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十八岁举家搬离了东方屯,琅琅此番是第一次回故乡。柯家乔迁至庆喜镇,琅琅上大学到黄海,虽身在异乡,但故乡仍时时被这个恋土的游子魂牵梦绕着。

当琅琅踏上故乡的土地时,好像一切还在梦里:四野阒然,海边起着轻雾,东方屯笼着轻纱,使它现着“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朦胧之美。不是仙境,胜似仙境。

多么熟悉的土地,生他养他十八年的土地。

琅琅激动难遏,想掬起一捧土舔食这片土地。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随口吟咏着艾青的诗句,痴情大圣的胸中涌动着爱的激流,他的泪眼迷离模糊了。

在东方屯的入口处正西方向,依然逶迤着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细长长,一直通向满昌小学堂。这就是他走了六年的小路。他依稀可闻昔日的欢声笑语和疯顽打闹。小路两侧的庄稼地边,还清晰可见履踏的细碎的小脚印。这小脚印中就有过去他忘情地看着小人书而不觉地踏入庄稼地边留下的。《圣经》上说,走过,就有痕迹。

走在东方屯顺势下坡的路上,蓦地想起当年刘邦志得意满回故乡沛县时,大宴父老乡亲,慷慨高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四海兮归故乡”,琅琅的心中也升腾起冲天的豪情,觉得人一生的奋斗就是为了衣锦归乡那一刻。

自己何时能功成名就,为家乡人民行些功德,也享享颜面荣耀?

多大的官儿,多伟的人,也难以割舍对故土的依恋之情。琅琅忽然感同身受起楚霸王项羽弃险要关中而归故乡的初衷。项羽破秦后,掳获了许多妇女和财宝执意要东归回乡。有人劝他:关中地处要塞,土地肥沃,能成霸业。项羽却说:大丈夫富贵不归故乡,如穿着锦绣的衣服在夜间行走。那个规劝者嘲讽他:是个猕猴却戴上人的帽子,结果被项羽烹杀。

规劝者所言极是,可他难道不知项羽归乡心切,竟口吐不恭之辞,从而招致杀身之祸吗?琅琅将己心比项羽心:如果换成是自己,当年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一位英雄,由于恋归故土,选择失当,但被骂“沐猴而冠”,确实过了;而因一言之辱,取人家性命,也太残暴了。

正自遐想,忽听一声熟悉的破锣般的嗓音——

“这小伙好面熟呀!”

琅琅回过神来,但见那人身量魁拔,须仰而视之;更兼体态伟硕,说话粗声大气;脸大且圆,如脸盆。

“呀,是大……不……李腾澜,你好!”

“呀,是柯巴……不……柯琅琅!你好!”

两人不约而同,几乎差点喊出了对方的绰号“大脸盆”“柯巴巴”,但都及时刹了闸,改了口。

两双手紧紧相握,彼此对视良久。

“老,老兄别来无恙?”

“别文绉绉,大老粗听不懂——在电视上看到你名字了,你小子现在当上记者了!”

“那……是实习。”琅琅心中有一丝痛楚,心想自己现在连实习记者都称不上了。

“东方屯人说你结巴还能当记者?我对他们说,别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我和琅琅是同学,他小学时笔杆就厉害呢,瞅瞅,瞅瞅,”“大脸盆”将刮目的眼光自上而下地打量着,“人家现在是记者了,了不得。人哪,谁也不能跑前头看看。想当年,你是咱班嘴最笨的,可现在,你在咱班最厉害。你算混出个样了,不像我在家扳弄个破船,一年到头也打不了几条鱼——”

“哪里哪里,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嘛。”琅琅谦谦道。

“这是我小崽子,快,给叔叔问好。”“大脸盆”拖出猫在身后的儿子。

“叔——”生就浑圆脸庞、像是其父缩比例复制品的小男孩,两片薄唇小嘴向前伸嚅着,在极力地做着吹灭蜡烛的动作,那可爱样,琅琅见了,便知他是口吃大军中一个不折不扣的小喽罗。不知者见了,会觉得他不是在认真地结巴着,而是把它当技来耍。

“叔——叔好。”一吸一呼几度后,他终于脱口而出。

“大脸盆”很难为情:“呵呵,这孩子是个结巴——”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琅琅差点笑出来,但还是极力忍住了。他颇有些解气,虽然这倏闪的念头给他以不高尚的自责。

“哎,怎么扳也扳不过来,越扳越重。我当年还笑话你,没想到自己的孩子也结巴了。老人说得真对,人不能随便笑话人。这小崽子前几年说话还响呱呱地。可能是跟屯里人学的吧。琅琅,听老辈人说,老早咱屯只有你们柯家人结巴,但后来就多起来——”“大脸盆”说。

“纯属胡扯!肚疼怨灶王爷。”磕巴家族子孙为祖宗愤愤鸣不平。

“咱东方屯鱼不丰收,结巴人丰收。你说怪不怪,就隔屁大点远,同是靠海,西窝屯的鱼一群群的,结巴人却没几个。可咱东方屯的人出海,就常常空着网回来。反正,这地方风水不好,这些年得癌症的也多。”

“谁说咱东方屯风水不好?我爷爷当年打鱼时,鱼常常多得都往船里蹦!”琅琅说。

“那样的事再没门了,现在海里的鱼越来越少。打鱼人的日子不好过,屯里不少家把船卖了,还有的船太破了不能卖,都劈了当柴火烧了——人都说这是由于工厂往海里倒废水,把鱼毒死不少,这可叫我们打鱼的人怎么活呀?”“大脸盆”忧着民伤着世。

“这是环境污染,国家现在对这个问题很重视。”

“你们读书人哪,一定要为老百姓多做点好事。我们活着不容易啊。现在东方屯半大小子除了念书,都出去打工了,种地打鱼挣不了几个钱。”

“我说‘大——’”琅琅自觉失口,忙戛然而止。

“你不就是想叫‘大脸盆’吗?爽爽快快地叫吧,咱也知道没别的优点,就是脸大。”“大脸盆”大气地一挥手。

琅琅讪笑道:“我,我说李腾澜,你就没想想搞点副业经营?别脑子一根筋地靠海吃海。眼睛多盯盯城里人的菜蓝子,搞点蔬菜大棚或是水产品养殖。我在电视台实习时采访过农村的致富能手,他们都是靠多种经营发起来的。”

“你还别说,咱班不少同学养貂,养虾发财了,有的还盖了二层小楼呢,可——”“大脸盆”挠挠头,“我的全部家当都押在破船上了,上哪弄本钱呢?——咱不说这些了,头疼,说说你,娶媳妇了吗?”

“还没有……”光棍的神情声音乍地萎软细弱了,深恨“大脸盆”哪壶不开提哪壶。

“挑,你就挑吧,还想挑个七仙女呀?就是挑个七仙女早晚也得飞走,你看董永,抓都抓不住,一辈子朝天望媳妇,那可怜样——”“大脸盆”神昂昂,气扬扬,嗓门愈粗亢,如闻破锣响——有妻者就是比无妻者气更壮。

“我,我哪有什么资格挑啊?连七仙女的丫鬟都不愿给咱当老婆。”光棍还是就高不就低。

“说来说去,还是想找个仙女。我说记者呀,找媳妇,别太奔高,在炕上好使,能干活就行了——听说城里的爷们三十好几才娶媳妇,妈呀,我可受不了。我现在两天不干那个,就憋得够呛。”“大脸盆”神秘兮兮,话锋又一转,“琅琅,你这些年确实变化贼大,那病也好了。过去,你说话,像驴巴巴蛋,不成串,现在说话,就跟机关枪,突突地——有什么招吗?教教我,我给这小崽子扳扳。”

“也——没什么,就是让孩子慢慢说话,别训斥他。”琅琅说着揣摩出的所谓招数,心里暗喜今天吐语流利如斯,给自家长了脸。

“他妈一见他结巴就打嘴,这孩子现在都有些不敢张嘴了。将来一辈子这样可怎么办?”“大脸盆”唉声叹气。

“咱班的老同学都怎么样了?”大磕巴尚无力自救,哪有余力为小磕巴解困,只好及时转移话题为妙。

“哈哈,我就知道你最想了解你老对儿郝窈窕的情况,是不是?拐弯抹角的,免不了要绕到她身上。”“大脸盆”诡秘地一笑。

“她,她,她……”琅琅有些急不可耐了。

“你急什么呀?瞧你又磕巴了!我还以为你好了呢。当记者了,你可别这么她,她,她的。听我慢慢跟你说——”“大脸盆”揶揄着昔日小伙伴,脸上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你的心上人——那个好窕窕,人家攀了高枝,嫁给了庆喜镇副镇长家公子。嘁,好日子就来了。天天大鱼大肉,也天天大炒(吵)小炒(吵),注意了,大学生——是‘口’旁的‘吵’,不是‘火’旁的‘炒’。镇长的公子看她紧着呢,就差天天拴裤腰带了。小郝在外面和其他爷们说句话,回家就得挨揍。你别看那公子哥是个病包子,可打起窈窕来绝不含糊,听说有一回拿着媳妇正在锅里炒菜的铲子打。幸亏小郝趟上了一个好婆婆,媳妇一挨打,老婆婆就要和儿子拼命。前些日子又风传小郝和她老公公关系不正当,说有一回让儿子碰个正着,儿子对老子说,你要是喜欢她,我让给你了。那个镇长家有点乱——”

“大脸盆”长叹了一口气,琅琅听得心里颇不是滋味,但还是极力掩饰着不形诸于色。“大脸盆”继续说道:“这人长得太俊了,也不是件好事。那个镇长去年被撸了,听说小郝吵吵着要离婚。这人就是势利。小郝生过孩子后,我见过一次,比以前瘦多了,不过还是葱俊葱俊的,啧啧!要是她离婚了,嫁给我,我也要,哈哈!——对了,她还向我问起你呢,我说你当记者了。她当时叹了口气,说,‘唉,人家现在和咱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了,可能见了面,都不稀搭理咱了’。琅琅,就冲着这句话,你应该去看看她,毕竟是老同学,又是老对儿。”

琅琅未置可否,茬开话题,又聊了一会儿其他老同学的近况和东方屯的人事变迁后,方辞别了“大脸盆”,向堂哥家走去。

一路上琅琅低头沉思着:如果自己不去看看曾经占据了少年心席大半部分的老对儿,仅仅是因为当年她的一句“柯巴巴”叫寒了自己的心,至今提及还隐隐作痛吗?如果真是这样,未免有些小肚鸡肠了。

十多年了!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啊!大侠们十年相逢尚且一笑泯恩仇,何况这微不足提的蛛丝芥蒂!自己打心里也着实很想看看她。听“大脸盆”说东方屯这十多年来总是在减丁,很多昔日的老人都作古西去,也常有早夭横死之人,琅琅又顿添生命苦短,人生无常之痛。

难道要等到郝窈窕变成老太太再去和她叙叙同窗同座之旧?如此想着,琅琅便心意已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