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坠时,遆重合一把搂紧蒲和衣,顺势揽进怀中,二人翻了个面,自己垫在下方。耳畔风声猎猎,蒲和衣却觉得那贴着的胸膛格外温暖,一股暖意蹿上心口,惹得脸颊微微发烫。

“咚!”一声巨响,尘土飞扬。

两人好巧不巧的掉入了一座坟墓前的一个大坑里。这坑外面看着挺大,实则里面很是狭小,二人贴在一起,有心拉开,也没有空余的地方。

蒲和衣感觉身下人一声闷哼,圈着自己的手臂僵硬了不少,急道:“重合,你没事吧?”

下方人没有回答,蒲和衣只当遆重合昏了过去,急得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查看有没有伤势。纤细的手腕猛然被扣住,掌心烫如火烧,只听头顶一声暗哑:“别乱动。”

温热的呼吸拂到脸上,蒲和衣觉着自己的脸此刻一定红得可以滴血,还好他看不到。胸口里的心不受控制地呯呯直跳,蒲和衣怕被他发现,往上探了探,忍着慢慢蔓延的酸意,道:“重合,你还好吧?有没有受伤?”蒲和衣想从他身上下来,可地方实在狭窄,她才一爬起,就磕到旁边一块嵌在硬泥里的岩石,身子一歪,手乱中无意放到了遆重合的腿上。他的身好像越来越热,胸膛里加快的心跳声十分清晰。

蒲和衣睁开眼,只觉腰下一紧,居然是一双手臂紧紧扣住,遆重合道:“先让我缓会儿。”

蒲和衣僵硬地点头,随后意识到遆重合可能看不到,便道了声“好”。

气息拂过,呼吸似乎都变得有些凝滞。热乎乎的气息喷洒间,二人都内心深处好像有一缕共鸣,将二人牵在一起。

遆重合定了定神,确认自己没有方才那般慌乱了,才和蒲和衣沿着坑爬上了地面,站上来时,蒲和衣抬头只见着明亮的弦月,旁边暗暗的树影随风摇曳。不经意扭头,却见遆重合正目光灼灼望着她,不知是不是月光太过醉人,他的脸色微微发红。想到刚才在洞中的情景,蒲和衣面红耳赤,垂着眼帘,不敢去看他。

正静寂着,忽听一声若有似无的小调,似是一个少女在轻轻哼唱。蒲和衣和遆重合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了警惕。

那歌声渐渐飘近,遆重合腰下的锦囊闪烁出亮光,遆重合神色一变,妖僧檀玖已经变成降魔杵被仙帝收入匣中,而嗔剑据闻得等一年半才现世,那也就是说,眼下出现的极有可能是——

“瘟婆螭黎!”他道。

遆重合的声音不重,只有蒲和衣能听见,她蹙起眉头,遆重合和杜若好像一开始就有什么任务似的,就如之前的檀玖,这会子的似乎也有什么要处理。

歌声缥缥缈缈,又轻又动听,只是出现在这夜色下死气沉沉的坟墓间,就十分诡异。

只见前方缓缓来了一个大红色的身影,凝目一看,是一个披着红斗篷的女孩,一手提着幽明灯,还有一只手抱着一个大红苹果,在坟头飘来飘去。

不清楚那女孩是不是人,蒲和衣在心里默念《大悲咒》。

那清癯的红影一滞,转过身来,大红色的兜帽被风一吹,飘然掀了下来,那女孩慌忙一低头,却还是没来得及掩住那一闪而逝的面容:一头黝黑发亮的双刀髻,几根碎发飘散落在光洁的额头前,巴掌大的极其苍白的小脸,五官中性,不算好看但也不难看,一双黯淡的小眼睛忽眨忽眨,紧张的情绪一闪而过,呼吸间隐隐带出一股病气。

遆重合捏着锦囊,右手张开,道:“瘟婆……”话还没说一半,好像才想起自己已经没了法力,当下脸色发白。

那女孩似有些惊讶,声音却是十分稚嫩:“你们认识我吗?”

实在很难将这样一个看似单纯嫩气的小女孩和罪孽深重的瘟婆联系在一起,遆重合脸色难看道:“你就是传说中的瘟婆螭黎吗?”

女孩答道:“嗯……大概是吧,很多神仙都这么称呼我,你也是神仙吗?”

这声音完全听不出半点毒瘤该有的心机阴险,遆重合目光闪了闪,道:“我是,我是仙界的到源仙君。”

“到源仙君……”女孩的眉毛皱在一块儿,仿佛遇到了什么难题,倏地,眉毛渐渐舒展,“仙界的人,你认识雨神吗?”

“雨神?”遆重合有些诧异,万万没料到会有人问他雨神,“你是说龙润?”

“对对,就是龙润!”提起这个名字,女孩的眼霎时亮了,仿佛盛满了银河里的万千星辰,又像凡间上元节时璀璨的孔明灯光,璀璨得有若明珠,辉煌明亮,“你一定认识他了,他现在怎么样?”

“他……”遆重合忆起当日天卫、杜若跟自己提起雨神的风流债,而自己最近一直忙着捉无面姬,疏于打听,竟不知龙润竟和瘟婆螭黎也曾有何过往,但此刻见瘟婆螭黎的神情,仿佛二人曾是十分相熟一般,只得照着那日所见情形道,“他最近在天上弹琵琶,周围围了好些仙子……”

女孩静静听着,等遆重合说完。

遆重合憋红了脸:“我只匆匆瞥见一眼,没正面见过他,说实在的,我与他并不熟识,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是这样啊……”女孩好像有些失望,“他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

想到雨神在凡间的艳迹,遆重合不由对女孩有了几分同情,没准这也是被雨神给欺骗的。蒲和衣看向他,问道:“重合,你认识瘟婆吗?”

“啊,这个……不、不算太认识。”见女孩也看过来,遆重合突然有一丝尴尬,他总不好对着一个看上去十二三岁左右的小女孩说“你作恶多端,仙帝命我下界捉拿你归案,现在你已经被逮捕了束手就擒吧”云云,轻咳一声,道:“瘟婆螭黎,听仙帝所言,你在这凡间两百年,携无数病毒,致千万百姓身染重疾,不治而亡,还杀人嗜血,修炼邪术,可有此事?”

螭黎听到这段话,脸色唰的变白了,后退一步,连连道:“不,不是这样的。他们……”

遆重合道:“难道这些人的死都和你没有关系吗?”

螭黎埋下头,闷声道:“他们有一些人的确因我而死,可修炼邪术、杀人嗜血之事非我所作,是有人故意栽桩陷害——这个我跟每次来捉拿我的神仙都说起过,可没有一个人相信,而且,携带病毒非我所意,我……我生来就带有古怪的体质,从来都不会生病,而凡是碰到我皮肤的人,都会感染各种各样的疾病,不论吃多少药都没用,没过几日都死了。”

蒲和衣脸色微变,她幼时便带有招惹恶鬼的体质,阴气浓重,一旦外出极易容易招来祸患,但即便成日呆在屋内,也会有邪祟找上门,因此师傅赐给她一串开光了的星月菩提子佛珠,又将《楞严经》请来结缘,方过上暂时的安宁。此刻遇上同病相怜的人,她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感触。

螭黎又道:“我不希望这么多人因我而死,就把自己藏起来,成日里躲在山中,找野果子充饥,直到夜间才出来行动,也不敢到人多的地方,只在坟墓间。因为,这里很少会有人来,更何况是在夜间——”她抬起脸,凄楚道:“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遆重合默了会儿,道:“那你又为何会活两百年?”

“那是因为一次夜间我在坟墓附近找吃的,忽然发现天上掉下了一粒金色的小球,起初以为是什么树上掉的果实,当时饿得很了,什么都吃,就吞了进去,可几年下来,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停止了生长。”

遆重合讶异,他恍惚间记起,好像曾有次自己打算闭关,杜若给他送来了一袋金丹,说是对修为有益,他在拆袋子的时候,不小心掉落了一颗,如今仔细一回想,好像是在二百年前左右,莫非,就是因为这个?

再看螭黎掩面而泣:“我从小就有个朋友,是一只松鼠,叫吱吱,它经常从洞里钻出来,对我扔松果,和我玩捉迷藏,可是还没挨过冬天,有次下雷雨,山上滚泥石流,它为了叫醒我,碰到了我的手臂,它就感染了重病,第二天就没了。我失去过朋友,知道生命有多么宝贵,又怎么会去害别人的性命呢?”

遆重合皱起眉,情况和他想的不太一样。他原以为,照着字面意思,瘟婆应是个年老的老妪,谁成想竟然是一个年轻稚嫩至此的小女孩!如果她说的是实话,没有杀人嗜血,那杀人的幕后黑手到底是谁?这着实出乎了他的意料。可是仙帝的命令在,他别无他法:“那你愿意跟我走一趟吗?我把你带到仙帝面前,你跟他说明情况,解释一下你并非是杀人真凶,或许他会有办法洗清你的冤屈,解决你这样的体质。”

虽说把瘟婆螭黎交给仙帝,可能凶多吉少,但遆重合念想若是不交上,恐怕螭黎和幕后真凶的事情就难以明确解决了。

但是螭黎道:“仙帝,他会帮我吗?”

遆重合柔声说:“仙帝是我们仙界最厉害的神仙,在我看来,他是个恩威并济的明君,你跟他说明实情,或许他会帮你证明清白。”

螭黎想了想,复又低头说:“不是我不想去仙界,只是,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个未了的心愿。”

“什么心愿?”遆重合问道。

螭黎垂首,扭捏了半天,眼神里好一阵犹豫,才道:“十天后便是一年一度的祈雨节了,京城一定会隆重地举办这个节日。这是我最喜欢的日子,我每年都会准备。还有十天,这日子就到了,我不想错过它。”她从斗篷内取出一捧泛发着幽蓝色的花束,那花瓣呈雨滴状,天蓝渐变色,还缀着金灿灿的星点,和蒲和衣腕上的星月菩提子一样好看。她道:“这些花我采集了一年,在白天也能发光,我想在祈雨节那天下雨的时候,看着这些花沐浴在雨神赐下的雨里,等过了祈雨节,再走可以吗?”

这好像不是一件难事,遆重合看不出女孩究竟想干什么,但是这里面好像没有什么不利因素,便点头道:“那好吧。等祈雨节结束,你和我们去仙界。”

螭黎微笑:“跟你去见仙界,那我能见到雨神吗?”

遆重合摸了摸头:“这个,我不太确定啊。”他也不是每一次都能遇上雨神。虽然他不明白这女孩为什么对雨神这么执着。

遆重合想着,又看向她的苹果,螭黎注意到二人的视线,道:“这个苹果是我新摘的,因为我喜欢的男子喜欢吃这个,所以我经常带一个在身上——他和他以前的心上人就一起吃过一个苹果,那时我就好生羡慕,也想和他吃一个苹果。我想着如果有天我又遇到他了,他又想吃东西,那我身上一直带着苹果,他吃了就会开心一些了。”说到这,她苍白的脸上还泛起了一丝红晕,不知是不是被坟墓间的阴暗所致,看上去好像是在僵尸的脸涂上上胭脂,可是对着这张脸,对着这样痴痴傻傻,两眼亮晶晶的女孩,遆重合和蒲和衣非但没感觉到诡异,反而有一丝同情和心酸。

蒲和衣道:“你说的这个人,是雨神吗?”

遆重合一怔,万分诧异地看向女孩。

女孩大方承认:“是啊,就是雨神。”随后又苦笑说:“他呀,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龙王,撩人而不自知,害得别的姑娘对她牵肠挂肚的。”

她戴上斗篷的顶兜,对二人挥挥手:“我要先走了,待祈雨节之后再见吧。”

二人也跟瘟婆螭黎告别。接下来,是解决如何回京城的问题。

遆重合皱眉道:“现在过了戌时,我使不上法力,这时候杜若又不在,恐怕得走回去。”

“走回去?”蒲和衣愕然。这大晚上的,她可不想走这么长的路。

“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遆重合环顾四周,夜间静悄悄的,连只可以骑的野猪也没有。

蒲和衣沉吟会儿,抬起头时,眸子亮闪闪:“仙君,我想到了,我可以使用你教的瞬移法术,转眼间就能离开这儿了。”

她不提还好,一提这个,遆重合脸色都变了:“这怎么行,你控制不好地点,万一去了什么奇怪的地方,那岂不是……”

说起这个,蒲和衣想起了之前误入遆重合屋里发生的事,面上一红,口中说道:“可是比起走回去,我还是想试一试。而且仙君你不知道,最近我可用功了,修为应是进益不少,没准儿能把握好地点了。”

遆重合蹙了蹙眉,眼下似乎也无更好的方法,只得妥协道:“好吧,我姑且看看你会去哪里。”

蒲和衣一听遆重合同意了,开心得咧开嘴,递给他一只手臂。遆重合莫名其妙:“何意?”

蒲和衣道:“仙君不抓着我,我怎么好带着仙君一起上路呢?”

遆重合耳根不明缘由地发红,他轻咳一声,肃然道:“注意用词,上路可不是什么好话。”

“知道了,仙君。”见遆重合拉住了自己的衣袖,蒲和衣便念着遆重合之前所教的咒语,灵光一闪,二人眼前的景物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蒲和衣眨巴眨巴眼睛,她和遆重合来到了一个约莫一米宽的小房间里,房里仅用一盏煤油灯照亮,光线昏黄,墙根安着一条板凳,坐着一个黑影,翘着二郎腿,自顾自唱着消遣: “蒲景年~大景年~年年年年年……”

蒲和衣和遆重合同时冒冷汗。

那黑影听得动静,身子一颤,慢慢抬起了头。

“姐姐!”蒲景年失声叫道。忽然意识到此时已是深夜,忙捂了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

这房间实在狭窄得可怜,和之前的大坑无甚差别,遆重合显然也发现气氛不对劲,默默地看着蒲景年。

蒲景年一擦眼角,确认自己没看花眼,想到方才自己不正经的所为,好不尴尬,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急着扯开话题道:“姐姐,遆重合,你们怎么在这?”他的目光又灼灼凝在蒲和衣的太监装上:“姐姐,你怎么穿成这样?难道你……”

蒲和衣收敛了脸上古怪的表情,忙道:“仙君现在是京城新任的国师,他想要捉拿邪祟,我便乔装打扮做他的帮手,方才已经捉住了邪祟,正打算回去,可仙君过了戌时,没了法力,我就用瞬移移动位置,没成想来到了你这儿。”

聪明如蒲景年,光看情况就猜出了三分,此刻一听蒲和衣所说顿时明了:“姐姐,我都没想当太监,你怎么反倒去做诱饵了?”又对遆重合怒目而视,冲上去揪住对方的衣襟:“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万一我姐姐出了什么事,你担负得起吗?”

“哎,景年,快住手,这不关重合的事。” 蒲和衣忙拦下。

“姐姐!”

须臾,三人挤在一个屋子里,蒲和衣看了看卷纸上蒲景年搜肠刮肚写出来的只言片语,道:“你才写了这些吗?”

蒲景年拍拍胸脯,志得意满道:“放心吧,姐姐,还有三天时间呢。而且这次不中,我还是举人,顶多再等三年。”

蒲和衣黛眉蹙起道:“这么晚了,你还写文章,明日精神不济,可怎么是好?”

“哎呀,姐姐,我是觉着晚上灵感较多,白天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方才好不容易想出了几句,结果你们一来,我思路又断了。”蒲景年抓抓头道。

蒲和衣不敢耽搁蒲景年的进程,催促他早点就寝,就拉着遆重合再次瞬移。

遆重合有些后怕:“还要瞬移啊?”

蒲和衣怒道:“不用瞬移,难道你还直接走出去不成?”

这贡院四周都用一丈五尺高的高墙围住,墙上还布了荆棘,四个角上还有望楼瞭望。倘若遆重合法力还在,在这贡院里进出也不是难事,可眼下他形同凡人,还要带一个蒲和衣,想要出去哪是那么容易的事?他虽有了国师的身份,可现下到了贡院这地方,也不是那么说清楚。

经蒲和衣这么一分析,遆重合倒没反对意见了,只道:“这凡间怎么还有这么多规矩,连个夜路也不让人好好走。”

“得了,这回我再试试。”蒲和衣凝聚心力,灵光一闪,带着遆重合来到了一个小院。

蒲和衣环顾四周,喜道:“太好了,这里是卞府的庭院,我直接回房休息了。”

遆重合道:“且慢,你是回来了,那我该如何出去?”

蒲和衣这才意识到遆重合是住在皇宫中的,只是卞府守卫森严,若要出门务必要惊动那些巡夜的家丁,少不得兴师动众,蒲和衣不敢劳烦卞家兄妹,就带着他一道进了自己屋子,推开窗户让他出去,道:“围墙那边有人把守,若是爬出去容易被人当贼,少不得一番口舌之争。我这窗正对着胡同,出去往右拐个弯儿便到了大街。”

遆重合伸手本就矫健,一下飞身出了窗户,他回身跟蒲和衣挥手道别,忽然觉察到不对,自己行事一向光明磊落,怎么有朝一日沦落到爬窗,这和**的汉子有何异?一想到之前在坑里自己的异样,他心里就有一丝奇异的感觉,但不过片刻他就摇摇头,一定是在凡间熏染久了,居然会有杂念,看来少不得要多念几遍清心咒清心寡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