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饱思**欲,饥寒起盗心。有个别好吃懒做的人,睡到后半夜去偷别人窖藏的红薯。清晨人们起床后,只要听到有人在村头路尾破口大骂,不用问,肯定是他家红薯窖里的红薯昨晚被人偷了,有的还去偷生产队里种的红薯种。

江南地区每到栽种红薯之前,是将红薯种在地里,待在它长成了红薯藤蔓后,趁天下雨,将红薯藤蔓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直接插到地里。

梁德武这天晚上从一个村民家里出来,看见一个小孩嘴里含着系扁箩的提绳,匍匐着爬到红薯地里去偷红薯种。

梁德武心里很清楚,那小孩明知红薯种上都浇有大粪,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去偷,八成家里实在是没有吃的了。他这时装着没有看见,径直回了家。当地有个说法:“一年红薯半年粮,红薯就是当家王,离了红薯活不长。”可见红薯在江南农民的饮食结构中,占有多么重要的位置。

不觉间冬天又来了,野草枯黄,光秃秃的树枝挂满了雪花。连绵起伏的群山上,覆盖上了白雪。冷飕飕的寒风在辽阔的大地上刮着,针一般地刺在行人的脸上。有的人的脸被冻得通红,用手把棉衣抄得紧紧地,嘴里呼出的都是白雾,恨不得把头缩到脖子里面去。

这是近几年下的最大的一场雪,也是最寒冷的一个冬天。这场大雪断断续续地下了好几天,地上的积雪厚厚的,软软的,人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积雪把常绿的乔木压弯了腰,灌木丛都变成了洁白的“珊瑚”丛,挂在屋檐下面的冰溜子宛如透亮的水晶小柱子。

寒冷的冬天对穷人来说,是一道不好过的坎。

唐代一名叫陈玉兰的女子写的一首诗,是对贫寒人家愁冬的真实写照:“夫戍边关妾在吴,北风吹妾妾忧夫。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出,冬天对穷人来说不但要挨饿,还要受冻。

农村的狗见到陌生人就咬,只要听到有一条狗在那里狂吠,全村的狗霎时都会跑来。快到晚上掌灯时分,甄孝贤听到门外有几条狗在狂叫。她打开堂屋的大门往外看,只见一位衣着单薄的妇女为了击退群狗,挥动手里的竹竿扑打无效后,弯下身去做出要捡石头砸的样子。群狗没有被吓跑,反而更加凶猛地向她扑咬过来。

甄孝贤连忙回到屋里,拿起一根很长的竹竿,以最快的速度向那群狗横扫过去。狗被吓跑后,她把这位妇人叫到家里。

这是一位要饭的女人,她左手提着个破竹篮,篮子里装有一个空碗和一个布口袋。

候鸟都知道避寒趋冷,何况是人!甄孝贤让她进屋后,先帮她拍掉身上的雪,随后煮了一碗红薯干让她吃。

在交谈中,甄孝贤得知:她丈夫在几年前因得了肺结核去世,只靠她抚养一个十多岁的儿子。原来她也是孤儿寡母,也许是同病相怜的缘故,甄孝贤对眼前这位不幸的女人更加同情。

甄孝贤看到她左裤腿破了,将她的裤腿向上提时,看到腿上有伤口。问她这是怎么弄的?她哽咽地说她到一个村子去讨饭,被恶狗咬伤了。听她这么说,甄孝贤流下了同情的眼泪,她到邻居家神龛里抓了一小把香炉灰给她敷上,用一块干净的碎布包扎起来。

那时候农村人都是用这种土法子治外伤,这时天色很晚了,她腿上又有伤,甄孝贤就让这个妇人住在家里,一边与她交谈,一边在煤油灯下缝补妇人被狗咬破了的裤子。

在交谈中得知她本人姓陈,是肖家冲的人。那里是一个山村,山大沟深,对山喊得应,走路要半天。

妇人也许是被甄孝贤善意所感动,两人在交谈中很交心。她告诉甄孝贤丈夫去世时儿子只有四岁,丈夫只有一个弟弟,基本不管她们娘俩。接着她又以一种原谅的语调说:“我也不怪他们,他们的日子过得也很苦,怎么顾得上我们娘儿俩。”

甄孝贤听到这里惊奇地问:“肖家冲离这里很远啊!”

“是啊,离你这里有二三十里路。”她接着又说,“人虽穷,但还是要顾脸面,到你们这里来要饭不容易碰到熟人。妹子呀,我不怕你笑话,我家真是穷得没得裤子穿。”

甄孝贤接过她的话说:“出身不能选择,贫穷也无法回避。谁笑话谁呀?我们一个是半斤,一个是八两,一个模样。再说你看我家,也不是穷得出去十天半月不锁门也放心吗?我们都是苦命的人。”她本想告诉这位妇人,自己大年三十也出去要过饭,但话到嘴边,没有好意思说出来。

当那位妇人问怎么不见她丈夫时,甄孝贤告诉她丈夫一年前,在铁矿出事去世了。

甄孝贤刚说完,那妇人连忙将手伸过来,拉着她的手说:“妹子呀,你说我们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呀!”

“一样的人,百样的命。这种大难让我们摊上了,谁也没有办法。”甄孝贤说着脸上露出忧伤的表情。

当甄孝贤问到她儿子的情况时,这位妇人面部马上转为喜悦的表情,高兴地说:“我这个儿子很懂事,读书也读得好,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

“你再穷再苦也要把孩子好好拉扯大,让他好好读书。”

“就是的,只要他愿意读,我就是卖掉那破房子也要供他读书。”妇人说这句话时,语气干脆、果断。

甄孝贤也给她谈了自己娘家和婆家的情况,两人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越谈越投机,直到鸡叫头遍才休息。

第二天一大早,妇人准备离开时拉着甄孝贤的双手说:“妹子呀,我们都是苦命人,有时间到我那穷家去走一走。你是好人啊,你真是观世音菩萨。我是报答不了你了,我要教我儿子记得你。”

“你说这些干什么?我也没帮你什么,只是住了一晚上嘛。我们都是穷人,穷人不帮穷人,还指望谁来帮我们。”

第二天一早,甄孝贤给她几个煮熟了的红薯,又将大约两斤红薯干装到她的布袋里。由于脚还有些疼,她依依不舍地一拐一瘸地走了。

过了几年,这位妇人特地还来看过甄孝贤一次。可能是家境有所好转,面部表情与上次明显不一样。她高兴地告诉甄孝贤,儿子快读完高中了。

甄孝贤听到这里高兴地对她说:“水是往下流的,只要他愿意读,就是再苦再累你也要让他继续上学,将来给他自己找个好的前程。”

大凡有感恩之心的人,对别人曾经的帮助是不会忘记的,哪怕是一件不大起眼的事。

这年农历三月初三,这位妇人又来到甄孝贤家。她是用心挑选这个日子到甄孝贤家里来的,她送给甄孝贤用地菜子煮的十个鸡蛋。

江南一带有一个风俗,说是三月三用地菜子煮鸡蛋吃,可以带来好运。究竟能不能带来好运,不得而知。但可以看出,她是用这种方式,对当初的帮助的感谢。

甄孝贤也想到这位妇人家去走动走动,因为长时间外出,家里没有人做饭,她的这个想法一直未能实现。

古人说:能流传下来的好诗章,多出自落魄文人的笔下。有出息的后代,都出自穷苦人家。这位妇人的儿子读书很上进,大学毕业后当了法官。

当然,这又是几年以后的事了。

甄孝贤在娘家当姑娘到出嫁,只照过一次相。这也是她从来到这个世界到现在唯一的一张相片。那还是她当姑娘的时候,村里几个关系十分好的、年龄相仿的姑娘好说歹说一起拽她到镇上去照的。那时的彩色相片,只不过是手工将颜料填上去的。

甄孝贤一辈子只照过这一张相,她很爱惜这张相片。怕照片受潮,平时是用牛皮纸包好,想看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看,再包好放在母亲送给她夹鞋样用的包里。

这个夹鞋样的包外面是纯牛皮的,里面一层一层的隔层布。这个包是她的外婆传给母亲的,已经传了三代人了。由于年代久远,外面的牛皮有些磨损,里面的隔层布有的地方破了,甄孝贤又用布将破了的地方缝补上。

这是母亲留给她的纪念物,她用得很爱惜。

人催着年过,年催着人老。无情的岁月虽然过早地在甄孝贤的额头上刻下了一道道皱纹,但她心中对丈夫的思念是与日俱增。

梁德烈去世以后,有人就给甄孝贤介绍过对象,劝她改嫁,她当即给予回绝。她毕竟出生在旧社会,思想意识中还残留着贞女嫁一夫、良臣侍一主的封建思想。特别是母亲32岁守寡把她养大,就给她做出了贞烈的榜样。

人心是相通的。你平时关心别人,别人就会怜爱着你,并且愿意给你说真心话、心里话。

前不久,又有人来给甄孝贤介绍对象。这位介绍人向甄孝贤介绍了对方的情况:“这个人是个泥瓦匠,当时家里兄弟多,也很穷,所以没有娶上媳妇。后来跟他舅舅学了个手艺,个人经济情况虽然好了些,但年龄大了,错过了姻缘。农村人有个手艺,吃油吃盐就不用发愁了。再说,这个人我了解,是个忠厚本分的人。”

介绍人并没有要她现在就表态。临走时只说让她好好考虑一下,过几天再来听她的意见,然后再去给人家回话。

村里有几个好心的妇女也劝甄孝贤:“过日子有个人帮衬着你,总比一个人硬扛着好。话又说回来,再婚也不要想挑选十分中意的,只要能帮着你把几个孩子抚养大就行了。”

“我这个年纪,我这样的家庭情况,还有什么理由去挑剔别人。脚大鞋小,只有穿鞋的人知道。”甄孝贤回答得比较含糊。此时她的心境可以说是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

村里还有几个好心的妇女,也是轮番对甄孝贤进行劝说。

人怕劝,车怕垫。甄孝贤认为她们的劝说,还是有一定的道理。特别是想到从丈夫走了以后,几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很是可怜,最后同意见见面再说。

梁德文听说有人给嫂子介绍对象,他态度比较明朗,主动地对嫂子说:“嫂子,别人给您介绍对象的事,我也听说了,按常理作为小叔子无权干涉这事。但人要为自己活,也要替别人想。如果你要改嫁,我们没有意见。但您要把几个侄儿留下来,那是我们梁家的根。我们要像您当初对待我们兄弟几个那样好好抚养他们。我写信给我二哥也说了这事,二哥也没有意见。”

“三弟,我到现在还没有决定要改嫁。就是真的改嫁了,我也不会带着你的几个侄儿到别门异姓的去当继子。从你哥出事后的这几年,你们也看到了,没有父亲的孩子比别的孩子有更多的可怜。如果那个男人同意到我们家来,帮我抚养你几个侄儿,你同意吗?”甄孝贤反问梁德文。

“如果是这样,不但是我,就是我们兄弟几个都不会有意见。”梁德文很干脆地回答。

过了几天,这位介绍人又来找甄孝贤,她对介绍人说:“我首先谢谢你对这个事的热心,听了我们村几个人劝说以后,我同意双方见见面,但我有这么几个条件:如果我们双方都觉得比较合适的话,他要到我们家来。还有很重要的一条,他不能嫌弃我家的几个小孩和我收养的那个姑娘。如果这两个要求他达不到,后面的事就不用再说了。”

介绍人给那位男人回话以后,他也有很多的顾虑:她的几个小叔子能不能接纳他,这是一个必须面对的现实问题。她有那么多小孩,进入到这样的家庭拖累太大。还有一个最大的思想障碍是,如果到她村子去“倒插门”,不说面子上很不好看,这个村子的人是不是“欺生”(1)也不好说。

由于女方有条件,男方有顾虑,这桩婚事无声无息地不了了之。

在民间,寡妇是一个不太好听的称谓。但甄孝贤为了这个家,也为了这几个孩子,宁愿牺牲个人的幸福在家守寡。她守的是一个当嫂子的良心,守的是一个母亲对几个小孩子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