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场一片死寂。

蒲和衣替蒲景年开口问道:“这是怎么说?”

卞梅音脸庞一红,知道自己刚才情急了,说出的话可能会带有误会。她又是羞又是怯地看一眼卞渭泾,只见兄长脸色死臭,心里也懊悔莫及。

卞渭泾冷冷一哼,别开眼,照这情形,他再看不出来,就是真的傻了,什么朋友做客,分明是自己的好妹妹看上了别人,想把人邀请进家里培养感情,偏偏这人吃软饭还拖家带口,顺带着连姐姐也接进来。呵,男人!

卞梅音慢慢抬头,脸色涨得通红:“我……我不是那意思,我的想法是,你们来都来了,这个时候,都午时了,要不吃了饭再走……”

蒲景年看向蒲和衣,示在寻求意见。

蒲和衣看了看卞家兄妹的表情,一思忖,展颜微笑:“也好。这样的话,就叨扰二位了。”

卞梅音转忧为喜:“怎么会,你们能留下吃饭,我高兴还不行呢!是不是,大哥。”又满脸期待地看向卞渭泾,指望他能为自己说上几句。

可卞渭泾幽黑如寒潭的眼眸冷冽非常,不带丝毫感情,语气冰冷道:“要吃饭的话快点。”说完,连告辞都没有,就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卞梅音赔着笑脸说:“不好意思,我哥就那样,你们不要往心里去。”

蒲和衣和蒲景年也没在意那么多,横竖多吃一碗饭,多省一餐钱的道理还是懂的,更何况,还能借此多认识一个朋友,也好过在客栈里消磨。因此,也都客气一番,和卞梅音一道去用膳了。

虽然卞渭泾对蒲家姐弟不怎么待见,大有将二人赶出家门的意思,可卞梅音也不是被动的,也不知她使了什么法子,一顿饭工夫,就说服得卞渭泾勉强点头,答应蒲家姐弟暂时在卞家歇大半个月。

“待科考结果一出,人就得走。”卞渭泾提出了唯一的要求,由于上回寻找太监人选办事不利,父亲被人参了一本,被皇帝调去附近郡城办事,京中之事暂由两名京兆少尹管理,大概下个月才回来,家中大小事宜由自己一人做主,给姐弟俩这么长时间,他已经很仁慈了,换成下一家,次日就把人扫地出门都没数。

“没问题!”一想到蒲景年能留在府中几日,卞梅音早开心得不行。看着妹妹喜滋滋的神色,卞渭泾不住摇头叹息。

蒲景年参加的是会试,他们朝代规定:代会试结束第12天便放榜。因此,卞梅音秉着“好人做到底”的借口,好说歹说劝服了铁石心肠却遇到绕指柔而毫无办法的卞渭泾答应让蒲家姐弟待上大半个月。尽管如此,贪心不足的卞梅音觉得相处时间达一个月也还是嫌少,但眼下能多拖一日是一日,毕竟,他兄长同意是一件事,她也不希望蒲景年这么早走。

这卞梅音也争气,一刻没闲得住,一有时间就往安排给蒲景年居住的小厢房跑,而蒲景年后天就要赴考场,哪有工夫与她闲话家常?因此还没一盏茶工夫,卞梅音就无趣地独自走出了门。

卞渭泾远远瞧见,默不作声,只环抱手臂,紧抿着唇,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靠在一棵树旁。直待卞梅音垂头丧气地朝他走来,卞渭泾才道:“怎样,热脸贴着冷屁股,这滋味可好?”

卞梅音抬眼哀怨地看向卞渭泾:“大哥!别人家的哥哥都是帮助妹妹,你怎么不帮我,反而还拿话堵我?”

卞渭泾冷哼一声,别开眼,不去看卞梅音委屈的嘟嘴模样:“因为我这个妹妹太傻,一心只对外人好,而且这外人她还认识不到半天。”

卞梅音低头,心里只顾想着蒲景年不理自己的事,也没真正多少理解卞渭泾话里的深意,过了一会,忽然脸上一喜,对卞渭泾道:“对了,知人者莫过于其亲属,那个蒲景年还有一个姐姐,我去找他姐姐打听点他的喜好,不就有机会与他多说说话了吗?大哥,你觉得我这主意好不好?”

卞渭泾用一种看傻子的眼光看卞梅音,然而卞梅音却浑然不觉,脑子里全是如何让蒲景年开心的话题,一转身就欢天喜地地去找蒲和衣了。

卞渭泾望着那活泼得快要跳起来的背影,一手按住额头,摇头道:“女大不中留啊。”

卞梅音没有猜错,蒲和衣比蒲景年好说话很多,而且二人都是女性,谈的内容相对来说也多一些。只是,蒲和衣说到高兴时,总会扯上几句佛文经书,诸如“诸佛神力,如是无量无边,不可思议”、“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卞梅音半懂不懂,也不好意思多问。

而蒲景年那边,见卞梅音终于没来找自己了,总算松了一口气,丢下书,就打算去找蒲和衣说说话。哪知刚到蒲和衣住的厢房,就听见里头说话的声音,心里登时不高兴起来。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找个地方避一避。

他揪来一个家奴,问道:“我说,现在京城这么缺太监,你们卞大公子长得也不差,他怎么不自己当,反而要抓别人呢?”

那家奴吓得浑身发抖,两股战战:“我家大公子可是京兆尹大人的儿子,怎么能当太监?假装的也不行,这种下面子的事,关系的可是一辈子,是多少荣华富贵也换不来的。”

蒲景年鄙夷道:“合着你们自己家的儿子是儿子,我就不是我家的独苗苗了?他老子都想过扮太监,他怎么就怕没面子。”

“唉,这是老人和年轻人的心理区别,你不懂。”家奴摇头道。

蒲景年也懒得管什么区别了,又问道:“你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庙宇吗?” 他也学起了姐姐,想找寺庙祈福,指望自己能考得好一些。

“庙、庙宇……”家奴摸摸后脑勺,指着一个方向道,“出门后,沿着右边的街巷直走五百米的样子,有一座到源仙君庙,还挺灵验的。”

“你说什么庙?”蒲景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到源仙君庙啊。”家奴道。

“在哪里?”

家奴深吸一口气,耐心地说:“出门往右拐,直走五百米。”

蒲景年就这样轻轻松松出门了。

不久,蒲景年便来到了一座雄浑古雅的庙宇前,这仙君庙旁有古树葱茏,檐前还挂了四个喜庆的灯笼。周围都是白玉砌好的围栏,山茶流红,鹤楼古梅,外有一棵参天松树,扎根于土壤中,枝叶广袤,形似九龙,挂着红色绸带。

蒲景年一边打量,一边走进了庙内,一抬头,就看见上面执剑的仙官雕像,眉眼果然与遆重合有七分相似,暗道:怪哉,往常我只听说太乙真人什么,谁成想真有一个到源仙君,想来是我孤陋寡闻了,昔日亲眼见得一个神仙,却没好好对待。

瞅见四下无人,就对着雕像悄悄拜了三下,又看到供桌旁还有一个功德箱,朝着那走近几步,伸手碰了碰,感慨道:“想不到遆重合那家伙在这儿也不忘赚钱。到源到源,功德值钱啊!”话音刚落,这箱的口子忽的有一股强大的吸力,一下把人吸了进去。

堂内空无一人。

良久,门口颤巍巍走进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手里拈着三根香,走到了一个蒲团前,跪下拜道:“到源仙君啊,您在上,求求您保佑我孙女,咳咳,保佑我孙女身子早日康健,拜托了……”纳头便拜。

功德箱一阵晃动,口子大开,金光一闪。不一会,蒲景年又出现在堂内,对着功德箱骂骂咧咧:“我当是什么机关,居然会吸人,这里面什么黑漆漆的地方,连个铜板也没有,怕不是用来逃生的吧。”

那老头儿放下遮住眼的手臂,刚才好端端一阵金光,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睁眼时,却发现堂内多了一人,还说着什么奇怪的话。

老头儿往门口望望,刚才明明只有他一人,那这突然出现在他旁边的少年是谁?不会是……

老头儿一激动,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立刻扑到了蒲景年的脚边:“到源仙君啊!到源仙君!”

蒲景年吓了一跳,不提防旁边突然跪了一个老头儿,居然对着他大叫遆重合的仙号,他茫然地说:“啊?”

那老头儿一激动,像倒豆子一样把他之前许的愿复述了一遍。

蒲景年也聪明,从老头儿的只言片语中就猜出了大概——应该是之前他误被功德箱吸了进去之后,这老头儿进来许愿希望他的孙女身体能够恢复健康,而他好不容易从功德箱里逃出来,却被那老头儿当成是到源仙君显灵了。

这老头儿认准了蒲景年就是仙君下凡,死不撒手,恳求蒲景年大发慈悲救救他孙女。

蒲景年无奈道:“这位老伯,你认错人了,到源仙君一身白衣银冠,玉质金相,与我相貌着装不同啊。”

老头儿听了万分诧异,扭头再看到到源仙君的神像,两下一对比,眼睛眯起,眉宇紧锁:“的确有些不像啊。”

蒲景年舒了一口气,眸光一转,嘴角忽挂起不怀好意的笑。

老头儿犹是迟疑:“你既不是到源仙君,那为何出现的时候会发出一道金光,嗖的一下就冒了出来,难不成,你也是神仙?”

“呃……这个啊,实不相瞒,”蒲景年假咳了一声,掸了一下衣摆,一手负在身后,故作高深莫测道,“我虽不是到源仙君,可也是天上的一位仙神,只因与你有缘,见你有难,特意下凡前来相助。”

“果真?”老头儿信以为真,大喜道:“那不知仙君法号为何?”

蒲景年想了一想,故作老沉道:“名称不过一代号,可有可无,本君无名无姓,虽是到源仙君的祖师爷,但早已不在意这些虚名,老丈也无需计较那些杂七杂八理也理不清的辈分,你唤我某某仙君就行。”

老头儿听了,又惊又喜,也没怀疑蒲景年话里的问题,当下跪倒磕头,恨不得将蒲景年抬回家供起来:“原来是到源仙君的祖师爷爷,没想到人这般年轻,真是失礼失礼,失敬失敬。”

蒲景年忙扶起那老头儿:“老丈免礼,快快请起。”

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咳嗽,蒲景年心一咯噔,以为又来什么人,转眼看向门口,只见一道长长的黑色影子投进来,那影子的主人逆着光,一身白衣玉冠,容貌俊美无俦,与雕像上刻画的人物有七分相似。

他沉着脸,好巧不巧地目睹了这一出大戏。

早在片刻工夫前,遆重合就独身走在京城的街道上,想起最近驱邪法术用得较多,灵力有点接济不上,便想着去附近自己的庙里蹭点香火,因此走了五百米路,正打算进去,谁知道还没进门,就撞见蒲景年冒充他的名号招摇撞骗。

遆重合早把那一串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拆解字句到腹中,嚼个七八烂,此刻见到两人都向自己看来,嘴角也勾起一抹冷笑。

老头儿疑惑地看向遆重合,不知为何,这香客竟给他一种面熟之感。而蒲景年却暗道不好,偷偷躲到阴暗处,便想着跳窗逃跑。

但遆重合哪会给蒲景年这个机会,一柄普通的软剑抛过去,直直插进窗棂上,还微微晃动,吓得想要偷溜的蒲景年面色发白。

遆重合冷冷一笑,正要说话,却听见背后又来了一人,扭头一看,顿时怔住。

蒲景年也见着来人,如蒙大赦,激动地飞扑上前:“姐姐!”

老头儿愕然,看着这三人,脑子一团乱,刚刚到源仙君的祖师爷管那女子叫什么来着?姐姐?怎么一个赛一个年轻?不对不对,这两人一点也不像。唔,听隔壁老张三经常管自家娘子叫姐姐,说是一种情趣,莫非神仙也有这玩法?照此说来,那不是就是到源仙君的祖师奶了吗?敢情是神仙一家子都来了?

这老头儿也是乖觉,一见蒲景年挤开遆重合,跑到了蒲和衣旁边,也见风使舵,轻轻一推遆重合,占了主要位置,对着蒲和衣拱手道:“原来是祖师奶奶。”

原来蒲和衣之前去找蒲景年问问功课情况,却发现人不见了,一问下人才知弟弟出去玩闹,却到这个时辰也不见人影,急得亲自出去找,一路打听才来到了到源仙君庙,还不知蒲景年跟那老头儿胡说了什么,因此听了这话,一脸茫然。

而遆重合却是知晓缘故,差点气倒,他什么时候做了孙子了?

蒲景年见情况不对,知道拖下去没办法,索性花半天时间将误会说开,而事后老头儿也抱着遆重合随手送的一棵专治百病的仙草心满意足地下山去了。

三人在堂内,站成了三角。

蒲景年被遆重合当场逮到,知道无路可逃了,又是自己理亏,讨不到好,索性做起无赖来,他环抱手臂,不服气地说:“我不过出来玩笑罢了,你们个个都会法术,还不允许我假装神仙了?”

遆重合听了,气极反笑:“你假装神仙,第一个假装的就是本仙君?”

蒲景年立马道:“这还不是到源仙君太过出名了,我也想沾点名气啊。”

“哦,你所谓的沾名气就是冒充我的祖师爷爷,嗯?”遆重合怒道。

蒲景年也没料到遆重合会这般动怒,吓得躲到了蒲和衣身后。蒲和衣叹气说:“仙君,景年今日所为,是有不对的地方,景年,你还没跟仙君道一声歉呢。”

“对不起!”蒲景年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遆重合一股气堵在胸腔里发不出来,闷了会儿,想出一主意,沉着脸对蒲景年道:“你若是想要法术,也未尝不可,只是我怕你用了后会后悔。”

蒲景年一听说,眼前一亮:“当真?哈哈,有法术还不好,我怎么可能会后悔!”

“这可是你说的。”遆重合便在蒲景年的右手上画了个符咒,蒲和衣在旁边看着,蹙起的眉毛渐渐舒展。

蒲景年好奇地看着自己掌心,那符咒一画完,竟然自己消失了。他不住打量,问道:“这是什么?”

遆重合淡淡说:“这是天雷符,只要念了咒语,就可以召唤九天玄雷。”说着,告诉了蒲景年使用的咒语。

蒲景年一听,当下按捺不住,想要尝试一番:“我现在就试试!”然后,将手背对着自己,念着遆重合所教的咒语。

遆重合脸色猛然一变,对蒲景年一伸手:“别念!”

话说出口已迟,蒲景年已经念完了,疑惑道:“怎么了?哪里念错了吗?”

遆重合心道:晚了。

霎时间,天空忽然暗下来,不知何时庙宇上方飞快聚集起了一大片乌云,无数白蛇似的雷电蜿蜒爬行。

“嘣”一道刺眼的闪电劈下来,可谓雷霆万钧。

蒲和衣和蒲景年同时捂上眼睛,只觉得这道光刺眼无比,待睁眼时,却发现对面的遆重合被炸成黑炭,乌黑的长发变成卷卷的,一团一团黏糊在一块儿,遆重合灰头土脸,一张口,喷出一股带有焦味的烟气。

蒲景年尴尬地笑,挠挠后脑:“不好意思,我就试试效果,不小心误伤了你。你还好吧?我去给你请大夫。”说着,就一把拉住蒲和衣的手,夺路狂奔。

遆重合掐诀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对着二人的背影咬牙切齿。这笔账,没完了!

蒲景年和蒲和衣一路马不停蹄地回到了卞府,还没走上台阶,蒲景年突然道了声“哎呀”,说:“姐姐,我忘了买蔡记烧饼,出门前还想吃来着,光顾着去玩,给忘了。”

“没事,你喜欢吃,那就吃吧,我陪你一起去买。”

二人来到了饼铺旁边,附近有人讨论道:“听说这次新来的国师本事不小,待了十多天,宫里的人没再出现过什么毛病,也没人牺牲,哎,真好啊,年纪轻轻,却有一身法力。”

立刻有人不屑道:“年纪轻有什么,凭他有再好的本事,也未必是那妖孽的对手。你怎知那妖孽不是出去旅游了,皇宫这才安静些时日。又或许是宫里年轻貌美的太监都没了,那东西也换到别的地方作乱去了。”

那人道:“还别说,这玩意儿不呆在皇宫,要是出去了,可别来祸害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要是我也会法术,我肯定也想去捉拿这邪祟,试上一试,没准儿就发财了呢。”

“得了吧,”同伴酸溜溜地嘲讽,“就你这长相,当心还没进宫,先被新国师把你当妖镇了。”

二人买了烧饼火速回卞府,管家见了纳罕道:“两位可回来了,卞大小姐可急得跟什么似的,正要出去找你们呢。”

“景年!……和衣,景年,你们可算回来了,大哥说你们走了,我才不信,你们走了怎么可能连行李都落下,我正琢磨着你们下一刻不回来,我就来街上找你们呢。现在你们回来了真好。诶,和衣,你去哪了?”卞梅音急切地走到了蒲和衣旁边,关切问道,目光却凝在蒲景年身上。

蒲和衣疲惫一笑:“不过随处逛逛,又买了烧饼,景年性情顽劣,给贵府添了麻烦,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和衣你客气了。”卞梅音含笑道,正打算详细询问经过,蒲景年却早已看出来,不愿多做纠缠。

蒲景年道:“姐姐,我有些累了,我们快些进屋吧。”

蒲和衣迟疑地看了下卞梅音,道:“好。”

卞梅音面上一僵,随即又笑了:“是了,这都到了晚膳的时候了,饭菜都热乎着,你们快去吃吧。”

蒲景年便拉着蒲和衣一道进屋,卞梅音转过身,默默地注视着两人的背影,从开始到现在,她就留意到,蒲景年的目光一直黏在蒲和衣的身上,虽说两人是姐弟关系,可卞梅音看着,怎么也觉得怪异,心里也有一种莫名的酸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