螭黎呜呜哭着,随着那啜泣声,蒲和衣周身的世界又是如布景翻转,眨眼工夫就换了画面,眼前的螭黎长大了,变成一个豆蔻少女,生得雪白面貌,五官好像是用玉雕琢而成的,肌肤光滑如凝脂,能泛出珠玉般的光泽,虽说没有那倾城倾国的姿色,可放在人群里,还是比较耐看的。她走遍了全国各大名寺,秉着“缘汇至生,缘离至灭”的念头,行走八方,行善布施,广结善缘。她热衷于礼佛持经,常穿着白色披风,里内是一套蓝色着装,修缘在世间,却不忘尽量与其他人保持距离。
蒲和衣身边经过两个行人,其中一个道:“快走,快走,今儿是龙抬头,雨神没准会显灵呢。”
“听说这雨神原是管辖八苦海一带的龙王,前阵子给知县托了梦,知县特意命人将原先的龙王庙改成了雨神庙,哎,果然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想在各处扬威,连咱们这地方也不放过。要我说,还是京城的景致较好,该建到空蒙山脚下去,光这派头就会高档不少。”另一人道。
“这还是算了吧,京城的空蒙山上可是乱葬岗,放在山脚下跟着晦气,人家恐怕也是不乐意的。”
蒲和衣一怔,雨神庙,这里供奉的,莫不是龙润?
而螭黎听见这些人的话,面上没有太多表情,目光却是幽幽盯着雨神庙的。
她和许多平头百姓一样买了供奉雨神的未雨花——据说这是龙润身为龙王时最喜欢的花,螭黎手捧着花束,跟着一群慕名而来的人排着队,摩肩擦踵,亦步亦趋走向刚开光不久的雨神庙。蒲和衣本就与这些不联系,身体自然而然穿过无关人员,畅通无阻地来到螭黎旁边,只见后者脸颊微红,不知是羞怯还是被太阳晒的,眼底的光亮得可以与星辰争辉,可明亮之中又带了分难过,忧虑,很是复杂。
她是真的喜欢雨神吧,隐忍了那么多年,蒲和衣在心里慨叹。
爱情从来就不公平,你爱一个人,对方却不一定爱你,对你的爱可能并不放在心上。
前面的人实在太多了,排队等到晌午,也只挪动了约莫一丈的距离。螭黎脸红扑扑的,这下蒲和衣可以肯定,这次哪怕不是害羞,也一定是热的。不过画面转的很快,螭黎走出了人海,独自进了一个僻静角落,瞅见四下无人,将未雨花搁置一旁,爬墙进了雨神庙。
蒲和衣径直穿墙而入,嘴上还带着一丝苦笑。她以前听闻过崂山道士有穿墙术,如今在幻境里,自己什么咒都不用念,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穿过高墙了,想来还真别有一番滋味。
螭黎刚一落地,就听到附近传来脚步声,忙躲到了树后,目光却注意周围,留神着外来的动静。蒲和衣大大方方地站在螭黎的旁边,眼看着两个侍女端着花果贡品从自己面前经过。那些侍女视蒲和衣自然如无物,其中一人犹自笑道:“世上真有神仙,我方才进了殿内,发现供在瓶子里的未雨花少了一朵,应是雨神显灵摘取了。”
“你怎么知道花少了一朵?”另一个侍女问道。
“我当然知道,今儿是我当值,那瓶里的花还是我一大早在院子里挑剪的,总共十朵,一点没错,我方才送哈密瓜进去时,发现只有九朵了。”最先说话的侍女得意洋洋道。
“会不会是有人拿了花,或者你记错了?”另一个侍女有些不信。
“不可能,十朵就是十朵,没有错。而且你细想想,那可是主殿,雨神今儿降临,谁敢在他眼皮底下动手脚。”
“看来雨神是十分喜欢未雨花了,下凡了也不忘带走一朵。”
“嘻嘻,我摘的花能得雨神的赏识,也算是沾了光,修了几辈子的福气呢。”
螭黎眸光动了动,待那两个侍女渐渐走远了,如箭般迅疾地穿过回廊,只身跑到了一个水榭里。蒲和衣紧跟其上,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小池塘,池塘里的红莲开了,一朵朵如少女羞红的脸,也像夕颜下新娘的华美嫁衣。
塘边还有有一个墨发披散的男子,半靠着一座假山,旁倚着半片繁花,一手撑着脸,另一手按在地上,闭眼小憩,一袭月色长袍也不怕湿,半浮在水面,泛出薄薄的银色光辉。
螭黎屏住呼吸,看清了他那如画的眉眼,俊颜如玉琢而成,天然去雕饰,果然是神仙中人。她眼眶湿润,好似带了无尽的思念和哀伤,口中轻声念:“龙润……”
蒲和衣望向那男子,果然和雨神长得一模一样。
只是他这般大胆的在这,不怕把经过的路人吓坏吗?还是对自己太自信,不容易让人怀疑他的身份?
螭黎看呆了,心仿佛要跟着水上的涟漪漂到对岸的龙润那儿。而在这时,一阵不和谐的脚步声响起,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迎面走来了,冰肌玉骨,眉如横黛,目若秋波,上穿一件橘绿色印花宽袖,衣领处绣有银色石榴暗纹,配一条薄薄的橘色仙鹤祥云花纹褙子,下连松茶绿石榴下裙。
她故作潇洒地甩开肩头的发丝,扬唇勾起一抹妩媚的笑,身上缭绕着一缕淡淡的光辉。
蒲和衣一震,这人是仙!
那女仙并没到龙润那儿,反先发现了躲在暗处的螭黎,她一施法,在自己和螭黎之间祭出了一个结界,屏蔽了周围一切事物。当然,这对蒲和衣没有任何影响,经验丰富的她插入其中,和螭黎并肩站着。
螭黎目光警惕地看着那女仙:“你来干嘛?”
蒲和衣一惊,她和这仙认识?
女仙启唇,不答反问:“你想见雨神?”
“对。”螭黎没有多说。
女仙微笑,好像没有任何恶意:“雨神的性子总是喜新厌旧,我没记错的话,那日龙王庙一别,他就再没找过你,对不对?有一年半了吧,他这段时间又跟好几个女子玩耍作乐,我劝了几次也不听,这会子你过去,只怕他还不记得有你这号人物了。”
“你胡说!龙润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不会忘记我的。”螭黎咬着唇,眼里有一道酸涩的血丝。
女仙垂眉道:“真是个傻姑娘,我平白骗你做什么。而且,你说的可是真的?你真的只是把雨神当朋友吗?不要把别人都当傻子。别怪我没提醒你,雨神他和好多女子暧昧过,他当初和你交往只是一时兴起,等他对你的新鲜劲过了,你就和路边杂草堆里的狗尾巴花没什么两样。好孩子,听神仙的一句劝吧,不要再执迷不悟了,雨神不是你的良人,仙凡不可过多交集,否则只会累你万劫不复。”
“我不信你,”螭黎说,“龙润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哪怕我没有认清过他,我也可以信任他不会戏弄于我。”
女仙叹气,话里有一丝无奈和叹息,看螭黎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傻子:“你个傻丫头,我说了你怎么就不听呢,一条路走到黑,到时候吃苦的只会是你。而且就算你坚信雨神不会戏耍你,可也没多大意义,”她凑近螭黎的脸,笑容带了分诡异的胜利意味,“因为,仙后已经放准了话,让我择日与雨神成婚呢。”
这话宛若一道惊雷劈在天灵盖上,把螭黎打得里焦外嫩。螭黎瞳仁扩大,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这、这不可能,我不信!”
女仙惋惜道:“我撒这样的谎有必要吗?以后啊,你也不用称我沉衣仙子了,直接唤我雨神娘娘吧。”
螭黎脸色难看。
蒲和衣心中却是大惊,沉衣仙子,怎么和碜衣姥的名字这么像?再一回想螭黎提起碜衣姥时不快的眼神,恐怕碜衣姥的事没栽桩陷害这么简单——当然,栽桩陷害也足够让背锅的人心生不快几百年了。
女仙放笑,扬长而去,解了结界的同时,不忘施一阵大风把羞愤的螭黎推开老远,却又有意无意给螭黎提供了一个更好的角度看雨神。
只见仙女扭着细瘦的腰肢,款款走向龙润,一手亲密地搭在他的肩上,龙润回眸,满是温情地看着她。
那个曾在茫茫人海外仅见到模糊一个屹立的颀长身影,那个仅凭一眼就足够她心动的男子,和另外一个女子畅谈欢笑。
在那儿一刻,螭黎第一次有了自卑的感觉。和那个女仙相比,她简直就是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的一粒尘埃,怎敢肖想那皎洁无暇的明月?她面上发红,可咬紧牙关,攥紧着手,还是不敢退缩。
蒲和衣伸手,想安慰螭黎,可只碰到一片虚空,想说的话,也没有意义。而螭黎难过归难过,眼睛仍是不离龙润半点。
她犹如一个局外人,眼睁睁看着他们相拥接吻,眼泪如决堤般控制不住地流下来——好像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汇聚成河。
螭黎亲眼见到雨神和那女仙相携着手,互相看向彼此,那眼神似乎一直胶在那儿,谁也不能掺进去半分。而后不久,他们就腾云驾雾,完美得像是一对璧人,离开了这红尘浊世。而微尘众的她只有仰头痴痴凝望,直到他们的光影彻底消失在云层中不见了,才怅然若失地回去。
“龙润,我不来找你,你就不会主动找我吗?为什么这么久了不来联系我?为什么让我孤单地想你?我想你,可是我不敢说出来,我真的很想你!”螭黎崩溃了,失声痛苦。
“螭黎,螭黎,你别难过,螭黎……”蒲和衣也流下了眼泪,抱住螭黎。
如果说这些都是螭黎的记忆,那展现的只是一小部分,这其中还存有许多疑点,也不知道螭黎和龙润到底是怎么认识的,竟让她痴恋至此。
蒲和衣缓缓睁开了眼,思绪还没拉回来,就发现自己身在一片密林中。是了,之前她和螭黎来到这儿,闻到一股奇异的花香,而后头晕来着。蒲和衣一眼看向昏迷的螭黎,飞奔过去,摇着螭黎的背:“螭黎,你没事吧?”
这次倒是触摸到了实体,螭黎被叫醒,渐渐松开眼皮,目光迷离道:“龙润……”
另一边,狼狈站起身的雨神掩下眼底稍纵即逝的一抹恨意,眸色逐渐清明,他扭头,看向趴在石头上不省人事的遆重合,一推着对方的肩膀。
“到源仙君,醒醒,天亮了……”
遆重合被摇得歪了下身,脸部转过来,额头有一抹红色的印记若隐若现,每一现都会闪出淡淡的红光,龙润一怔,眼神里带着不可置信:“你……”
遆重合睫毛微微颤动,印记彻底不见。他慢慢睁开眼,眸底有一抹尚未消退的戾气,须臾,眨了眨眼,神色又恢复以往的清净纯澈,以及三分茫然,七分困惑。遆重合看了看四周,扶着头,眼里的困惑更重了:“奇怪,我的头怎么这么痛。”
龙润面色复杂,默了片刻,不动声色地说:“你梦到了什么吗?”
“刚才好像做了个梦,可现在又想不起来了。”遆重合茫然道:“模糊记得是很伤心的事,好像心都会撕开来一样,可是现在你问我,我却连是什么事也记不起来了,依稀记得是很早以前发生过,可是——我这人记性一向很好,很小的时候的记忆都还在,我很确定从没有发生过那样的事情,可偏偏——就感觉似曾相识……真是奇怪,我现在想不起那是件什么事了,会让我伤心至此。”
龙润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呀!”
“怎么了?”
遆重合脸色大变,看着掌心里碎裂的琉璃珠,里内有一缕不易察觉的黑气,遆重合颤着声:“和衣送我的珠子碎了。”
龙润道:“我当是什么,不过一粒珠子,仙界最不缺珍宝,你回头来我水晶宫里挑上几颗上好的摩尼珠,偿还给她也就是了。” 龙润似还在回忆方才的梦,神情有些不可捉摸。
遆重合懊恼万分:“不一样,这是她送我的珠子。”他摸了全身上下,找出一块红布,将碎片包起来,埋在土中。
“对了,到源仙君,你可还记得你醒来之前有没有看到或是梦到什么?方才一股怪香将我们带入了幻境,这种幻境能展现人内心深处难过和不愿回首的往事,勾起你的伤心,时间久了还会唤起怨恨。如果受到那幻象影响,情绪无法控制,很有可能受幻象摆布,走火入魔,沦为一具行尸走肉,没准是这琉璃珠保了你一命,替你挡了一劫,这才碎了。你想不起来了?”龙润的表情有些微妙。
“我还骗你不成,是真的想不起来了,只是记得当时心如刀割,可我记得我自小就受仙人追捧和厚待,何曾受过那样天大的委屈,再难过的事也没有过啊。”
龙润沉吟片刻:“或许,是真的忘了。”
遆重合仍是不肯相信:“我记性好着呢。”
“好好,我们先不说这个,赶路要紧。”龙润幽幽叹气:“还好本神随身带有未雨花,这湿润的花香足以对抗迷香的功效,是以本神没太多狼狈。”
两人走着,忽然见对面来了脚步声,各自向对方丢了个眼色,龙润并指,指尖咕噜咕噜流转着深蓝色的水光,而遆重合右手一张,顿了下,又伸手进怀中,取出了一沓符纸。
两人蓄势待发,那脚步声越来越近,遆重合一瞥见人影,率先出招,甩出一张符纸,而看清对面的来人时,面色一变。龙润反应也快,忙把手收了回去。
蒲和衣乍一见扑面而来一张符纸,本能地并指拈住,看向了遆重合。螭黎微微张嘴,似有些惊讶。
蒲和衣把符纸还给遆重合,道:“你的。”
“哦。”遆重合有些尴尬地拿回了符纸。
龙润皱眉道:“你们不是走另一条路吗,怎么还会碰头?难道,这条路是相通的?”
螭黎道:“不会,这条路是圆的吧!”
四人仔细回想,他们出发前是两条路,如果说这两条路构成一个圆,那么就一直也走不完。可是龙润预测碜衣姥就在这附近,那这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是有误?我再看看。”龙润说着,并指要按自己的眉心,强开天眼。
“等一下,会不会是我们弄错了,”蒲和衣道,“也许,这两条路都不是通往抽丝洞的道,而是需要我们自己开辟一条路?”
有时邪祟怕有人来收服自己,刻意在藏身之处设一个不易察觉的迷障,让寻找的人绕来绕去,明明发现目标近在眼前,可怎么也找不到。遆重合明白了蒲和衣的意思,道:“我知道了。”他拈着刚才的符纸,念念有词:“急急如律令!”
符纸凭空点出一把火,飞向了半空,而后破开一点透明的东西,这透明慢慢向四周延伸,渐渐地扩展,最终将一片迷障破除,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黑漆漆的山洞。
忽的,一道灰影闪过,伴随着一阵笑:“想不到被你们破了幻象,这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龙润,好久不见,你居然一反常态穿起白色衣服来了,容貌也比以往英俊许多,连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
这声音娇柔妩媚,但对蒲和衣来说很耳熟,因为她在螭黎的记忆里听见过,心几乎要跳出来,这分明是沉衣仙子的声音!
而那灰影飘然落在地,露着一个袅娜的背影,侧过脸,露出一张洁白无瑕的脸:“我们又见面了,龙润。”
遆重合脸色黑得难看:“你认错人了,我是遆重合,旁边这个穿蓝色衣服的,才是雨神龙润。”
场面一度陷入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