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如李广迅箭,转眼又到暑假。

虽然抱着“口吃未灭,何以家为”的恨憾,怀着“一个全新的自我呼之何出”的怅惘,但一坐上归家的列车,磕人还是贼兴奋的,就好像心在飞驰,而不是火车在跑。

琅琅和韦志勉同乘一段,火车虽仍改不了老爷子慢腾作风,但此番回家的路竟觉恨短。俩挚友促膝长谈,话题折来弯去,总被韦君绕到爱情上,韦君不住口地溢美着心上人晓娜的玉洁善良温柔达礼。

“老,老韦,你可真有福气。”琅琅不无妒意。

“哪都好,就是不让我碰,我这心痒痒得真是扛不住。”韦君颇为恨憾。

“你,你这小子,心术不正。”

“我悄悄对她说,你‘既然是我的人了,何苦要守身如玉呢?’你听她怎么说:‘女人在婚前一旦把什么都交给男人,那也就埋下了始乱终弃的种子。我可不那么傻,偏要等到那一天。’……这丫,真是拿她没辙,不过,亲亲嘴还是可以的,嘿嘿……”韦君脸上的肉疙瘩随之颤颤地。

“小何真,真有主意。”琅琅一脸歆羡。

回到家,只刘备跃马檀溪工夫,倏忽又过了十多天。正值暑热难耐时,外头的热火和五内的心火,内外合攻,一并熬煎着琅琅,让一代情种颇感度日如光年。外火可用冷水浇,心火却又凭何解?琅琅的心已燃烧成一座熊熊万丈直冲云天的火焰山,恁是全世界的冰川也要被融化,四海龙王的水浇不熄它,铁扇公主也把奈何徒唤,把气力徒花。

这日,柯母要带四个儿女到大尹县新建的灵通寺为全家祈福。柯母要柯父同去。柯父说:“我不信那些。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只要靠自己。”柯老蔫撇撇嘴:“歪论。佛祖就是天,他法力无边,连孙猴子都逃不过他手掌心,多大的官也得敬佛祖。”

灵通寺依山而建,香雾氤氲,巍峨宏伟,蔚为大观,信徒趋之若鹜,络绎不绝。善男信女们纷纷往庙门前的玻璃钱柜箱内投钱。柯母投了二十元。精打细算,俭朴持家的柯母平素连一元钱的车费都舍不得花,常安步当车,可每次拜求庙宇,施舍乞讨者,她倒不吝钱。

庙内神像神态各异,或威武庄严,或笑容可掬,或怒目圆睁,或安详静娴。柯母烧纸敬香,八叩九拜,让四个儿女也逐一例行敬事,又求签占卜,买了一张“阿弥陀佛”条幅。

“鲁,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曾问‘人死后究竟有没有魂灵’?我想请你回答这个问题。”晚饭后,琅琅问父亲。

“当然没有了。人死如灯灭嘛。哲学上讲,物质决定意识,人的肉体消失了,精神也就不存在了。”

“那现,现在让你独自到西老营的坟地上呆几分钟,你敢吗?”儿子问。

“不敢。”

“给你钱,也不敢?”

“给多少钱,也不敢。”

“你怕什么呢?”儿子追问。

“……”

“你,你不是说人死后没有魂灵了吗?那……你怕什么?”儿子步步紧逼。

“……反正人都怕死人。”柯父实在无言以对。

“其实,你,你怕死人和我怕口吃,都是一种心病,是恐惧心在作怪。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心理学上讲,对怕的事物要迎头痛击,爱迪生就曾说过:‘去做害怕的事,害怕自然就会消失。’比如你怕登高,那,那你就多多找高去攀,同样,怕说话,那那就得尽可能地多说话。你怕死人,那你就应该——”

“你是让我多接触死人?”

“晚上到墓地多走走?你敢吗?”

“可……傻儿子呀,即使我练就了这种胆量,就像古人苦学杀龙之技,有什么用呢?”

“爸爸,对你来说,死,死人是你的至怕,如果你一朝战胜了怕死人的恐惧,那么天下还有你怕的事情吗?我觉得,苦学杀龙之技未必不好,如果能杀龙,那,那对付一切飞禽走兽更不在话下了。”

“大怕不足畏,小怕又何惧?嗯,有大学生的见识。”

“其实我也很怕死人,既然我们爷俩都,都有同样的大怕,为何不并肩作战,迎头痛击呢?”

“你还是说要到墓地走走?”

“咱,咱爷俩一起去,怎么样,老爸?”儿子的神情坚凝似鲁迅雕像,让父亲不好拒绝。

“两个人一块去,我就不那么怕了。”柯父干笑着。

“不,两个人一起先到东方屯,然后再分别单独去墓地,只呆五分钟即可。怎么样,老,老爸?”儿子一副挑衅的神气。

“没多大意义,儿子,咱非得找这么个事干?再想想看,还有其它可锻炼胆量的事。”父亲要打退堂鼓。

“不,老,老爸,咱就从我们最怕的事开始,如果我突破了这个大怕,也许我就能突破对口吃的怕,也许我就能突破对下半年实习走上社会的怕,而能否实习得力,也关系到我能否把握住找到好工作的机会。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生的成败也在,在此一举了。”

“这爷俩真是胡闹。”柯母说。

“真是吃,吃饱了饭,没事干,瞎弄乱。”风清道。

月白无语。这次暑假回来,哥哥没听二妹说过几句话,只听她嗔怪“怎么不给我回信”。月白此前给哥写信,悲诉父亲要她斩断情丝,问哥“怎么办”。琅哥赞成不是,反对不是,就没有回信。

柯父想了想,咬牙道:“好,为了儿子的前途,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豁出去了。”

“爸,你,你还记得你曾经在酒桌上说‘谁敢晚上去西老营的坟地呆一小时,我给他五百元’,当时没人敢接这个茬儿。后来,嵩年哥听说了,过来跟你说,‘叔,我晚去墓地呆一小时,你给我二百就行了,怎么样?’可真要打这个赌,你却又不想打了。”

“我看他是真敢去的,也听人说过,他常常走夜路经过西海边营地,你嵩年哥胆子特大——我为啥要白扔钱?”

“老,老爸,你敢和我赌吗?”

“你下个赌注吧。”

“咱不赌钱,赌注嘛,也是你和我妈点头就成的。”

“只要不过份,都成。”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柯父接续道。

“那,那……”儿子不放心,又转而道,“爸,你和我妈发誓,一定同意。”

“只要不是要了我和你妈的老命,怎么都成!”

“那……你们就同意月白和她同学的事吧。”儿子央求道。

如太阳忽被乌云掩遮,双亲的脸倏地转阴。

一阵僵寂后,柯父说:“你妹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柯母说:“两条腿的好小伙有的是,干吗非得找个——”

柯父摆摆手:“别说了,咱们肝肠气短地说了一大堆,听不听进去是她的事,老大不小了,该会明辨是非知好歹了——琅琅,咱们出发吧。”

真要动身了,母亲犹疑地拉着儿子说:“琅琅,别去了,外面那么黑——”

“妈,没,没事,有星星和月亮为我点灯呢。”

西老营的林地如果没了蛐蛐的浅吟低唱,绝对是死样的静寂。万籁中杰出的音乐家百嗓争鸣,和众多的虫儿合唱出韵律各异的乐音,也多少为死撑胆子活受罪的父子兵作个伴,壮个胆。

七月十五鬼节已过,是个月明星稀的天儿。

“看这些纸灰和花杖,好像这儿埋过新坟。儿子,还,还是让我先去吧,这,这里的地形我更熟悉。”柯父说着就要往苞米地里钻。

咦?柯父怎么也结巴了?

“如果咱,咱爷俩都是在下地狱,我不先下地狱,难道还能让老,老爸先下地狱不成?风习习天儿暧,壮士一去旋即还。”儿子激昂陈词。

“当心点,如果有动静,就大喊,要注意防蛇。”儿子已没于苞米林中,柯父在外面嘱咐道。

微风吹得苞米叶簌簌地响,一阵风儿过,哗啦啦的声响涟漪波浪般地由近至远传来,这使风先生的足迹依稀可辨。一只蛙突地蹿跳开,一只蝉扑楞地从身边飞过,伴着嘶鸣地叫,也抖了琅琅几个激灵。间歇的清越的布谷鸟叫声衬显得墓地更空旷静寂。

一阵微风拂来,琅琅依稀可闻人语声。看看表,已是11时,这么晚了,谁还会在墓地逡巡?

琅琅猛地打了激灵,想起小时候听爷爷讲过一个故事:盗墓者在晚上打开棺材后,看见一位婆婆号啕大哭,当即吓得魂飞魄散。这位六十多岁的婆婆奇迹般死而复生后,又活了三十多年,九十多岁寿终正寝。

琅琅不禁又打了个激灵:难道今番他偏偏会碰见活鬼?爸爸刚才也说过,这块墓地有新坟。

琅琅大气不敢出,噤若寒蝉,轻拨苞米叶,壮着胆子,向前挪移,好像见到了一丝光亮——鬼火?斑驳的树影、苞米枝影,晃动着,迷离着他的眼神;乍而吹起的风声如一阵疾追的脚步声,吹得琅琅浑身突起了鸡皮疙瘩,遮天蔽日的巨大的恐惧魔爪,紧紧地攫住它。

琅琅支持不住了,只觉得直往万丈深渊坠下去,坠下去!

他想大喊“爸爸——你快过来——我顶不住了——”

琅琅强力支撑的精神大厦要崩塌了:“我说过嘛,我天生就不是英雄,做英雄太难……”

挣扎于混沌绝望的意念中,琅琅狠命地在精神宝库中搜索着,一如消沉萎靡时他会狠抓《自强备忘录》这根救命稻草。

琅琅抓起来了,抓起“鲁迅踢鬼”这棵绳索:世上本没有鬼,怕的人多了,也就有了鬼。

琅琅狠命地掐着自己,以此提振着自己,要像鲁迅那样——

“哐——”琅琅在意念里飞起一脚,踢去了心头之鬼。

正欲前行,琅琅忽见两个影影绰绰的身形立起,不禁醒悟道:“难道是扒墓的?”

琅琅从小听过许多扒墓事件。特别是那些为富不仁的,家人亡常常被盗墓。西窝屯有一富人,生前欺男霸女,鱼肉百姓,死后墓地被扒,头被割下后又扔进他家院内,他的女儿吓成了精神病,儿子在斗地主时也自杀了。

那边又发出铲土声,白花花一片,又听得忽喇喇音,好像泥土溅在花圈上。一个人打开手电,照了照,熄灭了后,又继续挖——那就是让琅琅虚惊一场的所谓鬼火。

琅琅在寻思着对策。

在死寂的墓地中,声响无疑是最好的武器。

世上最瘮人的声音莫过于鬼哭和狼嗥了。鬼哭他没听过,作几声狼嗥则不在话下,从小跟舅舅学过。

“嗷——”琅琅撮起嘴唇。

那边声响休止。

“嗷——”琅琅加大音调,拉长音符,穿透了夜的死寂。

琅琅又猛地拨拉苞米叶,虚张狼已冲出的假象。

“妈呀,狼来了,快跑。”豁喇喇——豁喇喇——夜半闯墓人仓皇逃窜。

琅琅心生畅意,发出舒怀的微笑。

豁喇喇——豁喇喇——

身后有急速的拨**米叶的声响,渐行渐近。

琅琅的脑袋“嗡——”地:“真的引来了狼?”好像也隐约间听到“狼”“狼”“狼”……的叫喊。

“琅琅,琅琅……”

琅琅意识里已浑沌一片,正欲作逃窜,忽又听得由远至近的声音渐行渐真切,噢——是父亲的呼唤声。

正恍惚间,父亲已奔至眼前,呼哧呼哧直喘:“琅琅,听见狼叫了吗?”

哈哈哈哈……

“刚,刚才那狼叫,是我学的——怎么样,像吧?”

“你……吓死老爸了!”

“爸,有人扒,扒墓,我看见了,就学了狼叫,把他们吓跑了——快去看看。”

嗖——

不知什么东西从他们身前蹿跃而过。

“哎妈呀——”柯父猛地打了个激灵。

“不,不怕,爸爸,有咱爷俩呢。”琅琅猛烈抑制住“突突突”的心跳,强力撑着胆子。

新坟赫然环匝着夺目的花圈,字条上写着各方人士的敬献,看上去是颇有头面的人物,石碑上刻着的字柯父无心去看,墓门被破坏,砖头散堆着,长方形坟被掏挖了,好像僵卧着的老牛被剜去了大块肉。

父子俩哆嗦着将墓门垒好,捧着土回填好盗洞。

柯父边行善事,边念叨说:“让你受惊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安息吧。”

父子二人行事毕,又拜了拜,方退出这块承载着东方、西窝、南岭等屯人身后寄居的墓地。

“爸爸,你,你对死人说的那些话,他能听见吗?你不是说你是个无神论者吗?”在返程的路上,儿子将了父亲一军。

“那是对死者的尊重,不瞒你说,这还可以抵消我的恐惧感。”柯父笑着说,“经历了这件事,你有何感想?”

“我,我以后敢去做以前我不敢做的事,从墓地走出那一刻,我感到世界上没有能使我害怕的事了,天下事奈我何?”儿子信心百倍。

“对,世上的一切怕事都是纸老虎,杯弓蛇影,都是被你主观放大了的,你的杞人忧天的病态心理就是恐惧滋生的温床。——儿子,下半年实习,就以这种心态走上社会吧……”

柯夫子因势利导,谈兴大发,他的脑海在求索于寻章摘句,他的嘴在织巧于连珠的妙语,他的手已脱缰于大脑的掌控,已成独立王国般地在无忌挥着,终于车把几拐几下,把他拐到一个坑里。

所幸是个浅坑,并无大碍。

琅琅帮父亲将车把扶了正,掸掸土,父子相视一笑,继续上路。

回至家中,已是半夜三点。家里人都未阖眼,正眼巴巴地急盼夜归人。

“看看你们爷俩,去扒坟了,灰头土脸的?”柯母嗔道。

琅琅对镜自照:“可不怎的!脸上还带着泥印呢。”

老蔫蹙眉说:“真能扯蛋,这爷俩,三更半夜往坟地跑,惊动鬼神可不得了。”

柯母叹口气说:“我这心,一晚上老是咚咚跳。”

月白说:“你们再不回来,妈就要报警了。”

“快,快——给我们讲讲,遇见鬼没有?”风清急不可耐,被柯母叱后,自己倒扮了个鬼脸。

琅琅面露得意:“那是绝对的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