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老蔫喜迎95岁生日,柯家置办酒席,一大家围坐在一起,把酒话衷肠,其乐也融融。老蔫合不拢嘴,中午多喝了一两,津津地受享着从不加掩饰的儿孙绕膝之乐。

“我的孙男弟女能有一个连。”老蔫在一盅酒下肚后对赛妮的公公如此炫耀,说这话时他用手掖掖按按上衣兜,那块方寸重地存着他的全部身家,据风清侦察,全是清一色大票。

“你有吃有穿的,凤林和媳妇又对你挺好,那么大岁数了,还捂着钱干什么?”女儿常会如此相劝。

老蔫每每听到这话,就会下意识地掖掖按按胸兜,摆出独家理论:“钱是我的‘魂儿’,我的‘气儿’,我身上没了钱,也就没了‘魂儿’,没了‘气儿’了。”

柯凤林酒入愁肠过,愁语口中流:“我家两个‘愁’,都够我呛。老大琅琅嘴茬子不行,眼瞅就毕业了,将来在社会上可怎么混?二姑娘月白也不省心,偏要找个——都是自家人,也不怕笑话——偏看上个结巴,说也不听,道也不理——嫌咱柯家结巴还少吗?”

柯凤林在说“结巴”时,自知又有些失嘴,颇难为情地看了侄子柯嵩年一眼。嵩年春风满面,只是笑笑,呷着酒,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爸爸的愁,可都是结巴惹的祸——”琅琅悲戚满怀,咬牙恨恨心里道,“结巴,你这个挨万刀的!”

“哟,月白有对象了?也不领回来给姑姑看看。结巴怎么了?只要人好,有能力就行。”

“领回来?还不被我爸一棒打出去?”月白撅嘴。

“我早年也结巴过,说不出话直跺脚,就认一个‘慢’,慢慢就扳过来了。”琅琅二伯柯崇林慢悠悠地说,又转而对柯凤林道:“老弟,你早年也结巴,现在不也好了吗?不能自己瞧不起自己,咱比别人不差哪,身上的窟窿眼儿一个都不少……”

柯崇林年逾古稀,身板硬朗,心宽体胖,精神矍铄,威气凛凛,颇具王者之风。他的胸襟阔如东方屯的大海,肚量大得可撑船,一生经历多舛,七位子女六位先他而去,备受白发人送黑发人苦痛煎熬,但这硬老头都挺了过来。琅琅常常浩叹震憾于这宇宙中强大的生命,也每每联想到海明威《老人与海》中那位与鲨鱼苦斗三天的老人桑提亚哥。柯崇林和桑提亚哥,都是“可以被打倒,但不可以被打败”的硬老头。

初中时,琅琅为二伯父写过一篇小传《这个“硬老头”是“不倒翁”》。司马嫣然看了后说:“这老头确实不一般,不过,你这是用夸张手法写的吧!”

天上温吞吞地酝酿着雷,只听“喀嚓——”柯嵩年在席间炸响了一声霹雳:“鸡鸡,大队书记解家田的儿子在西老营的坟被被人扒了,听说坟里面一件玉器就好几万……还有用石膏做的一个光腚女,在阴间陪他儿子……入殓时有人看见,放,放了不少好东西……就惹贼惦记上了……鸡鸡……”

柯父急切地问:“是哪天呢?”

“阴历七月二十。”

柯父转向柯母:“七月二十,是那天——的第二天?对,那天是七月十九。”

柯家众人面面相觑。

“大,大哥,你说话干——吗非要‘鸡鸡’的”?风清逗堂哥。

“嘁,你小磕巴笑话我大磕巴呀?”柯嵩年拧着风清红润的脸蛋。

“对呀,大哥,你说话不加‘鸡鸡’,看行不?”月白笑着说。

“哎,我试过了,不加‘鸡鸡’,就是说不出来。而一说不出,加了‘鸡鸡’,就说出来了。这‘鸡鸡’就成了我的拐杖了,我他妈是离不了这个‘鸡鸡’了。”柯嵩年一脸的无助。

“老——是‘鸡鸡’的,听着腻歪,那——你试着加个‘鸭鸭’看能不能说出来?”风清戏道。

“这个小丫头,敢恧你哥玩,看我收拾你!”说着柯嵩年便去挠小堂妹的胳肢窝,痒得风清咯咯咯笑出了眼泪,直讨饶,堂哥方罢。

柯母殷淑贤笑着嗔怪小女儿道:“这孩子,没大没小的,以后别跟大哥开这样的玩笑,幸好你大哥大肚量,不是小心眼儿。”

下午琅琅送别堂哥时,柯嵩年在醉眼朦胧中向堂弟报告了一个重大喜讯。

前天,他和郁秋实见面了。郁秋实已和父亲摊牌,一毕业就和柯嵩年结婚。郁父不同意,郁秋实铁了心地说那他们只有远走高飞了。郁母哭着说要跟女儿一起走。几番软磨硬泡,郁父只好同意了,恨恨地道:又不是我嫁给瘸子。郁秋实流着泪说:我不能让他白受苦。

琅琅听完后喜得抱住大哥,柯嵩年也顺势抱住堂弟,陀螺般地转圜了几圈。天旋地转后,堂兄弟俩跌足于地,哈哈大笑。想起这些年的遭际,柯嵩年又呜呜地哭起来;在堂弟看来,那是喜极而泣。

琅琅回家后说起堂哥好事将成,全家人都皆大欢喜。柯凤林叹着气说:这一对苦命怨偶历尽磨难走到一起,也应了那句老话“好事多磨”。柯老蔫老泪纵横:孙子媳妇有了着落,我现在马上嘎嘣死了也知足了;真怕这小子一辈子打光棍呀。

风清又学舌堂哥自娱“鸡鸡”个不休。殷淑贤笑着对孩子们说起了“鸡鸡”的来历。三岁那年,小嵩年某日午间一觉醒来后爬下炕,走到厨房,猛然见到一只光秃秃白亮亮的鸡,乍惊之下,小嵩年“哇——”大哭起来。母亲闻声而至,知道缘由后,将小嵩年领到裸鸡前:“宝宝,这不是‘鸡鸡’嘛,怕什么?咱今晚还要吃它肉呢。”

小嵩年当晚便抽了疯,口里鼓着沫儿,被村医掐着人中捣弄好了。自此小嵩年说话便口吃起来,紧张时一说不出,就带口头语“鸡鸡”。“五流子”曾戏谑他说:“你整天‘鸡鸡’不离口,你是想吃‘家鸡’,还是想吃外面的‘野鸡’呢?”柯嵩年回敬道:“谁像你这个流氓,到处拈花惹草,叼外头的野鸡吃!”

晚上吃饭时,柯父又拿侄子对儿子说事:“你嵩年哥三十岁人了,工作婚姻坎坷多舛,不就是误在那张嘴上吗?我希望你不要步他后尘。”

柯凤林放下筷子,又直击儿子痛处:“你是在消极地而不是积极地对待自身问题,是在做可耻的逃兵。回避矛盾能够解决矛盾吗?老是躲躲闪闪,畏首畏尾,口吃的气焰会更加嚣张,会得寸进尺,会跟着你一辈子。对待恐惧,你别无选择,只有迎头痛击。”

吃完饭,一代感怀家柯琅琅耳畔回**着苦父的愁语和《悲怆交响曲》,心内感叹着事业爱情园地双双荒芜,皆无着落,又偏在一隅独怆然而神伤了。眼见得大学校园里的鸳鸯佳偶出双入对,卿卿我我,耳闻得谁谁谁谁还未实习皆已落实了工作单位,情有所属,凤入金窝,春风得意,何其快哉!再顾盼自我,能为社会所容吗?

正愁怅中,曲子又转入《广陵散》,在琅琅听来,简直就是断肠散。这个月白,怎么净放些哀哀戚戚的曲子,怪不得今天我心如此伤悲?

“我就要,我就要——”忽听得月白如撕扯心肺般的尖利叫喊。

“你再这么犟,就滚出这个家,我眼不见心不烦。”柯母说。

“老人都是过来人,肝肠气短地嘴都磨破了,普天下说话利落的好小伙那么多,干吗非得找一个……”柯父叹气说。

“我不听,我听够了。”月白使劲地捂着耳朵。

“你现在就滚出这个家,跟他一块去死吧。”一向温善贤淑的柯母从没说过如此狠嘟嘟凶巴巴的话。

“好,这可是你说的,哼,我现在就死给你看,也让你们省心了。”月白冷笑着,径奔阳台,拉开窗,作欲跳状。

琅琅和风清几乎同时大叫:“月……月白,二……姐……”

柯父猛冲上前,柯母带着哭腔说:“孩子呀——”

月白一只脚已踏向窗沿,对父亲大声威吓说:“你别过来,过来我就跳。”

“月白呀,你要是跳,你爷我也不活了。”老蔫颤巍巍地立起,老泪纵横,气喘吁吁。

“爷爷,都是他们逼的呀。”月白大放悲声。

柯母冲上前,抱着女儿哭道:“妈不逼你了。”

老蔫转而指戳着儿子,声色俱厉:“你听着,月白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跳楼。好啊,你本来就还不够我了,我死了,你又欠我一条命,你下辈子也还不清了。”

柯父软耷着头:“爹,你老别生气,我怎么就还你不够了?”

“你当兵好几年不回家,我眼泪哭了一水桶,你说说,你还得够我吗?”老爹哽咽说。

噗哧——风清笑出声来,快意地看着爸爸。

“这……嗐……”柯凤林挠着头,“爹呀,我都是为孩子们好,也是为下一代好。你听外头人怎么说——你们柯家捅了结巴窝了吧?淑贤那一大家子也有不少,两个结巴家族结合,后代才有那么多结巴。你说咱月白有鼻子有眼,非得再找个结巴吗?”

老蔫怫然道:“别灭自家人威风。咱柯家人结巴是多了点,但柯家人挺得直,行得正,咱也都不是孬种,都能种好一亩三分地,老婆孩子也都有热炕头。小子,干活靠的是手和脚,不是靠嘴穷白话——”

“爷爷——赶明儿我也嫁个结,结巴,好不好?”风清插嘴,朝爸爸恶作剧地一瞥。

柯凤林挠着头说:“没有好嘴茬子,将来能在社会上干点什么?你看那些当官的,哪一个不是能说会道?”

老蔫摆摆手:“咱不稀罕当那个官儿。常在河边走,鞋哪有不湿的,和珅官儿倒是大,钱比皇帝还多,结果怎样——脑袋喀嚓一下就没了。还是庄稼人好,自己吃自己种,觉睡得踏实,不做亏心事,咱也不怕鬼敲门。琅琅要是听我的,到东方屯买条船,天天吃自己打的活鱼,我看呐——强过上大学。”

柯凤林皱眉道:“爹,我整天教育子女要好好读书,你却念念不忘在东方屯买船打鱼,去看看吧,现在的鱼少了,许多人家买了船都赔了。”

老蔫打断道:“反正,孩子大了,找对象的事让他们自个儿说算嘛,这也不是我和你妈那年代,都是老人做主,我们到结婚那天才见面。小伙儿结巴不要紧,人好,有力气,能干活养家就行。月白呀,你相中了,就领回来给爷爷看看吧。”

风清撇着小嘴说:“爸爸,看,看《刘巧儿》电影时,你不是说过嘛——‘我这三个闺女呀,都让她们自己找婆家’。”

柯父不耐烦摆摆手:“去去去,油嘴滑舌的!”

风清嘟嘟着嘴:“当,当面一套,背,背后又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