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明之回来了,自然也是要跟着一起进社交场的,也有不少人等着借这个机会与江家联络关系。
江家堂亲的一位老爷子过寿,正碰上他们家注资的轮渡马上就要第一次下水了,为了讨个好彩头,便打算一起办个热闹的宴会,江家三兄妹自然是要一同去的。
席上,长辈惯例爱打趣小辈,江明之和荏南是马上要订婚的未婚夫妇,更少不了被人各种盘问。
“庆之啊,你看你们家囡囡现在长得老漂亮啦,肯定有好多人追的呀,哎呀,我跟你说,这个肥水真的不要流外人田。囡囡啊,要不是看在明之的面子上,大妈妈真的想把你抢过来做自己的新妇。”堂叔母一边拉着荏南的手,一边慈爱地看着两人,这话倒不能说不是真心的,毕竟荏南和江家关系如此亲近,谁要是能娶了荏南,那便是稳稳握住了本家的支持。
刚收养荏南的时候,亲戚们都不当回事,觉得无非是江家家大业大,多双筷子就当还恩了。可几年下来,江庆之这个江家家长的态度十分明显,是真的把荏南当作心尖尖疼。
荏南得了肺炎,当时家里的亲戚刚去看护了一天,便被客客气气地请回来了。江庆之正在生意上的关键时候,居然就这么家里公司两头熬着,自己一个人看护,从那以后风向就变了。
荏南感觉堂叔母热热的掌心贴着自己的手背,有些难受,可却不能抽出来,下意识地往江庆之那边靠了靠。
她不太喜欢这个堂叔母,虽然对方对她也不坏,小时候生病还来照顾过她,但是她昏昏沉沉的时候听见堂叔母和妯娌说话,一个说:“好可怜啊,小小年纪死爹死妈的,真是命差。”另一个接:“是可怜,可现在能在江家做大小姐,不也是福分吗?”
荏南当时年纪小,听不太懂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可还是有些被那话中高高在上的怜悯和施舍所刺,装作昏睡靠向床里侧,手里紧紧抱着自己的熊娃娃。晚上大哥下班回来,荏南装作一副病马上就好了的健康样子,却被他摸到熊娃娃耳朵上的一点濡湿。
自那天后,她就没见过那两个亲戚了,反而是大哥天天很早便下班,每夜都守着她。
荏南对江庆之的信任和依赖是多少个日日夜夜铸出来的,几乎入了骨髓。这些人虽然是亲戚,但是对她来说还是外人,在家里时她还撑着,到了外面,多年的习惯又跑了出来,她转向大哥的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
荏南单薄的肩头刚刚触上他暗色的西装,还没感受到一丝暖意,她便清醒过来想要离开,却感觉到一只更热的手覆上自己另一边的肩头。
荏南侧首,看见这些日子里总和她保持着距离的大哥,他伸手将她半揽到怀里,脸上挂着极淡的笑,替她回道:“劳您关心了,荏南还小。”他这么一用力,荏南的手便十分自然地从堂叔母的掌中收了回来。
荏南将目光收了回来,挂着得体的笑容,称职地扮演着江家小小姐的角色,可大哥掌心的温热总是透过她薄薄的蕾丝白裙烙进她肩膀的皮肤里,她的心脏跳得有点快,总担心被谁发现。
江明之似乎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伸出手,笑着说:“那要多谢堂叔母替我操心了,囡囡,和二哥跳支舞去?”荏南有些舍不得那体温,可还是将手放上了二哥的掌心。
那只温暖的手没有收回,只是默默地让他的小姑娘一点点远离自己的可触之地,她肩头的白蕾丝擦过掌心,有一丝丝刺感,从手掌滑到指尖,终于完全离开了。
佳人入场,众人都在祝福他们,看上去真是再光鲜亮丽、天造地设不过的一对了。
荏南随着悠扬的提琴声纷飞着舞步,一步也没有踏错,江明之搂着她的腰,笑着夸赞:“不踩人了?我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没想到你有进步。”
荏南没有被激怒,也没有接他的话,只是低头一步步踩着舞步,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过了一会儿,闷闷的声音从底下传来:“二哥,你喜欢过谁吗?”
江明之丝毫没有被这个问题打乱,轻轻歪头,状似郑重地思考了一下,然后说:“当然,还很多呢。”
荏南是真心问他的,却换来这种答案,不由得轻斥道:“不正经。”
“如何不正经,这可是我的真心话。”江明之天生的笑眼弯着,眼尾轻挑,一派浪**风流。
“人的心又不是那包子馒头,如何能轻易掰成这么多瓣分给这么多人,这哪里是你的真心话?”荏南直视着他,话里带着一抹愁绪。
“那是你看多了童话,把爱情当作了永久的钻石,可对我来说,爱情也许是碳元素构成的,不过只是那没有进化完全的碳,只有燃烧的时候,才有炫丽的光芒,燃尽了,便该换掉了,不是吗?”江明之说这话时,眼里仍是一派笑意,可语气并不戏谑。
“二哥,你便是这样,你的罗曼史才会不得善终。”荏南禁不住想要刺刺他。
“为何要个善终,短暂的快乐也是快乐,肤浅的快乐更是快乐,只要快乐便好了,你何苦去管它从哪里来,要去何方呢?”江明之在璀璨的水晶灯下绽放出极迷人的笑容,身旁滑过的女子裙摆都飞到了他的膝盖上,他照例抛去一个眼神,引得那还在和别人共舞的女子低头直笑,却没有听见他口中吐出的这些稍带冷漠的话。
江庆之在舞池外,与围绕他的众人礼貌地寒暄着,他们围得太紧,舞池里那柔白的裙摆是如何纷飞的,他完全看不见。
长辈想趁这个机会介绍些女孩子同他一起跳舞,江庆之干脆借抽烟去了阳台。
今夜,他的囡囡已经有人陪她一起跳舞,这便足够了,而他不打算和任何人共舞。
万一囡囡伤心呢。
夜晚的露台上静悄悄的,只有从玻璃窗上透出的光打在他身上,烟灰落在暗色的皮鞋旁,越积越多,手腕上的袖扣被解开了,今日不是上班没有戴袖箍,袖子便被胡乱地挽了上去,弯折的袖口露出手臂的筋骨,在沉沉夜色中随着动作隐现。
然而,江庆之没清净一会儿,便有不少人找到了他的藏身之所,第一个便是今日的主人家,江庆之的堂哥江兴之。
他绕了几句,无非是为了让江庆之帮忙多关照几分,江庆之今日既是座上宾,自然会给这个面子。
目的达成后,江兴之便放松下来和江庆之联络联络,也想从这个身处高位、万事灵通的堂弟这里套点消息。
“庆之啊,你别怪哥哥多嘴,实在是这世道艰难,前有狼后有虎的,我们这些生意人确实难做。这不,前段时间北方罢工阵势那个大啊,听说南边也人心惶惶的,我们这生意可怎么做啊?”江兴之一个劲地吐着苦水,实际上只是想从江庆之那里讨个保证。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毫无风险的生意。”帮忙招呼便算了,事涉时局,江庆之不会多说一句。
“唉,如今这人心也乱了,不过是想好好做生意,上面欺压,下面捣乱。”江兴之也知道这个堂弟一向谨慎,便也偃旗息鼓。
“捣乱吗?”江庆之吸了口烟吞进肺里,又缓缓吐出来,面容掩在缥缈烟气中。
这世道,人人都不过求生而已。
但这话,江庆之这个位置的人自然不会说出口。
那之后,江明之贯彻他大哥的意思,一有空便会将荏南带出去玩,她提过的办诗会的跑马场、新开的百货公司、新月派诗人的沙龙,全去了个遍。
江明之爱玩又会玩,有才情、有相貌、有家室,正是社交场上最受欢迎的公子哥。如今他带着这么个妹妹晃了一圈,大家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江二少爷怕是要修身养性、改邪归正了,不知震碎多少少女的芳心。
两个当事人却浑浑不知所觉,江明之倒是察觉到桃花似乎有了阻碍,可他一向是个万事不挂心的,只要玩得开心,也不一定非要和女孩子亲亲热热,好容易找到荏南这个令箭能够光明正大地出去玩,便照样和荏南嘻嘻哈哈下去。
江家二少爷去哪里,家里一向是不太管的,可江家小小姐的一举一动第二天都会传到江庆之的案头上。
于是,这段时间办公室的同事们除了忍受日益炎热的酷暑,还承受了很多不必要的压力与艰辛。
夏日的蝉越鸣越长了,在这样的暑夜中,七夕近了。
荏南尽管和二哥玩得开心,可心里却想和大哥一起过七夕,她不敢自己去说,便悄摸地暗示她二哥帮她去说,江明之是个多机敏的人,她刚开口便被察觉了意图,他还反过来戏弄她。
“你想让我和大哥说什么?”他偏要荏南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荏南低着头,鞋子一下下踢着木质地板的凹痕,说:“我没让你和大哥说什么啊,我只是想,二哥的生活费不是不够吗,咱们在外边野了这么多天,用的全是二哥的小金库里的钱,这七夕庙会,花钱的地方肯定很多呀,你可以问大哥多要一点钱,这样我们不就能玩得更开心了吗?”最好让大哥直接一起来。
江明之左眉轻挑,意味深长地说:“哦,这样啊,放心吧,你二哥的私库虽然不算太丰厚,但供你个小猪吃吃喝喝还是没问题的,就不用去问大哥了。”平日里从未见过的兄长风范,今日大派送。
荏南急得想跳脚,可又怕二哥真的不管,又是倒茶又是捶背,就是忸忸怩怩不说,也不让他走。
可惜,她没做过这种伺候人的活计,江明之被滚茶烫了舌头,又被捶个半死之后,发觉自己是在自找苦吃,连忙叫停:“行了行了,快别来戕害你可怜的二哥了,放心,我一定会拉上可怜的大哥给我做垫背的,你可快停手吧。”
这下荏南高兴了,暗暗笑了一下,又狠狠捶了他一拳,说:“你活该!”她立刻转身溜了,生怕二哥拽住她的辫子又欺负她。
夏夜韶华,暑气蒸腾如梦,圆月犹挂天边,灯影碎碎打在潺潺水面上,被灯舫**漾开的涟漪短暂拂动着,又恢复平静,只留下一纹影。
未落的夕阳在少女娇嫩的脸庞上妆成一抹胭脂红,将这些等着与人相会的姑娘藏在心间的羞怯全勾了出来,被嘈杂的人声托起,和着柔絮的风飘向那湖心,**在疏疏密密的灯影间,泛出薄淡的暗香。
一只手托起一盏兔儿灯,微微火光摇曳在薄纸灯笼里,和它的主人一样天真而脆弱,总担心下一秒便会被撞灭。然而,荏南在这人群中并不是孤独的,身后跟着两个高大的男人,替她把所有可能的冲撞全部挡在身外。
荏南一路走,便一路买了过去,刚炸好的麻球、一瓶冰汽水、草扎的蟋蟀、镶了水晶的手镜。小小一串茉莉手串在她腕上**着,散发出的清香被晚风送到身后,依依缠缠地替主人绕着她的心上人。
荏南将东西全挂在她二哥身上,自己只提了一盏兔儿灯轻快地走在前面,当她再一次要买苹果糖的时候,终于遭到了来自二哥的抗议。
“你瞧瞧我这一身都挂了些什么东西,不许买了,年猪也不是这么养膘的,这离过年还远着呢。”江明之一本正经地训她,荏南手里还拿着苹果糖,闻言就要去打她二哥,可两只手都被占满了,委屈得很。
江庆之一只手接过了她举在半空的苹果糖,另一只手按在气得跺脚的她头上,将她按了下去。江庆之扫了一眼,两个人就都消停了,荏南转过身嘟着嘴往前走。
苹果糖被咬出个小巧的牙印,红亮亮的糖衣反射着斑斓的光,被他握在手上,一路未放。
荏南生气了,仗着个子小,一个人在前面乱钻乱跑,等她终于回头,却发现自己不知道钻进了哪个街角小弄,周围人头攒动却看不见认识的身影,她有些着急地踮脚,可她还是太小了,隔着重重人影,隔着斑斓灯影,看不见她这一晚上都挂在心上的那个人。
荏南在人墙中往回走,可逆着人流,走得跌跌撞撞,猛地被人推了一下,兔儿灯落在地上,柔软的灯架一下子被踩坏了,雪白的灯笼纸被印上了污泥,她想要去捡,可刚弯下腰便被人群撞得跌倒在地。荏南不顾腿上的擦伤,只顾着伸手去护她的兔儿灯,仿佛只要护住了她的兔儿灯,这个夜晚就还能够圆满。
熙熙攘攘中,她半伸出的手摇摇晃晃,下一刻便要跌到地上,却被一只手一下捉住,弯着的腰被圈了起来,整个人被提到半空中。
荏南回头,看见一双藏着怒意的眼眸在镜片后灼灼闪动怒火,还来不及说任何话,便被大哥抱在怀里往前快步走。
她该担心的,该慌乱的,该乖乖道歉的,可只觉得多日里仿佛被镇在深井里的心脏在这繁杂吵闹的人声中重新开出了一朵花,她都能听见那花瓣绽放的声音,和紧靠着她的大哥胸膛里传来的震动合为一体,让她心底酸软地揪紧了他的衬衫。
江庆之就这么抱着她,荏南在微微颠簸中悄悄将手环在他的脖子上,圈成小小一圈,脸颊靠在大哥的肩骨上,她的脸颊那么嫩,衬衫的肩线磨在上面有些疼,她却更深地向他的肩窝靠去,连这疼也是给她的欢喜。
直到离人群远了些,江庆之才放下她,她却大着胆子环住他的脖颈不放,整个人依依地挂在他身上。江庆之的手按上她肩膀打算拉开,可他的囡囡是那么单薄,连肩胛骨都只有伶仃一点,还在发着颤。
江庆之在暗夜中无声地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松开了钳住她的手,抬起来摸了摸她靠在自己肩窝的毛茸茸的头顶,忍着性子说:“不许到处乱跑了,绝对不允许。”说到后来,他几乎抱得她有些痛。
荏南这才抬起头来,看见大哥的下颌线绷紧,她的眼神落在他环着自己的那只手上,还拿着她的苹果糖。
苹果糖被她咬过一口,可现在那个牙印比她的要大得多。
荏南挣扎了起来,江庆之凝住了,还是将她放了下来,小小的脚尖触了地,她背后是一片灯火阑珊,远处的柳梢上微耀着一抹波光,柔柔地拂在这温良的夜里,和煦的风穿过杨柳枝的乱鬓,吹动她的额发,逆着光,毛茸茸地挠在他心上。
小小的手覆在他还握着苹果糖的手掌上,荏南踮起脚尖,直视着大哥的眼睛,一点也没有退缩,就这么轻轻地印上他的唇角。
远处有载满游客的邮轮的汽笛声传来;再近些有歌女玩乐的艇子,细声软语依稀可闻;岸上还有叫卖声,叮叮当当的小锣随着卖货郎一路走远,酝酿出一片旖旎好风光。
这一切仿佛沉在水底,一切声音都隔着一汪潭水,满城的喧嚣动**都只为了这一刻的寂静,灯火印出来的只有两个人紧紧相贴的影子。
荏南的脚跟再次落了回去,她毫无畏惧地看着大哥,眼睛里没有一丝退缩,她在大哥的嘴角尝到了甜甜的苹果糖的滋味,那点甜渗进她的心里,让她变成鼓足了风的风筝,心甘情愿地剪断了束缚的线。
也许是这良夜太过蛊惑人心,也许是心底的苦闷酿成了苦酒,也许不需要任何借口,今宵此地,便是全部理由。
江庆之将他的囡囡抓了回去,狠狠地拥抱住她,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荏南将自己的一颗心毫无保留地交托给他,什么都不管了,只剩欢喜。
“嘭。”
荏南脸上一热,她睁开了眼,睫毛却滴进一滴红。
在一片血色中,环着荏南的那只手松了开来,江庆之倒在她身上,压得两人一起往下滑去。
远处又是一声枪响,还伴着尖叫,江庆之用身子盖住她,伏在地上。荏南剧烈地颤抖起来,眼中全是江庆之肩头被贯穿的血洞,深红色迅速晕染在本来洁白的衬衫上,一会儿便将她的裙子都染红了。
一只手遮住她染了血的眼睛。
“别看,不会有事。”江庆之声音中的喘息和痛苦被压抑到极点。
那个被咬了两口的苹果糖滚落到地上,沾了一地的尘埃,随即被纷至沓来的脚步踩烂了。
第二天的报纸头条都是一样的,富商江庆之遭刺杀,目前伤情不明。
当夜,手术室的门封了近三个小时,一批批的大人物都来过了。江明之强打着精神应对他们,没有丝毫失礼,反而不露痕迹地打量着各人的神色,待终于送走那些人,他才走到蹲在角落里的荏南面前,也蹲了下去,柔声对她说:“囡囡,先起来洗个脸换个衣服吧,张妈已经送过来了。”
荏南的衣服上是大片大片的血痕,脸上还溅着血迹,已经变成了黑红色。
荏南的眼睛却没有焦点,只是固执地望着紧闭的手术室门,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江明之叹了口气,将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她身上,掏出手帕想要擦干净她脸上的血,可已经凝固了,怎么都擦不掉,见她的脸都被擦红了,他打算收回手,却被她一下扣住了手腕,握得死紧,手心一片冰凉。
“是我,对不对?如果不是我乱跑,大哥就不会中枪。堂叔母她们没说错,我的命太差,连大哥都被我害了。”荏南终于看向他,右瞳里还残存着溅进去的血色,看起来凄厉非常。
江明之脸上从来挂着的漫不经心此刻全不见了,他皱了皱眉毛,狠狠地打了下荏南的头,教训道:“说什么胡话,若要把罪怪在你这么个小孩身上,那些安保就干脆抹脖子去吧。”他又缓了口气,劝道,“对方是职业杀手,你在不在都一样,总能被钻到空子的,难道你以为你跑了,大哥的安保也都跟着不翼而飞了?不过是意外,你跑不跑,这意外都可能发生。”
这话的真假虚实,荏南探不清楚,也不想想这些了,又将眼光投向手术室。江明之的精神也绷到了极限,他跟着坐了下来,靠在墙上,一同望着仍然紧闭着的门。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满目疲惫的医生走了出来,两人一下子围了上去,医生一看便连忙开口:“已经没事了,很幸运,他是贯穿伤,子弹没有留在体内,而且也没有伤到主动脉,子弹碎片全部取出。虽然出血比较多,但是目前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之后好好休养,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这位德国医生是全上海最好的外科医生,用中文夹杂着德语单词磕磕绊绊地说着,江明之听了总算觉得狂跳的心脏第一次落了回去,转眼却看到荏南撕心裂肺地哭了出来。
事情发生后,荏南一滴眼泪也没掉过,只顾着帮他一起送大哥去医院。此刻,她终于再也压抑不住,脸上全是泪痕,泪珠从眼中涌出来,眼睛里的血色浓得吓人,声音带着点凄厉,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江明之去扶她,可荏南哭得太厉害,江明之简直怀疑她下一秒就要把心脏从喉咙里和着血吐出来,只能和她一同坐在地上,轻轻拍着她的背。
江庆之所在的加护病房被层层把守,江明之做主让人将急匆匆来探望的亲朋好友全拦在了外面,病房里只有他和荏南守着。
荏南大概是吓坏了,搬了个凳子就直挺挺地坐在病床前,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看着还在昏迷的江庆之。连医生和护士进来,她都跟匹小狼似的警惕地盯着别人,稍微有些动作她就仿佛随时要弹起来一样。
江明之根本不费那个劲去劝她休息,自己在沙发上歪了一会儿,若是这小祖宗也撑不住病了,至少他还能照顾他们俩。
晨曦将将洒下一片散漫的薄光时,江庆之终于醒了过来,刚睁开眼看到的便是床边的囡囡,连鼻头都是红的。
荏南的眼里有一点银光闪动,她却没让它落下,只是低下头藏起来,将额头贴着江庆之放在床沿的那只手,如一只小兽一样颤抖起来。
江庆之叹了口气,感觉灼热的眼泪打在他的手背上,也在他的心里烫了个洞。
他有些费力地抽出手,荏南僵了一下,不敢抬头,却突然感觉那只手温柔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停在那里,一下下耐心地抚摸着她柔软的发顶,她的眼泪涌得更厉害了。
这次大概是真的吓到了荏南,头几天江庆之每次从麻醉中清醒过来,无论什么时间,都能看到荏南悄悄地注视着他,她也变得异常沉默。
江庆之稍稍换了下卧姿,荏南立刻一脸紧张地看过来,当他抬眼看过去时,她又低下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配上那红眼睛,跟兔子似的,江庆之简直都能看出她不时警觉地竖起耳朵又垂下去的样子。
荏南是江庆之养大的,他哪里会猜不到是怎么回事,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开导她,反而各种指使荏南,让她在医院和家里两头跑,帮他拿各种东西、办各种事情。
荏南借着回家的机会,偷偷摸摸地进了厨房,想要替大哥熬点汤,但对火候实在不熟悉,又没用那耐烧的瓦罐,把锅子全烧煳了,张妈痛心疾首地想来帮忙,却被荏南拒绝了,按着指导又做了几次,才带去医院给大哥。
江庆之只喝了一口就知道这汤是谁做的,盐放得多了些,肉炖得有些硬了,没有用纸吸过表面的浮沫和油分。他不动声色地抬抬眼,就看见荏南又在用自以为不会被发现的眼神怯怯地偷看他。
江庆之一口一口把汤喝了,让她又盛了一碗,喝完了也没说什么,神色一如往常,指了文件让她帮忙念,自己则半躺着休息。
午后,白云散漫地布在青空里,镶着一圈金边,灼热的太阳光透过晶透的玻璃窗将空气中的微尘都照得纤毫毕现,房间里呼呼吹着冷气,一片清凉,还带着点稚嫩的声音在念着十分严肃的内容。
江庆之在这轻柔的声音中睡去,荏南念了一会儿,见大哥渐渐合上了眼,也放轻了声音,将文件放在一边,支着脑袋趴在床沿上看着大哥的睡颜。她就这么一直盯着江庆之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胸膛,这起伏给了她很多的安全感,大哥还在这里,不会死的。在平稳的呼吸声中,荏南终于慢慢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江庆之才睁开了眼,他知道荏南钻了牛角尖,一时半会儿劝也劝不动,所以干脆什么都没说,只是让她各种奔波,累坏了就没空想别的,累坏了也就能睡着了。
江庆之放在床沿的手离荏南只有一寸,她柔柔的呼吸像湖心**漾的水草一样缠绕在他的指尖,蓬松的碎发支在头上,被阳光照出些光晕。江庆之抬起手,却停在那儿,任由发丝挠着自己的掌心,过了一会儿,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
接下来这段时间,荏南几乎住在了医院,可她力气小,有些事情也不方便她来帮忙,所以大部分活还是交给了江明之。江明之赶她也赶不走,多说几句大哥还要教训他,他真是觉得苦不堪言,如果不是因为是自己的亲大哥,他早就撂下不干了。
江庆之毕竟身体一向很好,恢复得非常快,半个月后就出院回家疗养,由家庭医生负责后续的治疗。
江明之连轴转了半个月,如今大哥总算平安无事,便出去大喝了一场,深夜才归,却看见书房的灯还亮着,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门,也没等回应便推门进去,果然看见江庆之还在处理工作上的事情。
他斜靠在门上,有些叹服:“公司离了你便不转了吗?歇几日吧,我的哥哥,小心我和荏南告状。”向幺妹告状这话,江明之也说得理直气壮,他不得不说是的本事。
“你小点声。”江庆之连眼风都懒得给他一个。
“怎么,你也知道怕吵醒荏南啊?我看这全家也就她治得了你。”江明之随手关了门,进去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
“我知道轻重。”江庆之回了一句,又问道,“你何时走?”
“怎么,当时火急火燎地把我叫回来,如今又急着赶我走啦?看来还真是远香近臭。”江明之说着玩笑话,随即正经了些,说道,“你的伤还没好,之后又是荏南的生日,我自然要多待一段时间。”
“生日过后便走吧。”说完这句,江庆之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带着荏南一起走。”
一时间无声,江明之正襟危坐,一双桃花眼里不见半点笑意,说道:“你决定了?”
“从未变过。”江庆之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笔下未停,只是笔尖划过的薄软纸面微微皱了起来。
江明之久久没有说话,半靠在椅背上手扶着额头,抬头看了眼江庆之,问道:“大哥,你便打算一直这么下去?”
没等到江庆之的回应,江明之便带了三分讽意笑道:“明明是个痴情种子,却偏偏有英雄病,害人害己。”
江明之起身往外走,中途又停下,侧首对江庆之说:“大哥,你是我唯一的同胞手足,我为人自私,总是希望你能过得顺心些,便是只顾自己,又算什么罪过呢?”
江明之说完便径直走了,将一室光明关上,刚要抬步却发现角落里蹲了个人,他看着黑暗中的那双眼睛,竖起一指抵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提起来。
等进了房间,江明之摸了支烟叼在嘴里没抽,把有些散了的发随手梳到脑后,才看了眼站在一边的荏南,说:“我还以为你肯定哭得稀里哗啦的。”
荏南的脸色倒很平静,甚至是淡漠,她说道:“哭有什么用?”
江明之笑了,转向荏南,说:“不错啊,二哥之前还以为你真是个乖囡呢。”他将濡湿了一点的烟嘴夹在手指上,继续说,“你也看到了,他是个铁石心肠,你要是还想要,二哥就帮你,你要是不想要了,二哥就带你走。”
荏南抬头,直视他永远凝着三分笑的眼睛,说了两个字:“想要。”
“成了。”江明之揉了揉她的头就往外走。
“二哥,你为什么帮我?”荏南追问,虽然天真,但是也知道这个二哥不是那乱发善心、爱管闲事的。
“因为你二哥也没安什么好心,想把你推进火坑也说不定,你自己想好,不后悔就行。”江明之笑眼迤逦,远远望着似一团繁花,近看却有一丝冷意。
“我不会后悔的。”
江庆之自从伤势好转之后便开始在家里办公,日日泡在书房里批文件,江明之劝都懒得多劝一句,自己趁着大哥无法管束的这段日子自在逍遥去了。
夏季多雨,江庆之看着书房暗了下来,发觉刚刚还是艳阳天,如今已阴云满布,一会儿豆大的雨滴打在窗上噼啪作响。
今日,荏南学校为了开学后的合唱有排练,她应该还没回来,江庆之盯着窗外的雨立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摸了根烟出来,打火时肩上传来的刺痛提醒他这行为有多不恰当,可他还是抽了,吞云吐雾。
看了一会儿,雨还是没停,江庆之摁灭了烟,起身打算往外走,开了门却看见门口站了只淋湿的小猫。
荏南的头发乌沉沉的,额发粘在眉上,身上穿的白棉衫沾了水,水痕斑驳成一块块,湿哒哒地贴在身上,似紧却松地拢出袅袅身形,黑色棉裙还在滴滴答答,一会儿便在脚边落了一圈水。
江庆之张口打算叫张嫂,荏南先发制人拿出藏在背后的毛巾,糯糯地说:“大哥,帮我擦一下。”
江庆之透过眼镜打量着她,看着她还在滴水的裙子,火一下子便有点压不住,将毛巾“啪”地罩在她头上,胡**了一通,等到荏南痛呼出声,才放了手转身离开。
荏南从大毛巾下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大哥坐在椅子上又开始抽起了烟,她默默地将头上的毛巾扯下,任由它落在地上,将门在背后关上,悄无声息地扭了下。
她往前走去,本来就只穿了白袜,一边走一边踩住另一只脚尖,一用力那只白袜子便被半扯落下来,卡在脚腕上,露出白软纤细的小腿。
那双细白的腿走到椅子前才停下,膝盖轻轻摩擦着支在椅子前的西裤褶皱,微微用力便分开了包裹在西裤里的长腿,小小的、泛粉的膝盖抵在了**,将椅子的皮面压得微微凹陷出痕。
江庆之沉默地看着身上的女孩,她逐渐靠了过来,辫子上的一滴水落到了他的衬衫上,酝出一点深色的湿痕。他伸手扣住荏南一只手腕抵住她,却被她反过来握住了。荏南举起他的手,让指尖滑过他的眉眼、鼻尖、脸颊,侧首吻了吻他的掌心,目光依依看向他。
她轻软得像一团梦,江庆之只觉得像握着一朵云,多用力一分,便要散了。轻轻的吻拂过,如春天的柳絮落进水里,明明了无痕迹,却在内里掀起微澜。
江庆之不是没有想过收回手,可不知道为什么囡囡那么轻柔的力气却禁锢住了他。荏南往前倾了倾,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清澈的眸子对上他藏在镜片后的双眼,她说:“大哥,你吻过我,我记得的。”他们的唇只隔着不到一毫的距离,每一个字便成了一个吻。
荏南见大哥的眼神平静无波,可喉结却轻轻滑动了一下,露出了笑,膝盖轻抬,说:“大哥,我不是你的妹妹,我知道,你也知道的。”
“回房去吧。”江庆之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为什么?”
荏南的眼睛红了,只盯着他,想看看他的心是什么做的,为什么对囡囡这么好,对她这么坏。
最终她却只咬着下唇忍住眼泪,**出一个笑,俯到江庆之的胸膛轻轻软软地靠着。
“我就是这么坏,你把我关进房里,我也会想着你。”
她明明靠着他的胸膛,嘴里说着不服输的话,他的衬衫却染上一点小小的湿痕。
“囡囡,别为难自己。”如果要恨,就光明正大地恨他。
荏南眼里还闪着泪光,却愤怒地牵起他的手,放到自己的额头上,说:“这里只有你碰过,你用手指摸过,这里只有你的印记,你还是要将我嫁给二哥吗?为什么?告诉我,否则我绝不会接受!”
江庆之被逼到了极点,已经没了一切可以遮掩的借口,他的面具终于裂开了,用低哑的声音说:“因为我要你平平安安地过这一生!”
荏南愣愣地松了手,隔开一点距离,消化着这句话。
那些她幼时就偶尔会出现在家中的人;深夜她睡不着进书房去找他时,那些被他若无其事地扣放在桌面上的文件;二哥笑着说也许是推你进火坑时眼里的冷漠;那些从小到大被她忽略或者被刻意隐藏起来的事,如今仿佛被一条丝线串联了起来。
“不能不做吗?”她颤抖着唇,咬着牙问道。
又孩子气了,到了这地步,怎么能不做,如何能不做?到了他这个位置,对两边来说都不是一句“不做”便能轻易打发得了的。
荏南再天真,也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她只是在绝望下的试探,大大的眼睛头一次完全失了光彩,只剩下一点执拗燃成最后一丝希望的火光。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前路又在哪里。
江庆之坐在皮椅上,面容隐在逆光的黑暗中,手指摩挲着永远贴在身上的那块硬铁,自从20岁开始,他便再也没有离过它了,连睡梦中也没有,早已习惯这块冰冷的金属贴在身上的感觉了,永远都熨不热,硌在心口。
往常,他总会多看几眼荏南,只要囡囡笑了,那重压就会轻上几分。如今,他要送他的囡囡走了,可只要想着荏南会过得平安喜乐,这重压就没那么难以承受。
寂静在两人间发酵,荏南低着头,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她抬头。
“那大哥你爱我吗?”
声音里是掩不住的凄苦。
怎么不爱呢?
他看着一个扎着珠环的小姑娘来到江家,看着她拽住自己的衣角怯怯地叫出第一声大哥,看着她见到自己买回来的牛乳蛋糕笑得像只小猫,看着她不会做算术作业抓耳挠腮的活狲样,看着她初潮时扑进自己怀里流下惊惶的泪水,看着她长成动人的少女。
他执过她的手写过字,为她的试卷签过字,她的第一套洋服是他送的,她第一次用的生理用品是他准备的。
荏南在他的生命中占了太大的分量,除了母亲,没有一个女人能稍堪匹敌。
可他对荏南并不只是家人的爱护,而是对一个女人的心动和占有。
当长大的荏南牵着他的尾指轻轻摇晃,当她每次为和明之的婚约暗自伤心,当她每次扑进他怀里非要他推开才肯站好,当她装作撒娇吻过他的侧脸,当她哭过的眼睛对他绽放笑意。
他都爱她。
从很久以前,他就爱着他的囡囡。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爱不过是最浅薄的东西,是她漫长生命中初始的一段插曲,是她老了以后会笑着和孙女说的玩笑。
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宝贵,爱也不能。
他要他的荏南平平安安、子孙满堂,拥有最平庸的幸福就好,也许会和丈夫拌嘴,也许会为生活的鸡毛琐碎烦扰,也许会在事业上碰到不大不小的困难。
只要他在这世上一日,就能庇护她一日,不受颠沛流离之苦,不会无枝可依,哪怕他永远只是她的大哥。
江庆之连自己能活到哪日都不知道,这样的千难万险,这样的泥沼深陷,何苦再扯他的囡囡进来?
他只有一个囡囡啊!
这样柔软的、娇慵的小姑娘,应该被妥帖保护,应该去过无忧无虑的日子。
他最爱她,所以怎么舍得留下她。
良久,他艰难地回答:“我答应你,不会结婚,以后也不会和任何女人在一起。”
荏南初听吃了一惊,接着反应过来,落下泪来,问道:“包括我吗?”
“包括你。”
短短数字,如卷刃刮过二人的心口。
江庆之自记事起就没有哭过了,不是逞强,而是流泪有什么用呢,不过是于事无补罢了。
如今,他却有种近似流泪的感觉,近似而已。
荏南不顾一切地向他扑来,眼里是抛开一切的绝望和热烈。她还太年轻,看事情只看当下,不会计算漫长人生中的得与失。
可那又怎么样呢?无知无畏的爱又怎么样呢?它一样弥足珍贵,一样惊心动魄,一点也不比他的少,一点也不比他的差。
荏南咬住唇,倔强地说:“我不要,我不怕。”
失去了真心,剩下的日子便是再安稳,也不过是度日而已。她不要度日,她要和他快快活活地过这一生,哪怕再短暂,也不负了。
江庆之似乎终于被逼到极点,站起身来,走到她跟前扯住她的手将她拽到窗前。
“你看看这世道,难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好世道吗?
“离开这个家,你只要走上一段,就能看见为了点剩菜抢得头破血流的乞丐;再往外走些,进了工厂,就能看见那些瘦得跟把骨头一样,还要搬比自己还高的铁桶的包身女工和童工;出了上海,往北边遭了灾的地方走,一个大洋便能买好几个活人,你买去做什么,根本不会有一个人问。
“你以为安稳是什么?安稳是这个世道最宝贵最难得的东西,也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东西了。”
这是江庆之第一次说如此多的话,句句锥心泣血。
他凭借自己的能力和地位,为他的家人在这乱世开辟出一方安稳天地,并不愧疚。他已经把自己填进去了,可如果连这都保不住他的爱人,生何欢?
荏南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又仿佛看的不是他,良久,眼里的红丝一寸寸爬上来,泪痕都干涸了,她终于应了一声:“好。”
从此刻起,吃人世界里再也没有那个娇糯天真的囡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