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堂哥家,琅琅将乌头几乎顶门上了久违的爷爷光头上,那情形恰如毛头小子受戒于老和尚,老人家愣是没认出来,最后是孙儿熟悉的声音让爷爷喊出了:“是琅琅呀,回来了。”柯老蔫的白内障愈发严重,但其听力犹佳。
老蔫的第二句话是:“媳妇领回来了吗?”
老蔫的第三句话是:“你爷在死前还能不能看见你娶上媳妇,我这把老骨头不知还能不能赶上这个趟?”
堂哥和堂嫂皆哈哈大笑。
孙儿鼻子却有些酸酸地。
“咱爷现在想孙媳妇都想疯了,住在这里天天念叨呢——这么大了,还不娶媳妇,我像他那样大时都好几个孩子了。”堂嫂笑着说,“琅琅呀,赶快找一个吧。到底有没有哇?”
“堂堂大学生,长得也不赖,还愁找不着对象?咱还得挑挑拣拣,好好扒拉扒拉呢!”从一见面,堂哥便不住口地啧啧称赏琅琅,说老弟未来不可限量。
堂哥和堂嫂耕作着自己的一亩三分田,农闲之余或搓麻,或打牌,怡然自得所乐,对虽不富绰却也能自给的生活并无奢求,感染得为爱情和磕巴而苦于心志的琅琅大感释然,想,如此闲云野鹤地活着,也落个逍遥自在,倒也不算虚度一生。古今将相和平头百姓,到头来不都是殊途同归吗?——荒坟一堆草没了。琅琅忽起了归隐之念:如爷爷所愿,在东方屯买条船,过哼着渔歌的打鱼生活。从此,不必再和磕巴苦斗,也不必受那一厢情愿的相思之苦。
不成,不成!自己十余年寒窗苦读,终于金榜有名,再有几个月大学就要毕业了,回乡当渔民,会让屯里人贻笑大方的。开弓没有回头箭!最后免不了要回乡归隐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总是要曾经绚烂之极才归于平淡的。我还要享享浮世云端上的繁华呢。
琅琅又在东方屯四下逡巡了一番,他想亲昵每一寸土地,重温过去的记忆。在自家已经易主的故居,他东瞅瞅西看看,在爷爷奶奶当年居住的屋里,又痴坐了好一阵子,任思绪飘摇着,追溯链接昔日的幕幕生活图景。故居的新主人很体贴琅意,热情地为琅琅忙前忙后,待以上宾之礼,让琅心生融融暧意。他说,这是一座旺宅,自从买了你家的房子,家里的困窘大为改观:大儿子和媳妇都有了新工作,小儿子考上大学,成为东方屯第三位大学生;家里的对虾和文蛤养殖势头也呈好;他始相信旺宅兴业荫人不是虚说。
“其实,这不用我说,你就是一个活证据:考上了大学,又当上了记者,多风光,多体面,还不是从小到大住的这个房子旺的。”柯家故居的新主人拍着琅琅,满怀歆慕地说。
东方屯在外观上没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许多车行人走的小路依然破旧不堪,只是海边多了鳞次栉比的渔船,这些渔船现在已成了仪仗兵,无需出海去劈波斩浪,只是用来昭示过往的渔业辉煌。瞰海的山上多了一座小庙,出船者在此奉献着他们的顶礼膜拜。
“船比鱼都多,船在大海里,你挤我,我挤你,还怎么打鱼?”当晚餐间琅琅问“现在屯里养船人家收入怎么样”时,堂哥如此趣说。
好在东方不亮西方亮,海里捕鱼业虽江河日下,可东方屯水产品养殖生意倒一派红火,频频出口国外。现在东方屯许多人靠水产品养殖、蔬菜大棚、养貂发了家。
这一夜,琅琅就在堂哥家住下了。躺在久违的热乎乎的土炕上,除偶而的几声狗吠,四周寂然无声,沉沉睡得分外酣。早晨,听着公鸡展露熟悉的高音嗓子,拉开窗帘,嗬——
东方红,太阳升了。
偿若此时得听《东方红》,就又回到孩提时代了。
东方屯人早都不唱《东方红》了,自从邓老人在中国南海画了一个圈后,东方屯人已经改讲春天的故事了,讲他们在改革开放中富起来的故事了。
中国走进了新时代!
东方屯走进了新时代!
我柯琅琅也要走进个人的历史新时代!
激**着壮阔的情怀,琅琅起炕,推门便到了户外。住在农舍就是好,想亲近大地,只有几步之遥。
伸伸懒腰,打个呵欠,呼吸着甘冽的空气,心神清爽得如久居天宫看马的孙猴子一朝脱了官缚重回花果山,在水帘洞洗了个澡。
家家的烟囱悠闲吐着的袅袅炊烟,在光秃秃的枝桠间啁啾着的麻雀,次第排列的草屋灰瓦,疏落相间的苞米秸垛,像一副水墨丹青画。
吃毕早饭,琅琅便要动身去看郝窈窕。急切想见旧日可心人的渴盼,在多情郎君的反复权衡中,已经扳倒了当年窈窕的一声“柯巴巴”所致的十余年创痛。况且,神通广大的孙大圣尚有不雅之号“弼马温”,水泊梁山108位好汉,也个个都有绰号;无名小卒才没有外号呢!此次前去见窈窕,她就是当面再叫一声“柯巴巴”,琅琅也不会冲冠一怒向红颜的!
骑着自行车一路问径,行人指引:庆喜镇北侧富人区有一户高墙朱门,门外有两尊石雕象的便是景镇长的家。
景镇长的府邸果然巍巍大观,气派惹眼。扣扉后便引来两条犬撕人心肺般地狂吠,吠得琅琅毛骨悚然,感觉就如穷家小子冒险赴约官家女儿,绝想不到十年后再见窕窈会带些可怖的意味,不自觉地便放低了此前酝酿已久的对伊人居高临下的姿态。
门开了,一位额头高耸、下巴尖翘的人探出头来,丧气地欠他八百吊似地问:“你找谁啊?”
“我,我找郝,郝窕窈……”
“不在家!”他发出浑重浊音后,就要关上门。那作派就好像和你有八辈子宿仇,他见了你会使他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中似地。
“可惜,好窕窈竟落到了这等人怀抱中,真是无瑕美玉陷入了泥淖里。”琅琅心中轰鸣大不平。
“谁来了,他爸?”
多么熟悉的久违了的嗓音!昔日的窕窈少女已成为孩子他妈了!不消见面,只一句“他爸”,琅琅便感受到经世沧桑的妇人气息扑面而来。
“找你,一个磕巴。”
“你咋这样呢?”
“磕巴”极力地按压住心中的狂跳,狠命地稳妥着自我,十余年终得一见,虽开局有些不妙,但绝不能在旧日心上人面前磕巴得一塌糊涂,要以焕然全新的形象呈现,替代她对自己旧日的记忆印痕。
“你是——柯琅琅啊!我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怔了半刻,郝窕窈方忘情地大喊起来,脸上一片红云掠过。
孩子他妈虽已为人妇,为人母,稍见消瘦,但当年的风韵未减几许,岁月的刀工剑匠耐何不了她的天赋俏颜;十年后见之,伊人身上散发出的独具的摄人心魄的魅丽,依旧能让一代情种心摇神**。
大情种怔怔地,痴痴地,目不转睛盯了片刻,方缓缓说道:“我,我来看看你……老对儿,你现在好吗?”
“就那样吧。”郝窕窈浅笑道,拉着琅琅向内延引,“快进屋坐,老同学,你能来看看我这个乡下妇女,我真是感动。”
“不了,不了,我,我上午还得回去,就在外面聊一会儿吧。”琅琅摆摆手,问道,“刚才就是你家那位了?”
“是,我家大醋坛子,琅琅,你别介意,他就那德行;咱班的同学找我都不敢上家来,得让人捎话……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窕窈很难为情。
“没什么。是男孩还是女孩?”
“是个女孩。太闹人了。养孩子真是不容易,她一哭,我就烦。”
“你都当妈妈了,想想,我还是不敢相信。时光,真是太快了。”
“别那么早结婚,两人最好多处处,再……”窕窈说着,又用别的话岔开了,“听说你当记者了?”
“只,只是……实习。”
“琅琅,你真行,终于奋斗出个样了。咱班的老同学,提起你,都夸你呢,说你是咱班最有出息的一个。郑小明还想找你报道西窝屯毁坏树林的事呢。”窕窈光彩照人的脸上写满了歆慕,又平添了几分可爱之气,那神色痴人似曾相识,想起来了——当年同座时她向他讨教作文时也是这般景仰神色,含着一丝倾倒,曾让少年琅琅自视甚高,消受无比。
“哪,哪能比得上你这个富家太太——”
富家太太打断了他,肃色道:“琅琅,你也来寒碜我。咱班同学也说了‘你就是看上了人家有钱有势才嫁的’,他们说得对,我就是这么一个势利的人。现在,我为自己的选择已经付出了代价,我受到惩罚了,别再……”
琅琅的话并无嘲讽之意,是顺着话茬说好话,不意却触了窕窈的痛处,她的情绪竟有些失控,语凝而咽:“……对不起,琅琅,咱们老同学一场,十多年才见面,说这些不着调的干啥?”
琅琅绞缠着手,不知说何为好。
“琅琅,你变化挺大的。说话不……那啥了。想想过去,那时我真幼稚……”窕窈的脸浮着红晕,含着愧意。
“那时,我,我们都小,少不更事,谁还会放在心上呢?”
“喂,老婆,还聊呀,小崽子又尿了,叫唤呐,快来换尿布!”“醋坛子”嗄着嗓子喊道。
“唉,不是小的叫,就是老的唤,我整天就是围着这爷俩转。”窕窈蹙眉道。
“孩子他妈,快去吧,祖国的下一代,重要呀,我也该走了。”
“谢谢你还没忘记我这个老同学。”
“我还会来看你的。”
“可不要等到我变成老太婆时。下一次,你来,我希望看到两个人,不,是三个人。”
“好,就这么定了。”
作别了窈窕,走在路上,琅琅忽地想起《圣经》上的一句话:“妇女美貌而无见识,如同金环戴在猪鼻上。”
不,不,不!
琅琅又深觉不该如此苛责一个初中还未念满的农妇,毕竟,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嘛。
痴君子又发癫想:好窕窈竟嫁赖汉作了人妇,为人妈了?倘若……如爷爷所说,在东方屯买一条船,与窕窈过男渔女织的生活,也不失为一种幸福人生呵!
我们笑他痴,嘲他癫,谁知十年几痴癫,少女成人妇为人妈!
莫笑他痴,莫嘲他癫,人生何其短暂,能有几回痴,几回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