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南胡乱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有些累了,看着身后跟了一路的车,轻轻呼出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太阳正耀眼,只有几片稀薄的云飘着,间或盖上圆日,忽又散开,金色的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只剩下影子孤零零地投在地上。
她怕什么呢,挥霍过大哥很多很多的耐心,独享过大哥很多很多的关爱,所以有底气,不怕受伤害,不怕被拒绝。
荏南看着天上的云,咽下被阳光刺出来的眼泪,转身对一直跟着她的秘书说:“回去吧。”没等秘书反驳,就继续说,“我跟你回去。”
家里静悄悄的,荏南放轻了手脚,跟猫似的,正要上楼的时候,无意间瞥向餐厅一隅,角度所限,只看见一只手放在朽叶色的餐桌上,被挺阔的西装包裹着,袖口处系着贝母的袖扣,在摆弄着什么。
正是她早上落下的珠花。
荏南背过身去,靠在扶手上,胸脯起伏着,试图平息自己的情绪。尽管千百次地告诉自己大哥是在意自己的,可是她怎么能不忐忑,怎么能不委屈。
直到此刻,她看着向来镇定的大哥在她离去后呆坐在原地那么久,平日里无论风吹雨打都不曾迟到过半刻的人,如今却捏着她的珠花不放,荏南终于能确定,他是爱自己的。
她没有惊动大哥,悄悄地上了楼。
接下来一天,荏南都没有出过房门,吃食也是张妈拿进去,可怎么拿进去的,就怎么端了出来。小小姐吃饭一向是全家最上心的,张妈急得直打转,可也不知道小小姐怎么突然就不吃饭了,便是她拿出最爱的樱桃和草莓蛋糕,她也没看一眼。
张妈端着没动的饭菜出门,看见大少爷守在一旁,她轻轻摇摇头,就听见大少爷叹了一口气,示意她先下去。
张妈下楼梯走到一半时,回头看到大少爷立在小小姐门前,以为他要进去,可过了一会儿,他还是转身走了。张妈也叹了口气,这小小姐和大少爷是最亲的,以前无论什么事,小小姐卖个娇求个饶就过去了。如今,这大少爷不吃饭,小小姐也不吃饭,算是怎么回事啊?
等到了厨房,张妈打算处理掉剩下的饭食,仔细一瞧,乐了。小小姐哪里是没动过饭食,她是小心地把饭菜中间吃空了,再把面上的原样摆回去,装作没吃过的样子。
看来小小姐这是打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啊,张妈绝不给小小姐拖后腿!
不过,大少爷可是真的一点没吃,张妈在心里纠结了一下,觉得还是替小小姐瞒着更要紧些,心虚地想:若是明日二人再都不吃,再告状也不迟。
到了第二日早晨,荏南早早到了餐桌前,比江庆之起得还早些,正襟危坐,连大哥落座都未多看一眼,江庆之和平日一样落座,一丝异常也无。
待他坐下,荏南便拿起桌上的牛乳和吐司,吃得极香。江庆之看了她一眼,也开始进餐,他吃的速度快多了,一会儿便吃好了,拿起一旁的西装准备去司里。
“大哥。”荏南唤住了他,江庆之回头,看到她转过身来,浅色的眼珠泛着琥珀色的光,对他说,“我考虑过了,等二哥回来,我就和他订婚。”
荏南没有等到大哥任何的迟疑或不悦,他只是淡淡说了声“好”,便转身往外走。
不会有人知道,江庆之的下颌绷得有多紧,包括荏南,也包括他自己。
自那日起,两人就陷入了心照不宣的冷战当中。说是冷战,倒也都如常应对,荏南每每见到江庆之,还是乖乖叫大哥,饭也一顿不落;江庆之也照常早出晚归,依然会给她带喜欢的草莓回来,也依然会过问她的生活和学习。
可距离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江庆之的袖口无人再牵着撒娇了,荏南也未再去那条巷子等过他。
那日早晨,秘书来接江庆之去开会,顺便带来了江明之回的电报,明之大少爷丝毫不考虑跨洋电报费有多贵,洋洋洒洒一大篇,大意几字便可概括:他要和女同学去瑞士,不归。
江庆之独自看完,眉毛都没动,只将电文交给秘书,吩咐道:“去回他,不听话就打断腿。”末了他又加了一句,“断生活费。”
秘书憋着没笑,他跟了江庆之多年,早已习惯家里这一对活宝。
当然,惹祸的一般都是二少爷,小小姐一向是最受宠爱的,便是偶尔耍些心眼,江先生也从来没认真罚过她。不像二少爷,那可真是被江先生打大的,这句“打断腿”还真不只是吓唬而已。
待秘书走了,二人又开始用餐,荏南一脸好奇地问:“二哥说什么了,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没什么,他会按时回来的。”江庆之没有多说。
“我还挺想二哥的,他在的时候总是领我出去玩,都不带重样的。”
江明之虽然风流,可这也有好处。他见识广、朋友多,性子又好,从来不嫌荏南是累赘,总带她出去开眼界。
她第一次参加舞会,便是十三岁时二哥悄悄带她去的,还哄骗她第一次喝酒,大哥是从来不准她沾一滴酒的,所以家里人都不知道她酒量如何,二哥只敢给她弄了点甜甜的樱桃酒,可就这样,一杯下去她便醉了,只会歪靠着人傻笑。
二哥被吓了一跳,想半夜将她偷偷运回去,好容易进了家门,她却抱着廊厅的大木头桌子腿傻笑,还唱起歌来,把二哥急得够呛,最后还是被江庆之发现了,第二天她没遭殃,二哥却被打了一顿。
她想起这些确实觉得有些感慨,语气里的开心和思念也都是真的。
荏南的笑映在大哥的镜片上,却没落进他的眼底。江庆之几口喝完了粥,便起身打算去上班,经过时,荏南乖乖和他道别:“大哥,再见。”
江庆之低头看了她一眼,她笑得正天真,他就点了下头,快步走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司里到了每个季度的总结,江庆之每天要开的会堆了一箩筐,还个个都要发言,连日来都没工夫休息,眼下也有些泛青,难免脾气差些。
等秘书再来汇报二少爷的新电文又来了,这次依然长篇大论,核心意思仍能一句概括:腿可以等回来给你打断,但生活费不能停,让女同学出钱太没有绅士风度。
他这次直接让秘书拍了三个字过去:滚回来。
荏南笑着看大哥和二哥斗法,不时还调侃几句,亲近之意溢于言表。那天,她支着下巴歪着脑袋,说:“班上同学如今都在讨论郊区新开的跑马场,据说还会在那里开歌咏会。”
“你想去?”江庆之问了一句。
“有点,这样回来我还能和同学们说说呢,她们都还没去过,都是听人传的。”荏南叹了口气,颇为遗憾的样子,“二哥要能早点回来带我去玩就好了,他最会看马了,定能押中。”
“不许学赌钱。”江庆之只撂下这么一句话,又去上班了。
这段时间江庆之越来越忙,说话的机会也越来越少,可偏偏荏南惯会见缝插针,逮着时机便能再发生几回这样的对话。
江庆之的下属便在本已繁重的公事中更辛苦了几分。
过了几日,总算把这一季度的事情汇总得差不多了,正好有合作方办了晚宴,人到得十分齐,江庆之自然也在列席上。当夜宾主尽欢,江庆之成了主要的敬酒对象,便是没人存心灌他,一杯杯喝下来,江庆之也有些醉意。
去的两个秘书一个挡酒一个开车,待回到家时,江庆之脚步微缓,却不要任何人搀扶。张嫂替他换鞋拿衣服,还准备了醒酒汤,江庆之却不肯喝,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才上去。
他的动静不算太小,但今晚荏南早早睡了,所以也没有出来,江庆之不想吵醒她,所以便让张嫂早点回去休息,自己悄没声地上楼了。
江庆之醉中无法讲究,稍微冲了冲澡,热水击在身上更熏起酒意,胡乱擦了便躺倒在**睡去了。
深夜的江公馆,所有人都睡了,静悄悄的,夜风惊不起一丝波澜,浓重的暗色沉在每个角落里。
“吱呀”一声,门悄悄开了一丝缝隙,一只**的小腿从门缝中迈了进来,她没有穿鞋,走在木地板上悄无声息,只有丝软的裙摆在膝上柔柔地**着,汇出一片微澜。
那双玉色的足慢慢地走向床边,停了良久,然后上了床沿,随即在寂静中发出一点微不可闻的声音,床垫陷下去一点。
无人知晓。
荏南上了江庆之的床,可她并没有做过这种事情,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就这么静静地跪立在**,**的足在深色的丝质床单上推出一点褶皱。
她就这么看着大哥,此刻的他已经摘下了眼镜,头发零散地铺在枕头上,沉沉地呼吸着。她伸出手,停在半空,隔着一点距离去抚那额,滑过眉骨、眼窝,顺着英挺的鼻子,若有似无地点过鼻尖,落在他的唇上。
大哥的唇很薄,班上的女同学以前说过薄唇的男人往往薄幸,可她怎么不觉得呢,如果大哥真的薄幸,他早就可以抛下二哥和自己,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荏南愣愣的,胡乱想着,手指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抚着江庆之的唇线,细腻的指纹磨过唇角,如同一只多情而又荒唐的蝴蝶,丝毫不知道自己拂动的翅膀会在别人心里卷起如何的风浪。
醉中之人都易口渴,偏偏江庆之睡前潦草收拾,没喝几口水,所以即便在昏沉的睡梦中,本能亦驱动着他去汲取些水源。
他微启唇缝,那小小的手指便顺势陷了进去,指尖那一点点被唇打湿了,荏南条件反射性地想缩回手,去抵御从指骨传到掌心的麻痒,可她还来不及退便被咬住了。
牙关就这么扣着荏南的指尖,薄韧的牙嵌进柔软的指腹,有一丝疼,更有难以言喻的悸动,一股股地漾到心底。
突然,一丝湿热拂过,柔腻得很,就这么拂过指心最敏感的地方,让她终于抵不住地蜷缩起手指。
荏南一个人兀自在黑暗中红了脸。她虽大胆,可也只限于想象,这样的厮磨对她而言还是第一次。
可既然已经迈出去了这一步,回不去也不打算回去兄长与幼妹的无猜无忌,那样虽好,可终究不是她想要的。
荏南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江庆之,似乎要从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容中找出些秘密,光用眼睛还不够,她静悄悄地俯下身,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荏南以前总是固执地寻求着和江庆之的亲密,发梢的抚摸、拉扯的袖口、轻轻搭上的手臂,还有握紧的小指。
可什么都比不上一个吻,因为这是只有恋人会做的事。
如今这样,他们大概终于是恋人了吧,荏南这般想着。
荏南有些冷,钻进了被子里,钻进大哥的怀抱里,脑袋从他手臂中拱出来,靠在他的胸膛上,好温暖啊。她犹不知足地磨蹭了下,非要整个身体缠上去才觉得满足些。
他丝质的睡衣贴在她的皮肤上带来一点凉意,如同从窗外照进来的月色一般清冷。
荏南贪心地渴求着那温凉而柔韧的感觉,更紧地贴了上去,那丝绵便如同第二层皮肤一样镀在她身上。
小小软软的膝盖无意识地蹭了上去,如同猫咪用尾巴向主人撒娇。
江庆之是从梦里醒来的,说是梦,不过是一片昏暗,只是在黑沉中不断有斑斓闪现,让他感到一股诡异的燥意。
然后,一股柔软又燥热的感觉从身边传了过来,虽然柔软,但是那股燥意像火一样烧着他,明明是疼的,可又十分痛快。
江庆之没有阻止,就这么让火灼烧着自己,直到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他又做这样的梦了,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回了,近来更加频繁,白日里对她越是冷淡,夜晚便越是会梦到她。
他大概是不可救药了吧,江庆之想。
可只有在这样的梦里,他才能和她有着亲密的接触,听从心底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所以他不想好,不想救,只想继续这样下去。
荏南望着他,心中不是不忐忑,可仍然静静等待着大哥的反应。突然,一只手扣住她,将她拖了上来,抱得极紧,几乎让她不能喘息,清晰的心跳声从另一个胸膛传了过来,打在她的心上,让她也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
“我爱你。”
只有在梦中,江庆之才能够说出这句话,忍得太辛苦,只有梦是他唯一的出口,如果连梦中也不能说出来,他的灵魂是会死去的。
荏南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反应,只剩下心脏跳动得发疼,一下下怦怦声敲击着她的耳膜。她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连自己什么时候落下泪来也不知道,连身上抱着她的人再次睡去也没发觉,就这么在他的怀里看着窗外逐渐泛出鸭蛋青,一直流泪。
荏南没有实现她的计划,黎明之前,悄悄起身走了,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的脑中一片混乱,情感更是一团糟,幸福也痛苦,终于意识到了一切并不如她所想,童话里只要两个人互相说“我爱你”,就可以到团圆大结局了,但真实的世界并不是这样运转的。
大哥是爱她的,很爱她的,可为什么要拒绝她,为什么只在醉后的梦中才肯承认这份爱?荏南原来想得太简单,觉得让他承认对她的感觉不一样,便能终成眷属。如今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荏南将自己埋进被子里,蜷成小小一团,被子便是她的抵抗和防御。她握成拳头填进自己的心口,权当作安慰和鼓劲。她不怕,会找出原因的,会让大哥心甘情愿地承认对她的爱,心甘情愿地和她在一起一辈子,再也不分开。
她在**赖了很久才慢慢起身去洗漱,进了浴室才发现眼睛已经哭肿了,眼皮上飞着红,连鼻头都是红的,泼多少冰水也没一点用,这副样子能瞒得住谁。荏南用湿淋淋的手往镜子上一擦,留下满目水痕蜿蜒,掩住镜中狼狈的自己,她和大哥不过都是自欺欺人。
等她下楼时,大哥果然已经没了人影,这个点早过了他的上班时间了,但进了餐厅发现桌上摆了还冒着热气的豆浆。张妈一边添了热乎乎的包子和煎蛋上来,一边和她唠叨:“小小姐,下次可不要这么晚起了,这么晚吃早饭对身体不好,就算要睡也要早上吃了再睡。”
荏南喝了口豆浆,袅袅热气扑到眼睛上有些酸痛,小声反驳着:“张妈,你不用刻意等着帮我准备早餐,我起来自己热下牛奶就可以了。”
张妈随口说:“不是张妈想躲懒,是大少爷一直杵在这儿,我看大少爷那报纸来来回回都翻三遍了,问他要不要拿新报纸看,他好像还不高兴了,木着一张脸走的,还交代我一定要盯着你吃早餐。”
荏南心里百感交集,端起杯子喝豆浆,盖住脸上所有掩不住的表情,潦草吃了几口就起身上学去了,张妈在后面追着让她拿个鸡蛋,也被她拒绝了,留下张妈在身后叹气,两个人又都开始不好好吃饭了,真是愁人。
两个人又恢复了那种在一个屋檐下的客气姿态,荏南虽然暗自决定一定要找出原因让大哥心甘情愿地和自己在一起,实际却陷入了一种矛盾的情绪中,一日日地自己找理由拖延,将这表面的平静维持下去。
她心里知道,江庆之是个多么坚决的人,他既然下了决心,就必难动摇。
这甚至比以前懵懵懂懂的时候更痛苦,那个时候荏南还能在猜测与试探中去捕捉大哥对她的关心和爱意,能在这些温暖的碎片中自我满足。可现在她明明白白知道了大哥也是爱她的,也明明白白知道了大哥是真的已经决定要放弃她。
入暑,天气渐渐变热了,偶尔会从窗外传来蝉鸣,吵得人心烦意乱。
荏南是最怕热的,**的棉布躺上去都嫌热,趴在客厅里的皮沙发上让那凉凉的皮面贴着脸昏昏欲睡。她这段时间晚上总是睡不好,课业又有些重,精神短了就老是犯困。
白色的裙摆垂在枣色的沙发垫上,**开一点涟漪,伶仃一点蝴蝶骨在吊带裙的边缘若隐若现,幼白的手臂落了下来,指尖点在地板上。
旁边电风扇的铝叶片轻轻转着,吹起的风一阵阵扑在裙摆上,轻柔的棉裙被风吹起又落下,拂过纤白的小腿,坠到臀下。
“嗒哒,嗒哒”,门口传来木质鞋底踩在地板上的声音,一双黑色皮鞋停在了沙发尾端,收尖的鞋头指向少女的躯体。
扇叶还在不停歇地转着,风拂过他的脚踝,吹向白裙子,裙摆又飘了起来。
鞋尖往她的方向又进了一寸,停在离她咫尺的地方,然而就这一寸便遮住了后方吹来的风,裙摆一下就落了下来。
她的身影印在金丝眼镜上,脆弱又惹人怜爱,可镜片后的眸子只这么看着她,用眼神描绘她的轮廓,他始终没有挪动一步。
良久,他走上前扣住她单薄的背和小小的腿弯横抱了起来,力道轻柔,就这么抱着她走上二楼,将她放到**好好躺好。
江庆之看着躺在宽大的**伶仃一点的身影,轻轻吻了下她的眉心,转身离开,自始至终都没有吵醒荏南。
窗外,蝉鸣越发躁了。
大概是断生活费的威胁过于有效,欧洲的学期刚刚结束,江明之就立刻回来了。二少爷回家的动静一向是大得不得了,足足带了四个箱子,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把这么多东西搬着走的。
家里年纪轻的帮佣倒是都高兴得很,江明之怜香惜玉,出手大方,几乎见者有份,那些姑娘早早就挤在家里楼梯前的大厅,看着江明之拆箱倒柜地从箱子各处拿出巧克力、小手串、丝巾,甚至还有紧俏得很的丝袜。
江明之这个散财童子做得高兴得很,斜斜靠在擦得锃亮的楼梯扶手上,噙着懒洋洋的笑,说着:“人人有份,别急,要是各位小姐为了我打破头,那可就是我江某人的罪过了。”
他这副惫懒样子惹得下面的姑娘们一阵发笑,江家用人即便是帮佣也基本都是做了多年的,早就清楚二少爷的德行,胆子大点的也敢大大方方地回他:“二少爷的罪过不用我们添就已经够多了。”
江明之从不为这些生气,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听了这话也笑着回道:“这都是福气,哪是罪过。”
大家笑成一团,十分快活,江明之从来都有这个本事,人在哪里,哪里的空气都是松快的。
荏南刚进家门还在玄关就听见一阵阵笑声,连忙“噔噔噔”跑到大厅,果然发现江明之跟孔雀开屏一样在那儿招摇。她和江明之年纪相近,从小又一起长大,所有的坏事基本都是江明之带着她干的,算是一对损友,感情一直很好。
她笑得开心,叫了声“二哥”,江明之向她张开手,她冲过去一下抱了个满怀。江明之原本站在台阶上,笑着接了她,将她抱得离地,放在阶梯上,等她站稳了,才做出一副手臂断了的样子,边捶着手臂,边抱怨道:“怎么吃得这么多,年猪也不过这般重了。”
荏南和他自小斗嘴斗惯了,却不想他去了欧洲之后嘴越发毒了。荏南眯起眼睛狠狠踩他一脚,却被他一下闪过,一副欠揍的样子靠在楼梯上挑起眉毛气她:“说句实话就这般野蛮。”
荏南会治他,瞪着眼睛威胁道:“我告诉大哥咯。”
“小告状精。”江明之不再动了,任她踩。
荏南踩高兴了,这才开开心心地叽叽喳喳问起他来:“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不是说要去欧洲玩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知道了,你肯定是没钱花了,否则肯定不见人影,有没有给我带礼物啊?法国好不好玩,他们说法国人格外大胆浪漫,是真的吗?”
江明之懒得理她,直接伸手捏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掐了掐她的脸,说道:“还没到过年杀年猪的时候,别跟机关枪似的。”
他嘴太坏,荏南气得跳脚,但是嘴被捏着,只能一阵呜呜抗议。
“江明之。”一道淡淡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江庆之下班了,提着公文包站在玄关,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眼睛在金丝眼镜后看着两人。
江明之见如来回来了,便笑着松了手,还不忘一脸嫌弃地在荏南的袖子上擦了擦捏过她嘴的手。
若是往常,荏南一定要和大哥说二哥欺负她的一概恶行,并且大肆夸张一番,让他好好给她出气。可是,如今她却低了头只用脚踢着楼梯台阶不说话,江明之没等到她告状,挑起眉看了她一眼。
“收拾好,下来吃饭。”江庆之交代了一句,绕过两人先上了楼梯,袖口冰凉的贝母扣擦过荏南**的手臂皮肤,却没有多看她一眼。
待他走了,江明之有些玩味地扫了眼一下变成个闷葫芦的荏南,问道:“大哥对我从小就这副脸,对你这可是第一回见,你做什么大坏事了?”
荏南瞪了他一眼,这人什么都不懂,还在这儿胡乱说话,她生气地说:“我才没有做错事呢!”
荏南又狠狠地踩他一脚,“噔噔噔”跑上楼了,剩下江明之一个人在楼梯上苦笑:“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张妈特意做了一桌好吃的给江明之,这几天他们两个人吃饭都成了“食不言、寝不语”的贯彻者,沉默得很,江明之一回来,荏南的话就开始多起来,尤其她这个二哥最会开她玩笑、惹她生气,荏南便是不想开口也被他气得开口。
江明之看她自己给自己夹了个丸子,笑道:“我这好容易回来了,怎么也得享受一晚国宝待遇吧,给我也夹一个。”
荏南噘着嘴扒饭,说:“我只夹给自己吃的。”
“哟,大哥你看,这哪里还是原来那个乖囡囡,都……”江明之还没说完就被塞了个珍珠丸子堵嘴,江庆之收回筷子,以大哥的口吻训了一句:“好好吃饭。”
三个人也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坐在一起吃过饭了,江明之喝了一肚子洋墨水,但还是个中国胃,一边说着在欧洲时吃饭有多不习惯,一边将整只虾吃进去嚼嚼,然后将壳完整地吐了出来。
荏南每次见他这绝技都叹服不已,小时候还跟着学,只是她没那个本事,总是弄得有些狼狈,后来稍微大了点就不想在大哥面前做那么难看的样子了,如今看二哥风采如昔,她不禁感慨:“你去了欧洲,吃虾倒越来越熟练了!”
江明之翘了一边嘴角,凑近她问道:“真想知道?”
荏南一看他那副样子就晓得肯定没好话等着自己,故意和他唱反调,说:“我才不想知道呢,肯定又是不正经。”
“哪里就不正经,这是很多女孩馈赠给我的礼物,多美妙的一件事。”江明之说得理直气壮,是真正享受与那些姑娘短暂而又甜蜜的缘分,“我的法国女同学还能就这样给樱桃梗打结,你若见识过她的吻,才知道什么叫作真正的热恋。”
江明之说话没个遮掩,荏南听了大笑,皱着鼻子回道:“我是女孩子,怎么能见识你法国女同学的热吻,二哥你又拿我开玩笑。”
“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和女孩子自然也能吻的,那才是世界上最美的事。”江明之眯着眼睛,用插了个丸子的筷子指了指荏南,才笑着放进嘴里。
若是以前,荏南定会逃向大哥一边让他帮着出头教训,如今却只能自己被动应战,捂着耳朵不听这些胡言乱语,嘴里念着“不听不听,小狗念经”,逗得江明之拿着筷子就要敲她的头。
那筷子没落到她的头上就被另一双筷子挡了,江庆之从来在这两个活宝间都是判案的阎王,也习惯了两人不像话的样子,只有在闹得厉害的时候才出来主持公道,木着一张脸训两人:“都老实点。”
这才算消停下来。
晚饭后,江明之跟着江庆之进了书房,他许久未归,江庆之自然是要过问一二的,荏南想要跟过去,却又拉不下这个脸,只能躲在二楼楼梯转角处,等二人进去关了门,才脱了鞋子提在手上,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小心地将耳朵贴在门上。
江庆之的书房不比其他房间,墙壁全是做过特殊隔音处理的,荏南如此靠近也只能模模糊糊听清几个单词,比如“回来”“欧洲”,还提到了自己的名字,可都含糊得不得了,根本不明白究竟说了什么。
她越听越心急,将耳朵死死地往门缝那里贴去,恨不得如同那德文课上学过的《变形记》那样一下变成甲虫,钻进去听听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突然,荏南失去了平衡,一下子跌进了门里面,幸好被从里面开门的江明之接住提着胳膊,才没摔跤,却也双膝软了跪坐到地上。
门内两个人同时看着脸上都被门上的花纹压出红印,呆呆望着他们的囡囡,表情是如出一辙的难言。荏南在这目光下低下头来,简直想在这里就地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再也不出来了,也不管膝盖擦得疼不疼,噌的一下站起来,飞快转身却撞上半开的门板,“嘭”的好大一声,额头一下子红了。
江明之有些担心,却又实在想捧腹大笑,忍得辛苦。江庆之则冷着脸走上去要掰开她捂着额头的手查看,被荏南一下子躲过,鞋也不要了,跟兔子似的红着眼闷头冲了出去。
“这下完了,本来就笨,再撞一下得笨死。”江明之斜斜靠着门框,看着荏南的两根麻花辫在身后**来**去,终于能取笑一番了,转头却看见自家大哥的脸色似乎不太美妙,至少没有他那些法国女同学的吻美妙就是了。
“行了,行了,我闭嘴,行吧。”江明之忘了这尊如来佛还在这里,有点得意忘形,现在只能一脸无奈地认输,也打算趁机遁走,虽说回国了,但江二少爷的夜生活绝不会枯燥。
“你那些朋友明天再会,待会儿先去看看她,这段时间多带她出去玩玩,不许去你的狐朋狗友鬼混的地方。”江庆之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语气一下子严厉了起来。
江明之本打算回国做一条入江蛟龙,却突然摊上这么个任务,一下子露出有些头痛的表情,却在他大哥沉下来的脸色下败下阵来,自暴自弃地说:“好好好,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江庆之没说话,从柜子里拿了个白色小箱子出来。江明之的眉毛快挑到头顶了,他笑道:“大哥,我知道你紧张囡囡,但也不至于吧,她撞那点伤,睡一觉起来,明天连印子都不一定看得到……”他的声音逐渐消散在江庆之的眼神里,他无奈地接过了那小小的医药箱,转身要走。
“等等。”江庆之叫住他,俯下身来把落在地上的软茸茸的兔毛拖鞋捡起来递给他,“让她穿好。”
于是,江明之只能一手拖鞋一手药箱,认命地去敲荏南的房门。
江明之将东西放在地上,抬手在荏南的房门上敲了半天,毫不意外地没有等来任何回应,半点不急地有规律地一下下扣着门,一短两长一短,两短,两长一短。荏南是学过摩斯密码的,虽然在房间里闷头生着气,可该听的也都听了,一推算,气得一下子拉开门。
“你这个人太坏了!”荏南红着眼睛控诉,不过是被他气红的。
江明之笑眯眯地用一根手指抵着她额头将她轻轻推开,不乏自豪地说:“对呀,你难道今日才知道?”
荏南说不过他,转身就想关门,被江明之一只脚抵进门缝,只好放弃任由他进门,自己气呼呼地坐到沙发上,背过身不看这个坏二哥。
“哟,我还以为你长大了呢,没想到还是这么幼稚哦,行了,二哥错了,跟你道歉,好吗?求求江家小小姐回头看看她可怜的二哥一眼吧。”江明之的嘴气人厉害,哄人也是厉害得很,他丝毫没有一点不好意思。
荏南明知他是故意的,还是忍不住中计回头顶嘴:“你才幼稚呢,二哥最最最最幼稚了,二哥才是最最最最最最最幼稚的人!”
江明之被这小囡逗得不行,就这掐着字数论谁最幼稚的样子还有嘴说他呢,他扯着她背后的麻花辫把她给揪了过来,哄道:“行了,让二哥看看脑袋撞坏没有,真撞坏了,咱们家都该心疼死了。”他说到最后一句还十分做作地揪住心口,一副担心得不得了的样子。
荏南虽然知道二哥是装的,但还是被他逗笑了。江明之抓了个正着,拍了拍荏南的头顶,笑着说:“看你这活蹦乱跳的,估计也没什么事,用涂点药吗?”
荏南虽然爱撒娇,但并不是真正娇气的人,这点伤也不想弄得满头药味,连忙说不用了。江明之本来就觉得夸张,自然随她,但是无奈上面有如来佛压着,还是点卯一样仔细看了下她的额头。
他手指点了点荏南光洁的额头,她瑟缩了下却咬着唇没有叫出声,他问道:“疼吗?知道疼,下次就别偷偷摸摸的了,直接跟大哥说你也想听不就行了,何苦受这罪。”
荏南撞成这样没想哭,听了这话眼睛却有点酸疼,哪里还能像以前那样黏在大哥身边。
江明之看着她红了的眼眶,有些好笑地戳了戳她嫩嘟嘟的脸蛋,说道:“大哥最疼的就是你了,在他那里我排第一你排第二,你怕什么啊?”
这话明显就是逗荏南的,她的眼睛红红的,还不忘反驳:“我才是排第一的。”
“你都知道是你排第一的,那还闹什么?”江明之悠哉游哉地将她一军。
“我不是闹……二哥,你才不懂呢。”荏南小声说着,带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愁,那层哀愁像薄雾一样覆在她的眼睛里,让她看起来不再像个小姑娘,而是一个初长成的女人。
“我是不懂,我这个不懂的人只是代人尽责来送东西的,如今人也问了,头也看了,估摸着你也只能这么傻,变不了更傻了,那你二哥出门寻些乐子去了。”江明之惯是爱看热闹却不想惹祸上身的,戏看够了便打算走了。
荏南抓住他的手腕,急切地问:“是……是大哥让你来的?”
“是……是大哥让我来的啊。”
他挑着眉学荏南结巴,然后笑着又拍了拍她的头,说:“别闹脾气了,记得把鞋穿上,二哥走啦,不许去告状。”他说完便出去了,海阔任鱼跃,他要是能老实待在家里枯坐一晚上,江字就倒过来写。
不过,等江明之下楼碰到守在大厅里的江庆之,今晚他的“江”字看来只能倒过来写了,好在正写倒写于他也没什么大碍。
“大哥,任务都完成了,何苦拘着我?”江明之知道今晚想再溜出去的概率微乎其微了,可他实在觉得这两人闹别扭的样子十分有趣,因此连这如来也敢打趣。
“她情绪怎么样?”江庆之丝毫不关心他的问题,等在这里也只是为了问这一句。
“大哥要是真着急,就自己上去看看呗,你要想听我说的话,这回不是囡囡骗人作怪,是真成了个小可怜,眼睛跟那兔子似的。”他慢悠悠地说着,想从自己这个向来沉稳的大哥脸上看出点端倪来。
江庆之却连一点回应都没有,只是默默地看着指间香烟燃烧。
一只水晶烟灰缸凑了过来,江明之站在身侧,挑着眉毛,笑着说:“大哥,烟灰要落了。”
上好的烟丝从头燃到尾,却全被浪费了,一口都没抽过,一点明暗在指尖闪烁,堆起的烟灰已经不短,却无人弹落,马上便要烫到手。
江庆之抬头扫了一眼笑得一脸纯良的弟弟,那招人的桃花眼中毫不遮掩地闪烁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光芒,抬手将烟摁灭在他托着的烟灰缸里,碾了几下,用带着烟草余韵的手指扶了扶眼镜,说:“滚吧,你。”
江二少爷终于如愿以偿地噙着坏笑滚了,一夜都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