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南进教室时明显察觉周围静了一下,然后才又重新变得嘈杂起来。
她有些纳闷,国文课的老师人虽新潮,却向来严格,她早上吃药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来得很晚了,再不坐好,万一被抓到了怕是要留堂了。
她昨日刚和大哥保证过不会再晚归的。
今日课堂上讨论的是最近湖畔诗社新出的诗集,荏南看着纸上的诗句。
雅洁的蝶儿,
薰在蕙风里,
他陶醉了,
想去寻着伊呢。
他怎寻得到被禁锢的伊呢?
他只迷在伊底风里,
隐忍着这悲惨而甜蜜的伤心,
醺醺地翩翩飞着。
她有些烦躁地关上了书页,望着窗外春日的柳絮发呆。
一只指头伸过来戳了戳她,荏南转过头,是坐她旁边的萧竹,见她看了过来,萧竹轻轻用嘴型念着:“你没事吧?”
她刚想说没事,却看见萧竹眼睛里的一点担忧,显然,萧竹担心的并不是她上课走神这件事。
下了课,荏南用指尖敲了下萧竹的课桌,说:“可是有什么事?直接告诉我吧。”
萧竹名字坚韧,人却生得珠润可爱,眨着一双杏眼瞧她,嘴唇抿了又抿,才轻巧巧地问:“你看过今日的报纸了吗?”
“还没有呢?又闹什么新闻了,是我大哥吗?”她大哥上新闻倒也寻常,哪天报纸上没有关于江庆之的只言片语,那才是稀奇。
“不是你大哥,是……是你二哥。”萧竹吞吞吐吐,反倒似她做错了事一般。
“哦,这次又是怎么了?”荏南移开了眼光,含糊应道。
“那位演了《双星泪》的女明星冯心怜小姐,这次去欧洲度假,你二哥大概是去做向导吧,被记者拍了些照片……”她越说越小声,双眼盯着地面,最后干脆没了声响。
荏南只当她是有些尴尬,其实荏南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反应才好。
她二哥江明之在她到这个家之前都是老幺,一向是有些娇惯的,长大了之后也是风流倜傥的多情种。
他十五六岁就开始和世交家的女儿交朋友,后来是圣心女子学院的女学生、平济医院的女护士,不甚枚举。好在他虽多情,但每次都是好聚好散,因此风流是有,风流债倒没多少。
大哥自然也管过他,可是大哥自己也忙得很,哪里又有空盯着弟弟交朋友呢?索性后来将他送去了欧洲,眼不见为净,等到他回来成婚再好好整治看管。
家里的亲戚说起这件事也每每是一个反应,都是安慰她,男子,特别是那年轻男子,哪有不爱玩的,等年岁长些成了婚就好了。
荏南每次恨不得堵了耳朵不听那些话,每次碰到这种事情,都是说不出的尴尬。
在大家眼中,江明之与荏南是默认的未婚夫妻,她前段时间满了十八岁,等江明之回来,两人便该订婚了。
她父亲与江家老爷江时新是同乡出身,年纪虽有相差,关系却亲密,前后离家,上的第一批新式学堂,都是立志振兴实业,也是一同参加的起义。她母亲早逝,父亲又替江时新挡了一枪,所以自父亲死后,她被江家收养已经十年了,江家老爷那时候就交代江家兄弟一定要照顾她一辈子,便含了这个意思。
当时,她还是个黄毛丫头,而大哥大她十一岁,二哥和她只差三岁,于是就有定下她和二哥婚约的意思。
两人算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通家之好,又有父母之命,男方是英年才俊,女方是大家闺秀,又是一同成长起来的,几乎是所有人眼中的金童玉女。
可她不想,再好也不想。
其他人都觉得长兄为父,可在她的心里大哥不是父亲,不是长辈,甚至不是大哥,而是她心爱的人。
但她只能怀揣着这个秘密,隐忍着这悲惨而甜蜜的伤心,醺醺地翩翩飞着。
萧竹和她自上中学起便是同学,以前常常去她家做客,自然是认识、也了解她二哥的,毕竟江明之开着家里的汽车去约会,周末去俱乐部跳舞不见踪影,都没有避着人的意思。
这婚约她不在意,二哥也不在意,偏偏旁人在意成这样,真是无奈。
“二哥朋友这么多,他爱和谁玩便和谁玩吧。”荏南淡淡说道,这分明是她的真心话,可在大家看来,却成了她强撑着替未婚夫说话的证据。
“荏南,你别伤心,明之哥哥人是好的,他是个好人。”萧竹安慰着她,语气里带了点伤心。
“他确实是个好人。”二哥对她并不坏,可以说是很好,有好吃好玩的从来不会落下她,不过……
荏南看了萧竹一眼,正好要上英文课的密斯林走了进来,便没再继续聊下去,专心上课了。
傍晚荏南回家后,大哥照例还没有回来,饭菜早就备好了,可她没胃口,更不想一个人吃,于是便让张妈先把饭热着,自己上楼去了。
直到晚上九点,窗外才映出远光灯的光斑,荏南从**跳了下来,连毛绒拖鞋都没顾上穿好,便噌噌噌地下楼。
她停在楼梯第五个台阶,正好看见进门的大哥。
江庆之将大衣交给用人,抬头便看见荏南立在楼梯上,手扶着擦得锃亮的木扶手,脸上红扑扑的,还在细细喘息,带得身体微微起伏,见他看了去,一双只穿了棉袜的脚有些不安地遮掩似的蹭了蹭。
“像什么样子?”
他斥道,口气不算严厉,但还是让荏南低了头,喃喃回了一句“我错了”。
江庆之慢慢走进来,一阶阶地上了楼梯,停在离荏南低一级的地方,却仍然比她的视线更高些。
荏南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低着头不敢看他,只盯着他的皮鞋看,锃亮的鞋尖,木质的底,往她这边转了下。
大哥正在看她,大哥会抱她去穿鞋吗?
下一刻,那双皮鞋移开了,荏南忍不住有点委屈,她还生着病呢,大哥就这样上楼了。
荏南在楼梯上呆呆立着,听着木底踩在楼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又越来越近了。
她忍不住低着头暗暗露出了笑。
江庆之走到她身边,俯下身将毛绒拖鞋放在楼梯上,荏南看着大哥宽阔的肩背低了下来,整齐的西装因为姿势的舒展而被拉扯出一些褶皱,昭示出其下是多么坚实的身体。
江庆之抬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那出神的样子,拿起一只拖鞋,另一只手轻轻扣住她的脚腕,只用了一点力,便将那穿着白棉长袜的脚腕抬了起来,放进毛绒拖鞋里。
荏南的脚被抬起,有些立不稳,便反射性地用手撑在了江庆之的肩上,她小小的手掌能感觉到紧实的肌肉正在随着动作微微隆起,填满她的掌心。
只是穿下鞋,扶个肩,便让她有些脸红。
江庆之替她穿好便起了身,但那只小小的手仍然轻轻扶在他的肩膀上,他眯了下眼,然后屈起手指敲了她个栗暴。
“怎么这么不听话?”
荏南急得立刻看着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含着委屈,又不敢反驳,嘴唇动了动,发出含糊的声音,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她的手无意识地在他衬衫上轻轻揪着,揪出一小片褶皱,指尖扣在他心口上,随着动作隔着薄薄的衬衫微微抠着皮肤。
“吃饭去吧。”
他将那只手拿了下来,大掌将荏南小小的手全部包住,温暖的掌心烘着她的手背,掌根的薄茧擦过她的指节。
只握了一瞬,他便放开了。
荏南看着兀自下楼的他,追了上去,牵住那只大手。
“大哥,等等我。”
江庆之没回握,却也没有甩开,就这样任她牵着,往饭厅走去。
饭后,江庆之难得没有立刻去书房,而是坐在沙发上看起了报纸。
荏南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坐了过去,拾起桌上的画报装作专注的样子看了起来。
张妈洗了水果端过来,是北边运来的草莓,这东西金贵,往往都是百货商店和西洋糕点店里的奶油蛋糕上才会放一颗半颗,可是荏南爱吃,所以家里一到季节就会备着。
江庆之并不太在意这些小玩意,对水果也没什么喜好,往往是准备什么吃什么,但今天这草莓倒是他特意交代的。
平时的话荏南早忍不住偷吃了,今天却装模作样地从画报的边缘偷看斜对面的人。
他像往常一样,衬衫挺阔,西装马甲贴住紧实的腰线,西裤上的缝线直到裤脚都熨烫得笔直,脚踝被黑袜包裹,穿的是德比鞋,牛筋底的。江庆之不太中意牛津鞋和布洛克鞋那样的款式,嫌花哨不实用,正如他的穿着打扮一样,总是保守,今日和昨日也无甚不同。
除了那副眼镜。
大哥的眼睛自始至终都盯着报纸。
她则自始至终都盯着大哥。
早上,大哥自己发现眼镜被她拿着后就抢去了,她追都追不及。
所以,如今重新归还给大哥后,她看着大哥戴着它,出门上班,衣冠楚楚地和人握手、签字,在偌大会场、几百人的目光中发言,最后将那戴着金丝眼镜温文尔雅的样子印在闪光灯中。
此刻,她看着大哥伸手扶了下眼镜,手指滑过镜架,然后拿了颗草莓,放进嘴里嚼咽。
荏南有些出神,江庆之不动声色地从镜片后看了她一眼,说道:“不爱吃?”
荏南这才如梦初醒,这是平常她最喜欢的,今天张妈端了一碟红宝石一般的草莓上来,各个都很漂亮,她却迟迟没有动手,自然令他有些意外。
荏南慌乱地找着借口:“是这画报太好看了,我看得入迷……”
她说到一半又噎住了,画报上正是大明星冯心怜小姐,标题还是夺人眼球的感情史起底,她有些尴尬地放下了。
“明之和她并没有什么干系,这回只是巧合罢了。”江庆之瞟了眼封面,随之解释了一句。
荏南有些泄气,旁的人也就算了,大哥为什么也这样同她解释,二哥和谁有干系或无干系,与她有什么干系?
大哥也把她当作明之的未婚妻吗?
这比把她只当小妹妹还糟!
荏南反叛心起,不由得反驳道:“没干系,二哥怎么会去接她呢,我看他俩男才女貌,挺般配的。”
“是我让他顺便照顾一下的。”江庆之翻过一页报纸,淡淡地说道。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荏南一下子气得眼睛都有些红了,想质问大哥和她又是什么关系,至于隔着这样千里万里拍电报交代二哥照顾一个女人,还是一个这样风情万种的大美人。
可她不能问,家里的囡囡是没法过问大哥同谁有什么交往的。
她将那本摊开的画报一下盖好,然后端起盘子一口一个草莓地吃着。
江庆之看她脸转向外,从侧后方只能看到突出来的塞得鼓鼓的脸颊,一点闺秀的用餐礼仪也没有了,她吃得又急又快,也不知是吃东西还是泄愤。
他有些无奈,继续说着:“在宴会上碰到过几次,上次有一个慈善晚会邀请了她出席,正好说起这事,我便做个顺水人情。”
冯心怜是新近最红的女明星,一举一动都会被人围着拍照,出席慈善晚宴也算是帮了忙,席上讲起他在欧洲的弟弟,自然要给这个面子。
江庆之平日里做事只有别人听他的,哪有他向人解释的,可囡囡正生着病,所以他比平日心软三分。
荏南听了却不领情,心里更难过了,那些场合大哥很少把她作为女伴带去,就算去,也是一身女学生打扮,一看就稚嫩得很。
她已经长大了,可以穿风情的旗袍,可以穿那些露出肩背的西洋裙,可以穿尼龙丝袜而不是白长棉袜,也可以穿高跟的皮鞋了。
她是个女人,而不是大哥的囡囡。
“礼拜天你带我去张记裁缝铺,这次我要自己挑旗袍的样式。”她侧对着江庆之,口气中有赌气,也有点藏不住的心酸。
荏南的眼圈有些红了,可以藏起来不让他看见,可她本来就已受凉,泪腺一被催动,鼻子便堵了起来,说起话来带着浓浓的鼻音。
她知道大哥正在看着自己,她不敢吸鼻子,甚至有些庆幸自己着凉了,所以有借口能遮掩情绪。
江庆之几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气,起身坐到她那边的沙发上,将她端着的盘子拿开,轻声说:“转过来。”
荏南随他把盘子夺走,仍然背对着他,即便她知道这样也一样露了马脚,可还是自欺欺人地不动。
盘子碰在玻璃几上发出清脆的一声,接着一双手把她温柔而强硬地转了过去。
便是这样,荏南仍然倔强地把脸朝向另一边。
“三。”
“二。”
还没等江庆之数到一,荏南就转过脸来了,尽管只看地不看他,可好歹还算听话。
毕竟是他的乖囡。
江庆之也不避她,从口袋中掏出手帕展开,轻轻托着附到她鼻子上,说:“用劲。”
荏南怎么会愿意他给自己擦鼻子,何况还是用这种哄还不会擤鼻子的几岁小娃娃的方式,她立刻双手握住江庆之的手腕,想要将他推开。
可是一个成年男子的力气哪是她能比的,所以尽管她不断用劲,却只是徒劳地磨蹭着他的手腕罢了。
江庆之没说话,随她握着他的手腕胡闹,见她不听话,便自己掐着力道替她擦。
荏南反抗不能,只能有些难堪地让他给自己擦鼻子,心里的委屈都快要溢出来了。
他拍电报让江明之照顾女明星,对她却如带小孩一般。
她的眼圈越来越红,她干脆自暴自弃地揪起大哥的衣角在鼻子上乱擦一通,擦完也不敢看便想逃,被江庆之一把按了回去。
她闭着眼睛等着挨骂,却感觉到一只手轻轻落在她头上,将她的额发揉得乱乱的。
“还气吗?”
荏南过了那个劲头,有些后怕,悄悄抓住他的袖口,用比猫叫大不了多少的声音说:“大哥,我错了。”
头上的手变得更温柔了,又摸了一下。
“乖。”
礼拜天,江公馆。
早上八点荏南便被吵醒了,平日假期里她总是爱睡懒觉,今日却早早起来,甚至还去二哥房里多拿了个闹钟,正好定在她房间闹钟响的十分钟后,怕自己万一又睡着了。
她房间里是有浴室的,她锁了房门才钻进浴室,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净,直到将脸泡得粉嘟嘟的才出来。
她本来还想偷偷去士伯迪那路新开的美发厅,听说他们花了两万美金从美国买了克莱姆冷烫机,电烫头发时还会排冷气,不会烫坏头发,班上的女同学都想去试试,奈何价格高昂。
荏南的零花钱倒是多得很,她平日里吃穿用全都是大哥挑的、买的,所以平日的零花钱攒了也没怎么用。
只是她到底怕大哥会生气,所以便想了别的办法。
头发湿湿的时候绑成两根麻花辫,待干了再拆开便是蓬松的样子,虽比不上烫出来的那般卷,但胜在自然。只是这法子费时间,所以她才这么早起来。
好容易熬过中午,荏南简直连饭都不好好用了,终于等到有人进门的声音,她立刻往楼下跑去,见到加班回来的江庆之,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线。
江庆之见她这么开心,也就不打算再休息,大衣也不用脱了,向她伸出手。
“过来。”
荏南便奔了过去,停在离他一尺远的地方,眼睛亮亮的,见他没有反对,小心地挽住他的胳膊。
这种时候她总是很喜欢新式习俗,男士与女士出门,总是要遵循挽臂的礼仪的。
江庆之低头看着她咬着嘴唇,却仍压不住微微上翘的唇角的样子,紧了紧手臂,偕她一起出门了。
张记裁缝铺不是城里最时兴的衣服铺子,但是江家人在这里都是老顾客了,荏南从小到大穿的衣服很多都是在这里做的。
两人一进门,相熟的师傅便迎了上来,说:“江少爷和小小姐来了呀,今天打算做几身什么样的?赶巧正有新到的好料子呢。”
荏南便随他去看,她选东西并不纠结,一会儿便挑了好几匹料子,再让伙计抱给江庆之看。
每次都是这样,她先选自己喜欢的,最后由大哥定下选哪些。
荏南从小到大的事都是要江庆之点头的。
今天抱来的料子久久不得江庆之的同意,她挑了一匹银白色的、一匹赤紫色的、一匹铅丹兔的和一匹千岁绿的,都是有些烈的颜色,和平日里挑的杏儿黄、石竹色、胡粉色这类清新恬淡的料子完全不同。
江庆之看着料子没有说话,荏南心里正打鼓,却看见他淡淡瞟了自己一眼,最后指了指那银白和铅丹兔色的。
江庆之看着那不同往日的料子,又看了眼料子旁边的小姑娘,她先是闪避,接着眼里浮出点恳求,于是他便不由自主地点了头,不过还是挑了些看上去更淡的。
店里的女裁缝领着荏南去量身,还顺便介绍了下最近时兴的旗袍款式,店里就有现成的,可以上身试试看,喜欢的话,这次的料子就按新款式做。这正合她意,她便让女裁缝帮忙拿几身来。
有一套挖了个鸡心领,胸上就露了一点肌肤出来;还有一套嵌了黑纱,雪肌隐在里面若隐若现,荏南都很满意。可是,她知道就算做了大哥也绝不允许她穿,所以还是遗憾地还给了女裁缝。
只有一套。
样子中规中矩,领口高高地包到脖颈,只是腰腹收得极紧,悄悄掐了些,便越发显得纤秾合度,身姿妖娆,下摆也开得恰到好处,比寻常只高了一寸半,既不会显得过分开放,又多了些风情。
可惜荏南太瘦,即便是这掐了腰的旗袍都还有些松了,女裁缝觉得这样留些余地也好看,荏南却希望能再收紧些,最好一厘都不留。
女裁缝便取了针,将各处松或长的地方都暂时收了下,让她看看效果。
刚弄得差不多了,外面传来吵嚷的声音,且越闹越大了,连荏南都忍不住探头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这样对其他客人实在有些失礼,女裁缝是铺上经年的师傅,掌柜去天津卫进料子了,她便要负责去看看才行,荏南向来不会为难于人,所以她道了个歉后便匆匆赶去了。
荏南一人留在里间,对着三面穿衣镜看个不停,果然还是喜欢,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薄薄的料子贴着后腰的线条蜿蜒向上,勾勒出素瓶般纤巧的曲度。
反正也没人看,荏南便像个小女孩一样在镜子前来回转圈,还学着摆出大剧院前画报上的各种姿势。
她摆得一点也不比那些女明星差!
荏南正要扭头做出回眸一笑,突然觉得后背一疼,轻轻叫出了声。
“怎么了?”
江庆之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门外,听见她叫唤,便问了一句。
过了一会儿,荏南探出头来,一副有些可怜的样子,声音弱弱地问:“大哥,你能进来一下吗?”
江庆之只盯着她,没有说话。
荏南有点急了,想去拉扯他,又不敢,只轻轻巧巧地牵住他的食指,握在手心中摇了摇。
江庆之随着她去,没反驳,也没同意。
于是,荏南便就着攥住他食指的那点力气,将他一点点拉进了门,落了锁。
江庆之进了内室,里面有些暗,只有靠近穿衣镜的地方设了集中的灯光,打得透亮。
荏南走在前面,手牵着他的食指,她的手掌太小了,甚至握不到他的指根,如同被孩童攥住一般,圈得紧紧的。
尽管这点力气很小,江庆之随手一抽就能抽回手,却还是任囡囡握着,将他牵进了这暗室当中。
“什么事?”
他闲闲地问道,语气里全是平常。
荏南转过身来,穿衣镜上的灯光便打在她的脸上:“大哥,我……我要你帮帮我……”
口上吞吞吐吐,脸上那点子隐秘的欢喜却被照得清清楚楚。
这般浅,仿佛一望就能望到底,一点藏不住。
便是瞎子大概也能有所感知,更何况身处高位多年、从来老辣的江庆之。
可偏偏拦不住有人情愿当瞎子。
江庆之的脸庞逆着光,隐在黑暗中看不清,他既然没有反驳,那便是同意了。
荏南微微吸了口气,鼓起勇气,忍着羞意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江庆之挑眉,这是……
“大哥,我背后好像落了根针,扎得我有点疼,这衣服收得紧,我背不过手去,你能帮我取下来吗?”
原来是女裁缝走得急,没把试衣时的针取下来,她又动来动去摆姿势,那针便松了开来,入了衣服扎到肉了。
这理由倒也正当,毕竟这衣服确实收得紧,手臂确实难以伸展开来。
若是她的口气再平常些,耳朵少染几分草莓红,身体也别微微颤抖,就更天衣无缝了。
她像只淋得透湿的猫一样,等待有人抱起,将她拾回家。
荏南不敢回头,也不敢再出言催促,怕完全露出了痕迹。镜子中只映出了她一个人的影子,大哥隐在黑暗中看不见。
少顷,多面镜中的复影映照出一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却并不秀气,虎口处、指根处的茧大多是用钢笔签字磨出来的。
这只平日里作报告时调整话筒、批改文件的手,轻轻地落在了她的背后。
只是指尖触上,连一丝力气都没有用,荏南却莫名觉得她背上被按住那处几不可见的凹陷传来的感觉都无比清晰,连肌肤都发烫了,仿佛是静电流过,让她忍不住微微震颤。
江庆之看着她的发尖轻轻落在他的手指上,若有若无地抚着,荏南抖了起来,那发丝便在他的手指上落了又离。
发丝是顺滑的,发尖刺着有些发痒,偏偏不严重,让人挠也不好挠,躲也躲不掉。
荏南等了一会儿,不见江庆之有多的动作,刚想回头,却感觉到大哥的手落在自己脖子上。
微热的指尖碰着颈后敏感的皮肤,荏南直想往后靠在他怀里尽情磨蹭,可她不能,所以只能原样老实站着。
食指滑过颈侧,将松散开来的头发挽到一起,那头发今日有些微卷,便没那么好捉住,漏了些在外面,于是其余几指追上,紧紧贴着皮肤,用指尖将它们收了进来。
荏南只顾着咬唇忍耐,忘了遮掩脸上的动摇,于是便被镜子照得清清楚楚,懵懂无知,混着少女的娇羞。
江庆之将她披着的头发拢成一团,挽到身前倏地放下,那发便像一阵雾一样在胸前散开,落在皮肤上。
“这里有些暗,大哥站近些,看得清楚说不定就能找到了。”
她糯糯的声音回**在暗室中,手背到身后,揪住了他的袖口,明明力气那么小,却还是将他拉了过来。
江庆之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扫到了荏南的后颈。
镜子中的荏南闭着眼睛,睫毛微微抖动着,几乎像祭台上洁白的羔羊,等着命运降临。
江庆之的手落回了她的背,指尖在软薄的衣物上拂动着,按起微微的褶皱。
那料子正是水色的,这下便如同点水的蜻蜓,拂过哪里,便在哪里留下一路的痕迹。
这痕迹不止显在旗袍上,更刻进了荏南的皮肤里。
即便有衬裙和旗袍,荏南仍然感受到指尖的那点温度直传到心底。
那指尖在她背上寻着,去找那根细不可见的针,还没有找到,如同毛刷刷过,留下一片酥麻,又如同跑到松树下,松针落进衣领的刺痒。
它寻了一会儿,却始终无果,便离开了。
荏南唤道:“大哥……”
“嗯。”
这声音带了点耐人寻味的意味。
于是,他的手掌便落了下来,实实地贴在她纤竹一样的背上。
终于遂了她的意,不再有一丝距离。
明明还未到夏天,可大哥的手为何那么热,快要穿过她的腰骨,握住她的心脏。
荏南深呼吸着,怕自己的心跳出卖了她,可是怎么能瞒得过,不敢让他知道的话,就该封闭五感才对。
她的呼吸,她的眼睛,她微微颤抖的身体,早已将她出卖。
江庆之甚至有些可怜这个孩子。
这么稚嫩,这么笨拙,不会用涂着蔻丹的五指状若无意地拂过他的手背,不会酒醉后轻轻靠着他的肩,不会没站稳试图将鲜红的唇印留在他的衬衫上。
可那些红粉陷阱在他身上全不奏效,他一一躲过。
唯独眼前这一个,笨成这样,他却陷落得心甘情愿。
他的手挪到了肩胛骨,将那小小的蝴蝶骨收到手中。
荏南颤了一下,蝴蝶便扇动了翅膀。
在这样的刺激下,她被激得犯了咳嗽,感冒本就没有好透,这下便咳得格外厉害。
她因为咳喘而微微躬身,身体因为咳嗽而震动。
江庆之移开了手,替她拍着背平缓这阵咳喘,一下下拍哄着,十足耐心。
等荏南好了一些,江庆之看着镜中头发也乱了,眼眸也含着泪,还在急促喘息的荏南。
“下次还敢不听话吗?”他说。
荏南知道他说的是她没有好好喝药的事情,有些不服气地嘟了下嘴。
她刚刚咳嗽才不是因为没有喝药。
荏南狠下心,快速地解开旗袍上的盘扣,本来也没有全系上,只扣了零星几颗,一下便被她全解开了。
荏南执意不看镜中江庆之的眼睛,颤抖着说道:“旗袍太紧了,这样找不到的。”
她不敢看大哥的反应,只执意将旗袍剥下,那衣服本就全靠盘扣系住,这样便全落了下来,积在脚边浅浅一圈。
荏南里面只穿了蚕丝衬裙,烟粉色的,如一团雾一样拢在她身上。
穿在旗袍里的衬裙都会做得格外紧身轻薄,领口也更低些,裙摆开叉开得极高,下摆缀着纤细的蕾丝。
她今日穿的衬裙并不暴露,不是吊带,而是方领背心裙样式的,包得极好,胸前也缀了一圈和下摆一样的蕾丝。
荏南褪了旗袍,已经用掉了所有的勇气,低头不敢言。
因此,她没有看到身后男人的眼光。
她只能感觉到颈后的呼吸似乎又近了些,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那呼吸往下移,消失了。
荏南抬头,看见镜子里大哥半蹲了下去,拾起落在地上的旗袍,替她在找那根针。
她心里的酸涩难以抑制地涌了一些到眼中来。
即便她用掉所有勇气,这样不像话的样子站在大哥面前,也还是没有任何作用。
大哥还是只当她是个爱撒娇的小囡。
她不知道的是,这房间太暗,而镜子上的灯光太亮,她的衬裙太薄。
光线透过细软的衬裙,在背后描绘出纤细的腰线。
这些全都落进了江庆之的眼睛里。
“取下来了。”江庆之站了起来,手上还拿着那件旗袍。
荏南“嗯”了一声,也没了继续试的意思,想换回自己的衣服。
门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江小姐,您还在里面吗?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我帮您继续试吧。”女裁缝解决完前面的事便立刻赶回来了。
荏南的心跳一下子激烈到仿佛要失控,她转身踮起脚尖,急得失去了理智,也忘记自己落了锁。她牢牢捂住江庆之的唇,对外面说:“我正在换衣服,麻烦您帮我再去取匹品红料子吧,我想搭在身上看看什么样。”
直到女裁缝殷勤地答应,远去的脚步声传来,荏南才松了一口气。
理智回笼,她发现自己踮着脚,与大哥靠得极近,尤其是上身几乎倚在了他的身上。
她的手还捂在大哥的嘴上,他呼出的气息从手中漏了出来,在她的指缝间晕开一片奇异的热意。
她连忙放下了手想要拉开距离,可是退得太急,又站在试衣的木台上,一不小心差点绊倒。
一只手从后腰囚住了她,手臂的肌肉因为用力而隆起,人体的热度透过丝质的衬裙传了过来,熨烫着她单薄的脊骨。
那只手一用力,她的脚尖便离了地,悬在半空。那只手扣得太紧,重力让两人之间的距离全部消失。
然而只维持了一瞬,他便提着她从木台离开,将她放到旁边的平地上。
“站好,别再跌了,换好衣服出来。”江庆之扶了下眼镜,说完便先离开了里间,到外面等她。
荏南一个人站在黑暗中,心中的情绪像气球一样兀自膨胀着。
荏南出来时,脸上的薄红已经消了,只剩下耳朵尖尖还留了点痕迹。
女裁缝正拿了布来,荏南委婉推辞说不用了,定下了之前选好的款式,便提着她的小手包匆匆去找大哥了。
江庆之正在廊下抽烟。
他深深吸了一口,然后从鼻腔中吐出,拿着烟的那只手在半空中轻轻弹了下灰,白渺渺的烟雾将他的面容掩得有些不分明。
荏南悄悄走到他身后,指尖一下攀上了他的手背,拂过指节,微微错入指缝,将那飘着白雾的香烟偷走灭了。
“没收。”
这是只江家囡囡有的特权。
能从江庆之手里抢烟的,只有江家唯一的乖囡,其他人都不行,亲弟弟也不敢。
江庆之没和她计较,问道:“好了?”
荏南恃宠而骄,得寸进尺地讨价还价。
“嗯,选好了,等新旗袍做好了之后,大哥就带我一起参加晚宴好不好呀?”
她眼里带着点祈求的光,越发像那只被淋了雨的小猫了。
江庆之睨了下她,拍了拍她的头,说:“乖些,就带你去。”
他说完就不管这小活狲,先一步向车子走去。
荏南连忙追了上去,又挽住了大哥的手臂,这还是在外出,理所应当遵循挽臂礼。
江家囡囡可不是那么不懂礼仪的女孩子。
“4月27日,礼拜日,晴。
冬天该抱在一起,像两只熊,取暖过冬。
春天该手牵着手,去踏青,从山坡上滚下。
夏天该分享一支冰棍,让嘴巴冰得通红。
秋天该给你织一条围巾,圈在脖子上。
然后吻你。”
夜已深,桌上雕花的彩色玻璃台灯还未关,散发着暖调的光,桌上的日记本还翻开着,主人却已经睡着了。
江庆之睡前经过荏南房门前时,看到暖光从开着的门缝中漏了出来,推开门看到荏南趴在桌上睡得正香,他走进去,将她半抱起来。
真是一点都不听话。
夜间有些凉,本来感冒就没全好,她还敢只穿着睡裙就睡着了。
可现在不是骂人的时候,所以他只是小心地将她放在床边,掀开轻软的棉被,把怀里的囡囡放了进去,替她盖好被子,一点没露在外面。
做完这一切,他才坐在床沿,用指尖轻轻拂开散在她脸颊上的几缕发丝,就这样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便起身。
桌子上的日记本还摊着,他自然也看到了。
那么浅的心思,脸上都藏不住,还要写在日记里。
江庆之轻轻叹了一口气,合上日记本,悄无声息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