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餐时,荏南磨磨蹭蹭地坐到了江庆之旁边。
她看似是在专心喝牛奶,实则不时地从眼角悄悄看着大哥,连嘴唇上长了圈白胡子都不知道。
江庆之岿然不动,专心用着早餐,吃得极快,完全不顾她小猫似的眼神。
眼见大哥快要吃完离席了,荏南有些着急,唤道:“大哥……”
江庆之终于正眼看着她,等着下文。
荏南却有些忸怩起来,江庆之难得有耐心,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看着她快扭成了个麻花。
“大哥,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江庆之挑了一边的眉毛,她主动拦住他,却问他有什么要问她的?
“没有,我出门了,上学别迟到。”
说完,他便起身绕过荏南真走了,荏南急忙伸手,慌乱中抓住他的小指,急急发问:“大哥,过几天就有舞会,我也要去,你昨天答应过囡囡的。”
江庆之看着这倒打一耙、颠倒黑白的小囡,明明说的是乖一点才带她去,她都还没好好表现,这才第二日,便憋不住来讨利息了。
他想屈指敲一下她的脑门,但小指被牢牢握在她小小的手心里,那么一点力气便如千斤重,让他难以狠心抽出来,所以只是嘴上说了下她:“我答应的是,等旗袍做好后,你如果乖一些,我再带你去。”
荏南嘟着嘴,委委屈屈地松开了指头,抱怨道:“大哥欺负人!”她站起来便要往外奔。
江庆之一下抓住了她绑在后面的麻花辫,把这不听话的坏囡囡按回椅子困在原地,慢条斯理地说:“怎么这么不听话,把早餐吃掉,老实去上学。”
荏南拽着自己的麻花辫,无奈根本敌不过他的力气,只能糯糯地讨价还价道:“大哥,那我乖乖吃早餐,保证这个月再也不赖床不迟到,你就答应带我去嘛,我想一起去。”
今日明明都28号了,还是四月,她的算盘倒打得好。
江庆之似笑非笑地睨着她,荏南到底有些心虚,低下了头,露出头上小小的一个发旋。
他放开了手,让辫子落了回去,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便要走,急得荏南一下转过身来半跪在椅子上,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心一意地望着他,非要等个答案。
与江庆之共事过的人都知道,他从不受人胁迫,一旦决定就绝不让步。
“不迟到就带你去。”到底拿她没办法。
荏南一下子笑得眼角弯弯,当即便要蹦下椅子离开,被早已料到的江庆之一把抓住。
“脏死了。”他一边教训,一边伸出手,用拇指擦掉她唇边的一圈奶渍。
荏南得了应承便老实受下,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
今日课程满满,且都是要紧的课,英文、法文还有算术,幸而下午还有个沙龙,让她钻了空子,拖着萧竹同她一起翘课去了永安百货。
今天这点时间只够去一家百货商店,过年的时候荏南从大哥那里得了不少永安百货的独家礼券,又听说最近永安百货请了许多漂亮又年轻,还会说英文的女售货员。
一楼康克令金笔柜台的“康克令女郎”还登上了《上海生活》的创刊号,她实在想去见识一下。
两人没有搭黄包车,而是乘了电车,即便还没到通勤时间,车上仍是挤挤攘攘的,她俩好容易找到了边上的位置才坐了下来。
车窗外,穿着长袍大褂的旧式打扮的读书人,西装马甲、连礼帽都戴上的新派人士,踩着高跟鞋的女郎,穿着有些褪色的旗袍、提着菜篮子的妇人,只着短打、矮小却壮实的黄包车夫,以及戴着白手套为洋人开门的汽车司机,都穿行在这条街上。
霓虹灯闪亮、橱窗光可鉴人的商店旁边走上十几分钟,便是那老妈子、穷缝婆、补鞋匠集聚,一家人也只能租赁一间小房间的棚户区和拥挤的里弄。
如今便是这样的一个时代。它变得太快,以至于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模样,在这个时代的洪流和繁芜中,荏南的那些隐秘的小小的野心反而显得有些可爱。
学校本来离得也不远,没多久便到了永安百货门前。它占着街角,是个六层的英式建筑,每层都向外开着长长方方的窗,让里面亮堂极了,外墙上挂着由霓虹灯组成的英文标语牌:Customers are always right!
听说是专门请的哈沙德洋行设计的,开业前还特意在《申报》上登了半个月的开幕预告,如今已经超过先施成为最受欢迎的百货商店了。
“荏南,你今日到底要买什么呀,为什么不能礼拜六再来?”
萧竹比起江荏南是个真正的乖女,从未迟到早退过,如今被拉了过来心虚得很,只想早早回去。
“我等不了啦,礼拜五晚上我要同大哥一起去参加舞会,可是旗袍没那么快做好,所以我打算去永安买条新裙子。”
“这样啊,你大哥可真好,还带你一起去那种场合,一定很好玩。”
“他待我才不好呢,我也不在乎好不好玩。”荏南想起今天早上江庆之是如何欺负她的,就忍不住想撇嘴。
“不好玩,你为什么还想去啊?”萧竹有些不解。
荏南总不能说,她要去看着,不让别人靠近大哥,让所有人都知道大哥已经有她这个女伴了吧,只得嘟嘟囔囔搪塞了过去。
末了,她又高兴地说:“这次我先去,等我二哥放假回来了,我叫他陪着你,这样我俩就都能去啦。”
萧竹是最规矩的女孩子,听了这话有些吓到,连忙说:“你二哥要是回来了自然应该陪你一起去,我……我不去了,我不想去。”
她的话将荏南从兴奋中拉回了现实,再过段时间二哥就要放假回来了,她得抓紧才行,不想真的稀里糊涂地当了二哥的未婚妻。
她们进了永安百货,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英国来的呢料,巴黎最新出的化妆品,荏南直奔二楼去了洋服店,旗袍都是要定做的,她等不及,何况她也想让大哥看看自己穿洋服的样子。
售货员小姐亲切地为她挑了好几套,那洋服不比传统衣服,有的地方就是片薄纱堪堪护着,胸脯和背脊上的肌肤就这样隐隐透了出来,下面是该穿丝袜的,荏南今日穿的还是女学生的白棉袜,便把它脱了放在一边,露出一双白嫩纤细的腿。
她有些不敢出去,便叫了萧竹进来帮她看看。萧竹一进去便瞪大了眼睛,连话也不大会说了。
“这……这个,你大哥能让你穿吗?”萧竹磕磕巴巴地问着,毕竟她知道荏南的一应全是江庆之经手的,他断不会同意荏南穿成这样。
“我才不怕呢,我要穿什么他不能管我的。”说是不怕,其实荏南心里直打鼓。
她装得强硬,却到底老实地挑了一套中规中矩的长裙,时间已经不早了,她得掐着点赶回去,不能让大哥发现她逃学了。
出了百货商店,两人往街角的电车走去,天色还未暗,各种商店的霓虹灯已经早早亮起来了,将少女的影子投射在玻璃上,橱窗里是用物质堆出来的幻梦,**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荏南在这斑斓的光墙前停住,旁边错身而过一位下了班的“康克令女郎”,摇曳多姿、妩媚动人,她看了一会儿女郎的背影,对萧竹说:“你先回去吧。”
她重新奔向百货公司,两条麻花辫随着奔跑在身后摇晃着。
过了一会儿,她才出来,手里新提了两个袋子,独自登上了回家的电车。
晚饭时,江庆之照例还没回来,张妈便全做的是荏南喜欢的菜,她今日奔波多矣,胃口极好,大哥也不在,不必讲究淑女的修养,将那红烧肉、拌三丝和冰糖莲子汤吃得干干净净,小肚子都鼓了出来才罢休。
她高高兴兴地上楼,躺在房里的沙发椅上犯着饭困,张妈却端着药上来了,说是大少爷交代的。
荏南已经得了承诺,自然就不爱喝这苦药,全家上下她只听大哥的,大哥不在,这药自然就劝不进去,张妈也无法,只得带上门出去了。
走到楼下,正碰到回来的江庆之,张妈不想告状,但既然撞上,她也就没办法替小小姐瞒下去。
江庆之知道这个小囡是被自己惯坏的,张妈压不住也属正常,便自己端了药上楼。
活狲自然是要如来佛的五指来压的。
暗色的胡桃门前停了一双黑色的德比鞋,修长的手指刚要叩门,门里传来一声尖叫。
那只手立刻转向门把,一下推开了门。
房里的光源只留了桌上的雕花玻璃罩台灯,暖黄的灯折射出淡彩的光,投射在墙上便是一片暖色。
斑斓中,是少女的身影。
她上身包裹在小背心里,除了白蕾丝镶边,一点花纹也没有,朴素得很,腰上甚至微微起了些褶皱。
她的腰线纤细,还没有成熟女性的迤逦,却多了几分婉约,腹部软软的,甚至因为贪食而微微蓬起一点,有些稚气。
一切都刚刚好,既有少女的羞涩与矜持,也有初现成长的痕迹。
柔暖的灯光从她身后打来,甚至能看到她细小的绒毛,如同水蜜桃一样,绒绒的,极可爱。
往上便看不见了,荏南的头脸困在半脱出的衣裙中,似乎有些波折,卡在那里动弹不得。
江庆之花了一会儿时间,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这又是在闹什么?”
荏南尽管看不见,可听到这声音便慌成一团,急忙试图将衣裙再放下,但刚一动便又痛得叫出声来,脚步慌慌忙忙,一下跌倒在地上。
江庆之一直立在门口没动,所以她跌倒时他没来得及扶住,只能看着她跌坐在地上,困在头上的衣裙半悬下来,不见头脸,看上去实在有些可笑。
唯一的观众不仅没笑,反而叹了口气,走近之后掐着她的两肋把她抱了起来,像抱孩童似的将她悬在半空,隔开了几寸距离,就这样拎着她走到床边。
荏南一直抖个不停,甚至开始抽气,江庆之放下她后有些担心,半蹲着身,手圈住她,问道:“别怕,告诉大哥,你怎么了?”
荏南兀自颤着,过了一会儿才回答:“脱衣服……卡住了……耳环钩……”声音里全是哭腔,抽泣得连话都说不清了。
江庆之却听懂了,从上面拨开那层层叠叠摊下来的裙摆,果然是耳环钩住了衣服上的蕾丝,大概是她脱衣服时没注意,等发现时整个人都困在里面,越用劲想脱掉,那耳环便扯得越疼。
他耐着性子将那细小的金属钩从疏落有致的蕾丝中慢慢拆出,放轻了力道,没有弄痛荏南。
江庆之早慧,做什么都比别人容易三分,马术、网球、模型,甚至是出千,他都会得很容易,唯独没有这样小心而细致地拆过女孩子的耳环。
待他拆下,将裙子重新放下来,荏南终于得见天日,可惜哭得忒惨,不见半点获救的喜悦。
她哭得差点背过气去,江庆之一下下拍着背哄她,帮她顺气。
“我叫医生过来。”
荏南哭成那样,还不忘打着嗝,说:“不……不要医生。”
她倒也知道丢脸。
不让叫医生,江庆之只好亲身上阵,一只手轻轻抬起她的耳垂,仔细看着,那小小一团雪肉上秀气的耳洞被扯得出血了,垂在耳垂下艳艳一滴。
江庆之会处理各种伤口,扭伤、刀伤,有给别人处理过的,也有给自己处理过的。
可他不会也不知该如何处理这小小的、受了折磨的囡囡的耳洞。
他只好学着小时候哄她的样子,往那儿轻轻吹了几下,边吹边继续拍哄着她。
“吹一下就不疼了,别哭了。”
这当然不管用,荏南哭得更厉害了。她倒不是真的多疼,而是觉得太丢脸了,羞得克制不住泣意。
这副样子被大哥看到了。
宽松散漫的衣服,既不性感也不精致,还是穿旧了的,晚饭吃得撑,小肚子都鼓了出来,衣裙套在头上,脱又脱不下来,还摔了个大马趴,好容易终于解开了,耳朵破了,头发也乱了,还哭得稀里哗啦的。
她还指望大哥能发现她已经是成熟美丽的女人了,如今这洋相,大概连三岁小孩都不会犯。
荏南越想越绝望,哭得一抽一抽的,连气都有些喘不上来。
江庆之哄不了了,命令道:“不许哭了。”
只可惜色厉内荏,根本没有平日里一个眼神便能让整个司里大气都不敢出的狠厉,因此一点也不管用。
江庆之彻底没了办法,只好将她像小时候那样抱在腿上,一下下拍着、哄着,嘴里只会说那几句“囡囡乖”“别哭了”。
没想到千方百计都用尽,居然是这招奏了效,荏南整个人蜷缩在他怀里,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只是还有些打嗝,身体因此一顿一顿的。
江庆之伸手抚上她的脸,给她擦着满脸的泪痕。他的力道已经放得很轻,无奈手上有薄茧,还是刮得荏南哭后敏感的脸颊有些疼痒。
小小的手握住他的虎口,荏南打着嗝,问他:“大哥,嗝,我现在是……嗝……不是很丑?”
江庆之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姑娘,说了实话。
“嗯。”
囡囡的眼圈立刻又红了,一下子便含了好大一包泪,转了一会儿,便落了下来。
江庆之接住了那滴泪,轻轻擦掉。
“很可爱,囡囡可爱。”
荏南感觉有什么东西碰了下自己头顶的发旋,软软的,一下便离开了。
那晚,江庆之将荏南抱在腿上哄了很久,直到她完全平静了下来,才问道:“怎么突然晚上试裙子?”
荏南有些怕,试图蒙混过关,说:“你不是答应我带我去舞会吗?旗袍来不及做好,我就买了件洋服……”她越说越小声。
江庆之打量了一下她身上的裙子,手臂全露在外面,背后好大一片蕾丝,白嫩的肌肤在细致的花纹间若隐若现。
“不许。”没别的话了。
荏南有些急了,却只敢捏住他袖口,软软地请求:“大哥……”
“不许。”还是这句话。
荏南有些不服气,却也知道这事没转圜了,不过这衣服本来也被钩坏穿不出去了,还是老实答应了。
没想到这还没有结束。
“你什么时候去买的?”
荏南没了声音,大概是被猫叼了舌头。
“张嫂说你准点回家的。”话语间质问的意思不言而喻。
荏南这次理亏得没一点辩驳的余地,只好撒娇耍无赖,手软软地钩住大哥的脖子,头低低的,一副难过又愧疚的模样。
“大哥,我错了,真的知道错了,你不要生囡囡的气,好不好?”不要不带她去舞会好不好,不过这句她没敢说,怕弄巧成拙。
“每次认错最痛快。”江庆之口气平淡,听不出到底生气没有。
“这次是真的知道错了,真的真的。”她说话间又带了一点泣意,娇娇软软的,让人更想欺负。
江庆之知道她这是在装相,从小到大这一招百试百灵,如今也仍是这样。
“大哥。”
若是他能对她硬下心肠,也不会惯成今日这样。
“下不为例。”
早不知道破了多少回例了,一言九鼎,一字千金,到了她这里全打折到白送。
“大哥对我最好,我最喜欢大哥。”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能借着撒娇吐露真心。
江庆之看着她的眼,眼角还染着绯色,跟兔子似的,眼皮有些肿了,脸上是半干的泪痕,鼻头也有一点红,狼狈极了,唯独眼瞳闪着无法忽视的光。
他避开了那光,弹了下她额头,说:“花言巧语。”
离礼拜五越近,荏南就越紧张。
她以前不是没去过那种场合,觥筹交盏,衣香丽影。
她每每去了那种地方,总像个误入成人游戏的生瓜蛋子。这回她有雄心壮志,自然不能被人比了下去。
这天晚饭过后,江庆之照例要回房办公,经过荏南身边时却被她一下子抱住了手臂。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像只无尾熊似的挂在他手上,江庆之刚要抽出手,荏南却得寸进尺地拽住他的袖子,挣扎着抱得更紧了。
“嗯?”
一个字就冻得荏南讪讪地松了手,可到底没舍得全放,还是抓了他的袖口,仰着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江庆之揉了下眉间,坚定地移开手,说:“又要干什么?”
荏南悄悄**开一个笑,然后连忙一副正经得不得了的样子,报告说:“大哥,你陪我练习跳舞好不好,我怕丢丑。”
这倒奇了,江庆之俯视着她,微微挑眉,说:“你也怕丢丑?”
这话捅了大娄子,江家小囡又扭又缠又噘嘴,不服气极了,她这么乖的囡囡,怎么被他说得和二皮脸似的。
江庆之被她缠得没法,只好让步答应,荏南的嘴总算放下来,不用挂油瓶了。
要是按荏南的意思,她恨不得立刻上楼沐浴换上最性感的裙子,再涂上蜜丝佛陀的大红唇,可江庆之不配合,就打算在客厅随便练练。
荏南刚要耍赖,就听见大哥淡淡说道:“再噘嘴就拧下来。”
这是什么坏大哥,不哄就罢了,还要把嘴拧下来!
苦命的囡囡只好就穿着学生服,踩着绒毛拖鞋,在自家客厅沙发旁可怜的一点空地,和大哥共舞。
唱针被一只手提了起来,钩在修长的指尖上,轻轻放下,划过黑色唱片的纹理,清越缠绵的歌声便从黄铜喇叭的旋涡中流了出来。
“教我如何不想她?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
这般蜜也似的银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
他转身,面前是穿着青色衫子和黑色百褶长裙的少女。
绑了一天的麻花辫松了开来,如雾一般散在肩头,她的白袜子脱在了房里,如今光裸的小腿在暖黄的灯光中闪着莹润的光,纤细的踝骨被毛茸茸的拖鞋衬得更加玲珑。
见他转身,少女绽开一个微微的笑,带着点甜蜜,又透了些天真,仿佛是盛夏里的白瓷梅子汤,碎冰在里面碰出叮当的声响。
江庆之一步步踱了过去,每一步似乎都踏在她的心上,她被那黑沉的眸子擒住,逃不开,也不愿逃开。
他走到了她跟前,看着那小鹿一样懵懂无知而又分外依赖的眼神,仿佛被挠了一下,轻轻地,痒意却传到手心,催得他一下握住少女的腰,仿佛她是他的所有物一样。
荏南一下子被拉进大哥的怀中,他的手臂有力地环着她的腰,胸膛的热气似乎能透过层层的衬衫和西装,传到她身上。
跳舞大概是这世间男女最好的借口,这样便能近似相拥,这样便能仿如爱侣。
两人之间隔着一寸的距离,有时多些,有时少些,荏南的心跳便有时慢些,有时快些,全被握在这方寸之间。
大哥长得太高了,她也不算矮,可也只到他的耳朵。都怪大哥不让她去换衣服,她只能穿着拖鞋,像什么样子。
荏南一边怨怪着,一边悄悄借着身高的差距打量着大哥的下颌,如同大理石雕像,线条冷厉又干净,满是成熟男人的游刃有余。
大哥每日出门前都会刮胡子,她曾偷看过一次。
他穿着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手臂尺骨与肌肉拉扯的线条,扣子解到第三颗,微微斜着抬起头,侧颈的筋络隐隐可见,白色的泡沫遮挡住皮肤,锋利的刀片就这样刮过,带着随意,却让她心惊胆战。
荏南的眼神有些痴了,她情不自禁地轻轻靠近,再靠近一点,小巧的鼻尖终于快要触上大哥的下巴,身体也将要贴上那坚硬的胸膛。
他却退了回去,低头看向她,她如梦初醒,慌乱地低下头。
“怎么不跳了?”他耐心地问,似乎没有察觉到怀里的小姑娘是被自己的气息迷惑,忘了动作。
她好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也没有什么好借口,只能说:“大哥干吗不让我去换衣服,现在我穿着拖鞋,你又那么高,我怎么跳呀?”
倒全是别人的不是了,这样无赖,可是声音却娇娇软软的,满是依恋,让再狠心的人也舍不得怨怪。
她刚想以此为借口溜上去换一身衣服,突然离了地,毛绒拖鞋掉了下来,脚尖浮在空中,莲子似的脚趾有些惊慌地动着,然后落在了黑皮鞋上。
女孩白嫩的脚小小的,踩在锃亮的男式皮鞋上,粉白的玉趾有些不安地挪动着,腰上的手箍得紧紧的,荏南抬头望向大哥,眼中有几分迷茫。
“这样就够高了。”他解释了一句。
江庆之放缓了脚步,慢慢挪动着,带着踩在他脚上的小姑娘跳了一支舞。
荏南的不安全发酵成了甜蜜,她终于有了足够的理由,安心地靠在大哥的胸膛上。
不这样的话怎么站得稳呢,她只能握紧大哥的手掌,抓住他的肩膀,头依偎着他的颈侧,只能这样,别无选择。
荏南的世界都蒙上了一层粉。
她没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全然靠在他的臂膀上,头窝在他颈侧,眼眸微眯,青褂子高高的领口都遮不住自耳后蔓延开的红,鼻腔里呼出的气越来越热,氤氲在男人的颈间。
江庆之的眼睛隐在镜片后,所有情感全看不清,所有思绪都不分明,他就这样任由荏南在他身上撒娇。
荏南是个无知的小姑娘,可他不是。
但他不能,他没办法坚定地推开这个小姑娘,可他也没有卑劣到伸出手。
于是,他只能让荏南在他怀里,软软的发丝在他耳后的地方挠着,软软的鼻息随着轻哼扑在他的锁骨上。
她像一只猫钻进他怀里撒娇,可他却不能挠挠它的下巴,任由爱娇的猫咪踩着他,用毛茸茸的尾巴扫来扫去,干扰着他的心神。
无人说话,只剩留声机还在固执地唱。
那晚的舞蹈课不了了之,荏南本来也不只是为了学跳舞,不过是想多找些理由拥抱大哥,再靠近他一点。
礼拜五很快到了,荏南怕被告状,不敢再逃课,于是最后一堂课她是在对着表数秒中度过的。
铃一响,荏南勉强按捺住等密斯曹出了教室,便将桌上的东西往布包里一扫,也不顾其他人的眼光就往外跑。
她“噔噔噔”地下楼,气都要喘不过来,只想赶快跑回家。
荏南的麻花辫在她身后**来**去,心里仿佛装了个风筝,呼呼的风从中穿过,将她吹得快要飞起来了,今天她要和大哥一起去舞会,她是大哥的女伴。
荏南一边跑一边忍不住将书袋甩来甩去,没一点闺秀的风范,欢快极了。
“嘀嘀。”
汽车喇叭的声音突然传来,荏南下意识停下脚步才看到前面那辆黑色的普利茅斯,一下子绽放出极灿烂的笑容,牙齿全露了出来,忙又收敛,乖乖走到车前,拉开车门敛裙坐了进去,十足一个小淑女。
可惜,她刚坐进去就破了功,忍不住一点点挪着靠近坐在里侧的大哥。
她今日的裙子有些短,几乎只到膝盖,坐下来后便露出了泛着粉色的膝盖,小小的,缓缓地转了过去,将要触上深黑的西裤,被那笔挺的裤线衬得有几分可怜可爱。
“大哥,你是来接我的吗?”她歪着头偷偷瞟着江庆之,小声地问道。
“不是。”江庆之的手指放在膝头,一下下敲着。
荏南有些不服气,身子转了回去,用比蚊子还小的声音犟嘴:“明明就是。”
“嗯?”眼风扫过来,敢和他顶嘴了。
荏南瑟缩了一下,却还是继续犟:“你平日哪里下班这么早,就是来接我的嘛。”她越说还越理直气壮,声音也从蚊子慢慢变成了猫咪叫,还不停地用眼角余光悄悄瞧他。
江庆之懒得理她,自顾自望着车窗外,她却得寸进尺,干脆转了过来,说:“那大哥是为了什么来学校的,不是来接我的,难道是去找校长的吗?”
看来是胆子真的养得太大了些,江庆之的眼眸从车窗外移了进来,透过眼镜扫了她一眼,他没有回答,而是开口发问:“你改的裙子?”
荏南一下成了哑巴,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回答,中西女塾里的制服都是有定式的,这里的女孩子出身非富即贵,毕业之后不是订婚结婚就是去美国深造,因此要求格外严格。
即便这样,也挡不住女孩子们爱美的心思,平日里穿的一样,那便收一寸腰、提一寸裙子、袖口改窄一些,都是最常见的把戏。
她原来总是老老实实穿的,可前几天忍不住学着班上的女同学,也把制服改了改,她不贪心,只收了一点,原以为这么一点肯定不会被大哥发现,没想到还是被捉住了。
她讷讷不知如何辩解,两只膝盖也不知所措地互相磨着。
江庆之看她这副傻样子,倒放过了她,眼神落在她的膝盖上。
“怎么那么小?”他禁不住发问,这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她的膝盖。
荏南乍一听,立刻弓起背,将上身藏起来,有些不服气地反驳道:“我……我还小,还会再长的!”语气中还含着一些伤心,可怜极了。
江庆之挑了挑左眉,正眼看向她,才发现她的动作,不禁失笑。
他屈起手指,狠狠弹了下荏南的脑门,才说道:“胡想些什么呢?”他的声音头一次带了些藏不住的笑意。
“本来就是嘛,我本来就还小,再过一段时间就……就不会比别人差,现在也不比别人差的!”她越说越委屈了。
江庆之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忍不住扶额叹息,难得解释了一句:“我是问你的膝盖怎么长得这么小。”
这下闹了大笑话,前面还有司机,她那些混账话全被听了去,荏南一下子羞得想钻进皮椅缝里,耳朵尖尖红得要滴血。
江庆之防微杜渐,揪住她小小一团耳垂拧了拧,哄道:“不许哭。”
“才没有要哭呢。”荏南被他戳中心思,真的咬住唇绝不哭,可大哥却没有放手,还是轻轻拧着她的耳垂。
他指腹上的纹路刮在她耳垂后,有些微刺,但又仿佛被羽毛尖尖挠了一下,让她心头怪痒的,倒盼着大哥能多欺负她一下。
可过了一会儿,大哥还是将手指收了回去,荏南有些舍不得,条件反射地抓住了他退开的手,握住之后却有些讷讷的,不知道该找什么理由,只能就这样用小小的手抓着他的虎口,眼神怯怯的。
“做什么?”江庆之说着就要收回去。
“大哥,你的手掌真的好大呀,比我的大好多呢。”情急之下她说着显而易见的废话。
大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让荏南心里一阵发慌,手指也开始轻轻颤了起来,半天才咬着唇,牵着他的手指,放到自己的膝头。
她握住大哥的手,让三指并拢,落在膝盖上,细细对比着。
男人修长的指头搭在她细嫩的膝盖上,那泛着粉色的膝盖那么小,不过三指就能全然罩住。
荏南虚虚拢着大哥的指根,牵着他的指头在自己的膝盖上左移右挪地比着,眼神透着几分稀奇,说:“怎么会那么小呀?”
这么点事就高兴起来,真是个孩子,江庆之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