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将韩宗瑛安葬在陈三墓地之旁,离开时天光已透亮。安平欲返回清凉寺,被亲兵拦住,言道法王有请,安平只得随他返回。清晨阳光射入房间,温暖回升,安平甚至怀疑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梦境,一场噩梦。

元昊慢慢踱了过来。安平问:“你好些了吗?”元昊说:“我好得很。”安平说:“你该让医人院诊治一下。”元昊烦躁说道:“与你无关!”安平执意说道:“不肯让人为你诊断,是不是不想他们知道你的实情?”元昊不安嚷道:“我有什么怕他们知道!”安平说:“毕竟身体是不会撒谎的!”元昊怒道:“你给我住口!”安平柔和说道:“那你想让我说什么?”元昊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安平转变得这样突然。安平又问:“或者说,我怎样你会高兴?”

元昊站在阳光里,说:“小时候,我样样都要争强,父亲夸奖我出众,身边人都对我赞赏。看到父亲笑,我就高兴。长大后,大败回鹘,我得意;建国自立,我骄傲;大败宋军,我痛快;还有你们,疯狂崇拜我的女人们……”说到这里,他停住了,想了想,接着说:“你们不算,你们给不了我什么,是我赐给你们快乐!”安平反问:“快乐?”元昊自信地问:“你不承认吗?”安平问:“那你究竟快不快乐?”元昊顿住了,他从阳光里闪了出来,斩钉截铁说道:“我当然快乐!”安平说:“快乐就像你的梦中情人,你抓不到她,你很委屈,就追逐无尽的满足来代替她,可总探不到你心里那一点上……”元昊怒道:“胡说!你就是个恶魔分身!”

他积羞成怒,将安平驱逐到宫中一间小屋子里。一连三天,每过四个时辰,亲兵扈从就过来质问安平是否知罪,并给她送来一碗粥水。安平或直言,或陈默,或反驳,或大笑。到了第三天晚上,亲兵怒气冲冲说道:“嘴硬没有好结果,你承认了不就完了。”安平觉得好笑,说道:“如果我说知罪了,这游戏还怎么玩下去?”亲兵摸不着头脑,糊里糊涂地去了。

薄暮。落日寂静光辉平铺大地,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元昊披着这光辉散漫走来,身上裹着一件裘绒大衣。他进来便递给安平一本白麻纸蝴蝶装《地藏菩萨本愿经》,说:“考考你的眼力,看有什么特别。”安平仔细看过,发现字迹有气眼及变形痕迹,说道:“是泥活字印本?”元昊点点头。安平微笑说:“恭喜。”元昊问:“你这里好冷,我让他们给你送炭火了,怎么没送来?”安平翻看着佛经说:“不用了,炭火能烤暖这个屋子,烤不暖我。”元昊徐徐说:“没有谁是烤不暖的,除非你像蛇一样冷血。”安平说:“你说的对,我的心就是冷的,从这颗心里迸出来的血怎么能热。我没资格那样说你,请你原谅我吧!”元昊立刻兴高采烈,说:“你终于后悔了!高傲如你,也终于肯向我低头了!”安平放下佛经,说:“高傲?我没资格在你面前高傲。因为我能看穿你,我和你一样低落萎靡——我理解你。”元昊嘲笑道:“低落?萎靡?我是君临天下的君主!是世上的大英雄!我怎么会低落萎靡?!你疯了!为什么,你情愿发疯也不肯向我低头?”安平说:“如果能让你高兴,我就向你低头,这样至少能让你解脱。”元昊说:“让我解脱?我用得着你来解脱,现在是我高高在上,是我主宰着你!”安平说:“两个不快乐的人,谁又比谁高一等?”元昊无言答对,怅然若失,突然后退几步,大声咒骂着疯婆子,踢翻推倒了这屋里所有摆设用具。

安平静静地放任他破坏,等他停下来坐在地上气喘如牛的时候,她一样一样地把东西扶起来,安置于原处。元昊说:“不要收拾了,明天去贺兰山离宫,你陪我去!”安平说:“我不去。”元昊问:“你不想复宠吗?”安平说:“不想。”元昊问:“你心里还有别人?”安平说:“你不也爱着很多女人吗?”元昊神秘地说:“哎,疯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男人不会费那个力气爱任何女人,只会占有或者利用,男人,不会爱。”安平平淡地说:“那是因为你没有爱的力气。”元昊的怒火被燃爆了:“马上跟我走,这是圣旨!”安平无奈说道:“你为什么不能跟自己和解呢?”元昊冷冷说:“这些疯话,留着对贺兰山说吧!”

深秋季节,贺兰山一派神秘峻萧景象,参差翠麓,梅影绰约,更显怪石夹列,献瑰逞秀。自建成以来,安平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未及近前,先见一墨绿屏障,屏障正中处最高是一棵高大老树,两侧为配植树株,一字列开,深秋仍然葱郁。前行不远便是离宫大门。进入离宫,依稀听到流水潺潺之声,地上浅池空着无水,安平抬头,明白了缘由——水声来自浅池的上方。池上山体建了蓄水高塘,储蓄山泉。如今虽然寒冷,但此处还未冰冻,有丝缕泉水汇入。没藏讹庞正指挥守军在空池中列队参拜法王。

高大殿阁,碧瓦红檐,金碧画柱,深秋之中尤显色彩鲜明。元昊下马,侍从将宝马坐骑牵到一平台之上,安平走过去,亲热地与它摩挲对话。安平受罚之际曾专职照料这匹宝马一月有余,对其情深弥笃。这匹宝马有灵,也认得安平,别人面前桀骜不驯,在安平这里亲昵无比。元昊远远瞟了一眼,没移皇后贴过来,细语鲜嫩说道:“安平夫人见着马比见着你还亲呢。”元昊冷着脸,甩开没移皇后走了。

贺兰山夜风冷硬,元昊命人关了门窗,一坛酒下肚,身子才开始升温。他赶了舞娘出去,晕晕乎乎刚要睡着,没移皇后俊面酒熏,半胸酥嫩,爬到他身边。元昊腹内温热,睡眼惺忪搂过没移氏,刚要亲近绸缪,忽如闪电一般,一种空虚,像死亡一样恐怖,骤然袭来。他一翻身躲开了没移氏,坐了起来。

直到走出殿宇,元昊仍被那种空虚纠缠。多年来,他反复施放着狂野**,随之而来的空虚也越来越强烈。他行尸走肉一般站立在空场中,依稀听着有锤子敲砸之声,抬头寻找,无意中看到满天星斗璀璨夜空。身边扈从解释说,北五台山寺中正日夜不停塑造佛像,凿刻佛龛,因此有声。元昊早已无心关注这敲凿之声。这个久经沙场的党项男人被浩浩汤汤、深邃无边的星空深深惊艳。他已回忆不起上一次仰望星空是什么时候,但一种纯粹的平静和痴迷让他满足。久不仰头,他头晕起来,摇晃了一下,被亲兵扶住。亲兵要唤医人,被元昊阻止。

喧闹声招来了几个人,被元昊一一遣走。最后安平寻声而来。夜空之下,安平身姿消瘦,衣着素朴,更显得淡婉清秀。元昊粲然一笑,问道:“你也来看星星?”安平说:“我刚才去给‘贺兰’喂夜草……”元昊问:“贺兰?”安平说:“对,法王的坐骑,我叫它‘贺兰’。我听见有人叫医人,过来看看。”元昊说:“看星星,头晕了。你陪我看吧,让他们搬个榻来,咱们仰在这看。”安平说:“我累了,我要回去睡觉了。”安平一句话,元昊兴致全无,情绪转瞬失控,训道:“你就不能懂事一回!我好不容易有了兴致,被你一闹全没了!扫兴!”安平笑了,说道:“我没有必要为你懂事,反正日子这么难熬也熬过来了,我何必委屈自己,取悦别人。”元昊说道:“难熬的日子是你自己选的。”安平淡定说:“也许吧,说是难熬,其实算不上,那些一夜之间所有骆驼都被朝廷征走的人,日子更难熬吧。”元昊抱怨道:“你这女人真是罗嗦,那些骆驼我早已经让他们还回去了,别再不依不饶啦!”安平点头说:“好,不罗嗦,我这就走。”元昊叫住她说:“我都已经把骆驼还回去了,你不能善良一次,陪我一次吗?”安平摇头,坚定说:“不能。”元昊问:“为什么?”安平说:“我怕你会期望我一直善良下去。”元昊问:“你不应该善良吗?”安平仰头思考许久,问:“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请教法王——为什么,好人成佛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而坏人只要放下屠刀就可以了?”元昊想了半天,诘问道:“你说我是坏人?”安平说:“你是好人还是坏人,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元昊问道:“我是坏人,你就是好的吗?”安平说:“我是好是坏?我何必操这个心?好了,打住吧,我走了。”说完不顾元昊反对,打着哈欠走了。

安平走回住处,发觉元昊跟在身后。安平进了屋,元昊也进屋。安平坐在榻上无奈地看着他,说:“你走吧,我要休息了。”元昊像个赖皮的孩子,往榻上一躺,枕在安平腿上呼呼大睡。安平无可奈何,推了推,他也不醒,翻个身,抱住一把纤腰,喘着粗重的鼻息,真的睡着了。安平低头看着,这具忧郁的身体曾经充溢着热烈,这会儿全消散了。她冒昧地升起一股怜悯。没法,她只好靠着隐囊打发困意。当她已经认可,这就是她的命运的时候,对他,她便不再劝戒或安慰。

第二天,没移皇后带领仪仗气鼓鼓地走了,去了元昊特别为她修建的天都山离宫,并声称再也不回贺兰山。安平牵着贺兰在山坡上散步,看着仪仗队伍消失在贺兰云雾之中。安平问贺兰:“你们贺兰山的云海里住着神仙吧?”贺兰打着响鼻,似乎是在回复。在那云海里隐约可见一骑出没。安平聚精细看,马上之人酷似宁令哥,安平正要再看,踪影消散于叠叠翠障之中。

安平骑上骏马在壮美旖旎的贺兰山中驰纵,痛快淋漓之时,依稀听到有人召唤,安平伫马遥望,见庄浪鱼苏跑过来。安平欢喜异常,问少年:“你怎么到这来了?”庄浪鱼苏喘息平定,说道:“我们都在北五台山寺呢?”安平问:“活字不是烧成了吗?怎么不继续烧了?”庄浪鱼苏说:“我们又被押到这里,为新寺造佛像。木匠、铁匠、陶匠、石刻匠、彩绘匠、织锦匠百十人,被朝廷关在这里,每天吃不饱穿不暖,还时刻担心送命。”安平问:“为什么?”庄浪鱼苏说:“当官的说,十天以后法王要亲临新寺,必须将佛像完成,否则就拿我们祭贺兰山神。每天责骂我们进度太慢,不让吃饭,不让睡觉,拿鞭子跟我们说话,昨天有个工匠摔下来,伤得很重,他们也不给医治,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命。我冒险跑出来,就是为了找你,在法王面前为我们求求情吧。”安平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庄浪鱼苏说:“我们干活的地方紧挨着离宫,离宫在下面,我们在上面。我看到你了,今天一早见你骑马出来,我就跑出来找你了。”安平说:“你放心,我回去马上就向法王说明此事。”

远处乌云压境,闪电裂空。庄浪鱼苏急忙与安平告别,返回新寺。安平打马回到离宫。刚入宫门,兵士上前将安平拦下,言道有位贵客等候多时,安平满腔疑惑,随他而去,门扉双开,屋内站立一人,转过身来,原来是没藏郁金。安平问道:“你也来了?”没藏郁金说:“那日你被带走,一直没有回到清凉寺来。你不回来,我就过来看你。”安平说:“我倒想回去。我的遭遇你哥哥一定告诉你了吧。”没藏郁金幽幽地说:“没想到,留到最后的,居然是你。”安平问:“什么?”没藏郁金说:“我真不明白,元昊究竟喜欢你什么?”安平心中还记挂着新寺工匠,说:“我不想和你争什么,我还有事,我走了。”说着便开门往外走,没藏家的使军手持白刃挡在门外。安平心中暗叫不好,知道必有大事,知趣地转身回屋。

没藏郁金坐在原处,镇定自若地看着安平返回。安平问道:“你要劫持我?”没藏郁金斟满一杯马奶酒,说:“留在这,陪我说说话。这里,是最安全的。”安平感知到紧张气氛,心想:她如此兴师动众,绝不会仅仅为我。安平问道:“你未得召命,私自来到离宫,不怕他怪你吗?”没藏郁金安然说:“他对我那么无情,我都没有怪他,我就任性这一次,他不会怪我的。”安平说:“那要看你怎么任性。”没藏郁金问:“如果你是我,你会怎样?”安平说:“如果是我,根本不会走到这一步。”没藏郁金说:“那要走一次才知道,可惜,没有机会了。”安平问:“宁令哥也来了,对吗?”没藏郁金笑道:“你果然看到他了,把你幽禁起来,是对的。”安平问:“他来干什么?”没藏郁金说:“何必管他,喝一杯吧。”安平说:“不着急,喝完了还有人陪你聊天吗?”没藏郁金微笑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想要你命,办法多得很。不过现在,我不想让你死。”安平问:“宁令哥擅自来到离宫,大罪一条,你是要挑拨他们父子关系,对吗?”没藏郁金说:“他们的关系还用得着我挑拨吗?”安平说:“你不会是想借用元昊之手杀了宁令哥吧?”没藏郁金面无表情说:“你为什么不肯接受元昊?”安平说:“宁令哥害了我的孩子,元昊只相信他不相信我,我不能原谅他。”没藏郁金冷冷说:“宁令哥被他母亲宠坏了,任性妄为。他有胆子做这样的事情。但是他毫无谋略,想在他父亲眼皮底下悄悄地运作那些事,毫无可能。”安平心惊,问道:“你的意思是……”没藏郁金说:“你怎么这么善良,宁令哥为了控制率奴儿的妹妹,大张旗鼓地械斗抢人,除了你,全兴庆府的人都知道。”安平问:“你到底什么意思?”没藏郁金说:“我的意思是,全兴庆的人都知道,元昊自然也知道。”屋子里的沉寂让安平胆寒。

外面传来急促地脚步声,安平紧张地攥紧拳头。门被推开,宝保吃多已出现在门口,看到安平,他犹豫不定。安平向宝保吃多已发问:“小雁走后,你不是离开元昊了吗?”没藏郁金截断安平的问话,对宝保吃多已说:“不必管她,只管说你的,里头怎么样了?”宝保吃多已说:“宁令哥动手了!”没藏郁金问:“他杀了法王?”宝保吃多已说:“有几个家伙死保元昊,宁令哥没能杀了他,不过把他的鼻子削掉了。”没藏郁金身上一抖,问:“伤得重吗?”宝保吃多已说:“血流不止,医人正给他止血。不过,他深受刺激,喘得厉害,话也说不清楚,医人说是心痹。”没藏郁金问:“医人走了吗?”宝保吃多已说:“还守在那。”没藏郁金问:“宁令哥抓住了吗?”宝保吃多已说:“已经关起来了,那个傻瓜还吵着要见没藏大人呢。”没藏郁金对宝保吃多已说:“那几个死保法王的家伙你来处理,处理好了,我要去见法王。”宝保吃多已说:“还用你说,早已处理了。”没藏郁金笑着说:“你真能干,先去盯着,我装扮一下,去看看法王。”宝保吃多已应声出门。

安平说:“让我去看看他,我有事要问他。”没藏郁金说:“留在这吧,他连话都说不清了,去也没用。”安平问:“那你为什么要去?”没藏郁金说:“好久没见他了,好想他啊,有好多话要对他说。我和你不一样,我不需要任何回答,我说他听就行了。”安平问:“原来你的目标不只是宁令哥。”没藏郁金说:“宁令哥不足挂齿。”安平问:“我呢,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没藏郁金说:“你救过我儿子,我不想杀你。”安平问:“留着我,陪你一起当太后吗?”没藏郁金笑问:“你愿意吗?”安平说:“一山不容二虎。”没藏郁金说道:“我哥哥一直倾心于你,只是你总冷冰冰的,对他心怀敌意。咱们都是女人,要我说,与其陪我守寡不如改嫁给我哥哥,他可比法王更懂女人。”安平说:“你们谋划得好周到啊,留着我,也许有用,对吗?”没藏郁金说:“契丹那边的情形恐怕你还不知道。你哥哥赐了下属一套金质酒器,居然被太后骂了个狗血淋头,现在他完全成了傀儡,成了满朝文武的笑话。看来他遭替代是早晚的事了。你留在我哥哥身边,他会保护你的,一定让你的日子又舒心又安逸,比在法王身边强百倍。他要地位有地位,要相貌有相貌,对你来说,这是最好的归宿。”安平问:“条件呢,没有条件吗?”没藏郁金笑着说:“你毕竟是他光明正大的夫人,我儿谅祚登基之时,你可一定要捧场啊。”安平说:“你为什么不找没移皇后,她到底是皇后哇。”没藏郁金哼一声,说:“她?也配!”说完迈步走了。使军哗啦一声将安平锁在屋内。安平心想:元昊易怒,没藏郁金几句话足以引发其心痹之症发作,他本就身受重创,这次恐怕在劫难逃。

夜色降临,狂风大作,骤雨袭来,电闪雷鸣,恰似巨兽袭城,银蛇狂武。约莫一个时辰,雨势减弱。深秋山中之雨忽来忽去,众人都不在意。安平正耳听檐溜,使军打开房门,押送安平前去与没藏讹庞会合,要趁夜返回兴庆府去。安平面容平静跟随使军前往浅池。

一场骤雨,浅池中积了些许水,有人开了一个溪道将水排干,好让军士列队等候命令。离宫因山而建,地势有高有低,只有这一处平坦空地,也只能在此拉列了。安平走近之时,脚下如同踩砂,嘎吱嘎吱作响,安平低头趁着火把光亮一看,无数蜗牛从衰败的草丛中爬出,密密麻麻爬满一路。安平从未在深秋见到如此多的蜗牛,他们被一场雨激发了活力,仿佛被赋予了使命,全不顾及湿冷的气候和外界的风险,毅然亮相于世间。他们千辛万苦跋涉到小路中央,同伴被一只只大脚踩得粉身碎骨,却全不在意,继续前行。

没藏讹庞看安平站在浅池边低头发愣,走过来想对她说话,还未张口,军士匆忙向他回禀,新寺中死了一名工匠,守军处理不当,引起工匠反抗,请求兵力支援。没藏讹庞哼一声,说道:“让他们顶着,没空管他们!”转头对安平说道:“辛苦安平夫人,车辆马上备好。”安平问:“法王怎么样了?”没藏讹庞露出悲伤神色,说道:“法王被宁令哥刺伤,引发旧疾,已经,已经归天了!”

安平不敢相信,元昊竟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颠倒散乱之苦,离场而去。安平说道:“不管怎样,他是你大白高夏国的大英雄,请你给他最后的体面,善待于他。”没藏讹庞说道:“那是当然。”安平问道:“宁令哥呢?”没藏讹庞说道:“废后野利氏指使儿子宁令哥刺杀法王,罪大恶极,宁令哥已被法王身边死士就地正法,野利氏已被控制。兴庆府亟待我回去主持大局,不然也不能劳动夫人夤夜动身。”安平说道:“大人真是力挽狂澜啊。”没藏讹庞说道:“哪里哪里,事情出了,总要有人收拾局面。”说话间,使军前来报告,法王真身已经移动到车驾之中,随时可以出发。安平说道:“我要见法王最后一面。”没藏讹庞说道:“夫人还要主持大葬,回到兴庆府再看不迟。”安平说:“你要我主持葬礼,至少得让我确认他真的死了。”没藏讹庞无法,只得亲自随安平上车,挑起盖布,请安平过目。

经过精心整理之后,他挺拔的鼻子已经缝合回原处,血迹全无,如果没有鼻子上一圈伤痕,谁也不会想到这位赫赫枭雄竟然死于非命。直到现在安平才真正清醒过来。元昊的生命完全澌灭了,一具滚动着欲望的热热的身体彻底凉了下去,带走了吐不出口的秘密。

没藏讹庞下了车,看安平还留在元昊尸体之旁,命人将她带下来,趴在她耳边小声说:“别看了,死人有什么好看,吓着你我要心疼了。”说着,捏了捏安平的手。安平将手抽回,低头看着他的脚,说:“你踩到蜗牛了。”没藏讹庞一头雾水,低头一看,自语道:“怎么会有这么多蜗牛?”安平说:“你别忘了,刚才下了一场大雨。”没藏讹庞走到浅池边上,从怀中摸出银牌说:“是啊,路上确实泥泞,不过事情紧急,还是要立即出发。”安平说:“你脚下有好多蜗牛,别踩到它们。”没藏讹庞不以为然说道:“蜗牛又怎样?这时候出来,一天也活不了。”说着故意踩了一脚。安平说:“我去别处等。”不理没藏讹庞,远离浅池等候。

安平刚刚离开,浅池之上传来咯啦咯啦的声音。没藏讹庞正亮出银牌点集兵士,听到声响,他和兵士们都伸着脖子四处张望。突然之间天降大水,一片水瀑倾泄而下,水流四溅,如千军万马,浅池瞬间满溢,四下泛滥。兵士们大叫天漏了,丢盔卸甲,乱作一团,有的被水拍击晕厥,有的慌乱中站立不起,越呛越慌。没藏讹庞扒着浅池壁,落汤鸡一般狼狈不堪,大叫道:“不是天漏了,有人把山上高塘里的蓄水放了,快开溪道,全打开,让池子里的水流出去!”守兵手忙脚乱寻找溪道水口。

看押安平的兵士也去帮忙。看着眼前乱像,安平脑中白光一闪:正是时机,机不可失!她趁乱闪身,没入黑夜。

经过离宫门外古树之时,就听连片的树障后有人呼唤她的名字,是庄浪鱼苏。安平拉着鱼苏问道:“你们不是暴乱了吗,你怎么在这?”鱼苏说道:“暴乱?我不知道。我们听说离宫里出了大事,我想趁乱偷匹马回家,带父亲妹妹逃跑。听见当官的说你被关起来,就顺手把你的坐骑也偷出来。我想去救你,也不知道你在哪儿,正好看见你被大兵带出来了,我就躲在一边等着。”安平问:“那水是哪儿来的?”鱼苏说:“你不是说他们反了嘛,我猜他们看见大兵整队,一定以为是要镇压他们,所以提起蓄水高塘的闸门。”安平庆幸道:“这场雨来得好!”

鱼苏将贺兰的缰绳交给安平:“快跑吧!”安平翻身上马,问道:“你要带亲人逃去哪里?”鱼苏说:“想往河西跑,安平姑姑,有缘再见吧!”说完扬鞭催马而去。看着庄浪鱼苏一骑烟尘,安平兴奋起来,她似乎第一次掌握了对自己命运的切割、组建和看护,仿佛看到生命之美向她次第开花,平静而有尊严的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