厂子倒闭后,他心情也不好,只要喝醉了酒就打我。我劝他不要喝酒,他借着酒劲骂我:你是上坟不带烧纸——惹你老祖宗生气。你不让我喝酒,就准备给我办后事吧。我只要还嘴,他动手打人就更重。实在没有办法我态度很坚决地与他离婚了。为了生活,我只有去给人打零工。”

说到这里,她又给梁德武谈到了与丈夫离婚后的有关情况。她告诉梁德武:自己离婚后也是住在江边马路的对面。外出干活是早出晚归,因为离江较近,儿子没有人管,在他十岁那年的夏天,与几个小伙伴到江里游泳淹死了,尸体到现在都没有找到。

说到这里她情绪难以自控,哭泣着对梁德武说:“我这辈子命怎么这样苦呀!”

梁德武是一个不轻易流泪的人,小时候调皮在外惹事,他大哥不论打得多重,他都不哭也不告饶。但此时,可能是受顾姝缇情绪的影响,他也流下了同情的眼泪。

顾姝缇擦干了眼泪,对梁德武说:“我说了半天,你给我谈谈你的情况吧。”接着她又以特别关注的口吻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结的婚?现在过得怎样?”

梁德武说:“从我们分别以后,经历了很多人和事,我就长话短说吧。农村人嘛,除了种地还能干什么,每天还不是在土里刨食。好在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以后,国家政策比原来更好了,我与梁海平合伙养鱼。”

他说到这里问她:“梁海平你还记得吗?”

“我怎么不记得,那人挺本分的。”顾姝缇刚说完,他接着说:“刚开始那几年还赚了点钱,后来养鱼的人多了,我就让给梁海平一人干,我到广东打工去了。这不,我这次是回来购买一批特型钢材的。”

顾姝缇对他说的这些似乎兴趣不大,又急着追问他:“你是哪年结婚的?有几个小孩?”

“我是前几年才结婚的,现在只有一个女孩。”

“怎么那么晚才结婚?”

“感情上的事,用语言是说不清楚的。你回城后,别人也给我介绍过几个,但总找不到我们在一起时那种感觉。我的原则是与其凑合,倒不如不找。因为我一想到我三哥找的那个嫂子那胡搅蛮缠的样子,我对死不讲理的女人真的有些害怕!”

“那你现在的夫人是?”

“嗨——,我找了个寡妇!”

“怎么说的那么难听,什么寡妇寡妇的。这话我不爱听,那我现在也不是寡妇吗?”

“是真的,我们是各取所需。她是一个大学生,文化程度比我高得多,她有一个男孩。当初我是在她的厂子打工,她丈夫去世后,我们就走到一起了。不过,我要说明的不是看上了她的财产,是因为两人性格还基本相投,也是为了尽快了却我嫂子的心愿。还过,这个人很通情达理,对我还很体贴。我们的结合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她跟你长得还真的有几分相像。如果有机会我相约你们见见面,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我曾经与你谈对象的事,也给她说了,你们即令见面后说起这些也不要紧。”

顾姝缇说:“你这人就是有点小小的坏,但你从不撒谎。我们相处了几年,这一点我是很相信的。你这么说,只要有机会,我们见见面也无妨。你嫂子那人真不错!这些年来,我本应该去看看她。但家里发生了那么多不顺心的事,就没有那个心情了。”

顾姝缇接着以很肯定的语气对他说:“你这人聪明能干,只要有机会和条件,我始终相信你是能干成事的。听你介绍你爱人的这种情况,确实是要你这么个能干的人来帮她。”

梁德武递给顾姝缇一张名片,顾姝缇看到他是泰吉电器制造厂副厂长,对他说:“你们的结合,用当今最流行的一句话,是叫强强联合。”

梁德武从口袋里掏出两千元钱递给顾姝缇,对她说:“我必须事先说明,我给你这点钱没有别的意思。我们毕竟相爱过一场,最终没有走到一起,那是天意,我不怨任何人。那个年代城乡差别确实太大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一个不可抗拒的规律。我们今天能再次相见,这是缘分。我希望你自己去买件衣服,作为我们今天相见的纪念。”

顾姝缇用手推拒他递过来的钱,面带愧色地说:“我对不起你,我一走了之,并不是我对你没有感情。只要回想起在农村那些日子,真的有些害怕,但我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她还想继续说,梁德武连忙制止道:“好了,不要说了。我的性格你是知道的,如果我对你心存有怨,就不会回头叫你,也不会跟你聊这么长时间。”

梁德武再次将手中的钱递给顾姝缇,她还是一个劲地推让。梁德武真的有些不高兴了,生气地对她说:“我事先为什么对你要做个说明呢?就是怕你产生误会,我确实没有别的意思。我最后很诚恳地再说一句,请你不要误解我!我们虽然分别这么多年了,我有时静下来的时候,还经常想起你。你当年给我织的那件毛线衣,有的地方都磨破了,我嫂子要拆开添些毛线重新再织,我都不让,直到现在我还珍藏在家里。”

顾姝缇听梁德武说当年给他织的毛线衣现在还保存着,心里特别感动。

顾姝缇是知道梁德武脾气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如果坚持不收,可能要闹翻脸。

她面带矛盾的表情对他说:“那我就收下,一定听你的去买件衣服,当作一个纪念。”

梁德武微笑地说:“顾姝缇,真的没有想到今生还能见到你。我给你名片,丝毫没有炫耀的意思,是为了方便你知道我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一定要告诉我。”

顾姝缇本想带梁德武到她家里去坐一会,也顺便认个门。但想到自己现在是个单身女人,带一个男人到家多有不便。特别是想到邻居是个“是非婆”,待她向梁德武说明情况后,他对顾姝缇的这种顾虑表示理解。

一对曾经相恋的人,分别多年后相见,就这样依依惜别。

在准备离开黄石市前,梁德武专门回到老家看望嫂子。甄孝贤在与他交谈中,得知他们婚后过得很幸福,甄孝贤高兴得合不拢嘴。随后面带悦色地对梁德武说:“四弟,只要你们两口子过得好,我就放心了。我与小郭虽然只是短暂的接触了几天,可以看出她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有机会把她们母女俩带回来啊。”

梁德武邀请她到深圳去住一段时间,甄孝贤很爽快地答应,说是要去看看那个还没有见过面的小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