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琅失魂落魄地步出小区门口,双脚有如灌了铅,简直寸步难行。时光如果能倒流,他决计不会去她家自曝其丑的。无疑,他给自己硬生生地又设置了另一层障碍。念此,他更感到万念俱灰。
看看表已是晚上七点,最晚的火车也已错过了。囊中羞涩,只剩下买火车票的钱。住不起宾馆,他只好在火车站候车室蜷缩了一夜。
第二天,琅琅站在拥挤的火车车厢过道处,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旷野,神情落寞。他喃喃地念叨着:口吃未灭,何以家为?
列车员推着售货车叫卖着走过来。琅琅看着列车员,忽然心有所动。他走上前,磕磕巴巴地道出意图:他想帮他卖,卖货,只是想……锻练一下。
列车员笑了,揶揄道,“小老弟呀,如果让你卖,谁还会买呢?”
众乘客都笑起来。
回到家,听到的还是“黑”“瘦”,老调再弹,直灌入耳。“黑”“瘦”于琅琅来说,简直成了金钱豹身上的花斑,是固有的。
柯父柯母的脸上波澜不惊,如和风煦暧中的长白山天池,但隔心有耳,琅琅仍能听见二老的心在兴奋地大叫:“我的儿,你可回来了。”双亲对子女示爱的含蓄不露,一如古代深闺女子的表情达意。
大妹赛妮问了句“钱收到了没有”后,便呵呵傻笑,琅哥说“要做新,新娘子了”,妹的脸上泛起了纤纤红云。
柯凤林夫妇为花容月貌的大女儿择佳婿可是颇费功夫的,把人家自祖宗起好几代底朝天地翻个遍不说,还要穷问细究是不是结巴。高一阶所在屯的哨探密报“他小时候结巴过”,弄得夫妇俩惴惴不安,在小高初次登门那日,车轮战般地发问,察其言观其嘴,见未来女婿答对如流,才放下了悬吊着的心。
爸妈选婿对结巴“格杀勿论”,让结巴琅儿心里很不是滋味:科学家说,口吃患者在人群中所占比例大约为百分之一,如果天下父母都按“非结巴”的模子为女儿选郎君,世界上会有多少男儿要沦为光棍呢?
见琅琅低首郁郁,父母立马便看穿了儿子的心思。柯父说:“琅琅啊,咱们大家族磕巴人太多了,听着人家叫咱磕巴大家族,面皮像被豁喇喇揭开。虽然科学上说这个病不是遗传,可我心里就是不托底,怕将来你三个妹妹找个磕巴对象,下一代再生出些小磕巴来……你爸爸早年也磕巴过,深知它的苦痛,在这个社会上没有好嘴茌子,吃不开呀。‘好马在腿,好汉在嘴,‘好嘴能养活三口家’……两条腿的人有的是,咱家姑娘不缺鼻子不缺眼儿,为什么还要找磕巴呢?……不,爸爸这么说……可能……一不小心就伤你心了……”
柯母揩着眼泪说:“有些话听了,心里越寻思越不是滋味。你猜给你大妹说媒的人怎么说:‘你家两口子真有意思,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两个磕巴,还一个劲地挑人家小伙是否磕巴’,当时真想顶她几句呀……”
二妹月白明显憔悴了好许,脸上挂着无法稀释的愁云,闷闷不乐,这非她往日作派,肯定有心事索怀;三妹风清不知愁为何物,一见面便嚷嚷着“怎么还,还一个人回来,我,我等嫂子快成老太太了”。
爷爷老蔫闻其声方能辨其人,老人家的白内障一年重于一年。电视不能看了,那台伴着琅琅长大的修了又坏坏了又修的砖头状收音机则成了老人家过活的良伴。他聊度时日的消遣便是不断拨拉着按钮,以他赖以谋生的拉网式的捕鱼方式搜索电台的京剧节目,然后半卧着眯眯着眼睛受享,嘴角浮着怡足的笑意。虽视力每况愈下,但老人家耳朵灵敏如初,家里的大事小情一清二明,饭量也未见消减,每日午晚雷打不动要品咂几口白酒。有时儿子和孙子喝啤酒,他就会要一小盅泯一口,泯完皱眉说太苦了,这玩艺可不好喝。
柯父对儿子说:“你爷今年95岁,硬朗着呢,正一步一个脚印向100岁迈进呢。这就叫‘家有好媳,阎王不欺’嘛。”说着,笑着看了妻子一眼。
好媳不好意思了,“行了,别给我戴高帽了。我还生怕伺候不好老老小小呢。”
自经历那场小风波后,柯凤林夫妇感情更深了。
“嗯,我趟上了好儿媳,我知足。”柯老蔫使劲地睁着眼睛望着琅孙,“琅琅,你妹妹都快成人家媳妇了,你什么时候娶媳妇呀?”
“古,古代有孔融让梨,当哥哥的,总得让着妹妹吧。”
老蔫挠挠头,“孔融是谁呀?”
“爷,孔融是三国里的人物。”柯月白嗔怪哥哥,“跟爷爷讲什么孔融让梨,卖弄。”
柯家大喜之日在柯母的屈指中数着数着就到了!
柯赛妮装扮得像下凡的仙女,娇羞可人,流光溢彩,映衬得双亲的脸上也大放光芒。琅琅盯着妹妹,呆想倘若叶小叶穿上这袭婚纱该是何等模样。可伊人可望不可即,与己形同陌路,琅琅念此不觉悲抑酸楚又袭心头。痴痴地在着婚纱的躯体上来回地迭换着赛妮、小叶两张年轻各异的青春脸庞,呆人已浑然忘我,这被一位表姐看在眼里。她打趣说:看,妹就是美吧,哥眼都直了——是不是也想娶媳妇了,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琅琅方回过神来,报以腼腆一笑。
新郎进门时嘴角挂疮的岳丈大人连掏几个裤兜摸钱不得颇有些滑稽的动作引起哄堂大笑。首度为人岳父的柯夫子不免有些手足无措,顾此失彼,这也难怪,毕竟初次筹办婚礼,柯老师也实在不必引以为意,日后他麾下还有三个儿女的大事供他修炼呢。
九台轿车披红着彩,逶迤着长龙驶往高家,浩**气派。
婚礼上,柯嵩年乍一见到琅琅,便给了堂弟结实的熊抱:“老,老弟,感谢你为东方屯百姓请命。父老乡亲们卖粮再也不收‘白条’了,这回都是实实的票子。”琅琅谦谦道:“不,不是我一人功劳,全国上下有多少记者在为农民兄弟奔走疾呼呢。”
当琅琅告诉堂哥郁秋实想在这次假期见他时,柯嵩年顾影自怜,犯起了愁:“我这个样子,怎么见她?”
堂弟给堂哥打气道:“郁,郁大姐说,你就是坐在轮椅上,他也愿意。”
柯嵩年的眼里闪现出难以饰掩的惊喜,随后一滴清泪无声滚落。
大闺女赛妮嫁为人妇后在当晚给柯家老小造成的失落感就如老蔫光头上的苍蝇,显而易见;那台嗒嗒作响的古董老钟逢正点“当当当”地敲击,更加重了柯家人心里的空当当;还别说,赛妮在柯家人荼余饭后的点滴生活中时不时地来几句疯言癫语,绝对是一种精神调剂,如满桌丰盛佳肴中的小凉菜,是必不可少的,她出闺后的空缺,谁也替补不了。
柯家人的心禅坐似地空了一阵子,小不点风清率先打破死寂,噘着小嘴对月白说:“二,二姐,咱俩将来嫁人就一块嫁,你如果先嫁了,大姐又嫁了人,哥也不在家,留我一人孤单寂寞多,多可怜!”
月白笑而不答。
“小孩子家的,乳臭未干,就想着嫁人了。”柯母嗔道,“咱还是说说月白的事吧。”
“月白怎么啦?”琅哥还蒙在鼓里。
“你还不知道呀——二姐有男朋友了。”风清的嘴比风还快。
“啊——这,这丫头,名花有主了,竟一点也不和我这个哥通通气,简,简直目无尊兄——一个学校的?”哥哥惊喜非小。
月白把下巴颏儿支在膝盖上,蹙眉无语。
“你妹妹和学校一位男生好上了,月白,照片给你哥看看——长相精神头都不错,父母都是老师,家庭环境也不错,可就是——”柯母在有意闪避着儿子的目光。
“怎么啦?”儿子虽如此问,但似乎也猜着了。
“也是个——说话也——”柯母吞吞吐吐地,还挺不好意思地看了儿子一眼。
“结,结巴怎么啦?哥哥说话也那样,一样很棒,是东方屯第一个大,大学生呢。你们不能搞种族歧视。”风清在为那位未曾谋面的结巴君辩护,也在为结巴哥鸣不平。
“什么种族歧视!乱用词。”柯父道,“话虽这么说,可你哥从小到大吃了多少苦头?他如果不口吃,可能会比现在更好。你爸也是过来人,因为这个也遭了不少曲折,提干晋级都受影响,口才不行,不受领导器重——好嘴能养活三口家。”
“又是这一套陈词滥调,听得耳朵都起老茧子了。”琅琅顶撞道——当然是在心里。
“咱柯家结巴人太多了,老老少少,就是不去根儿,娘家的人也跟着凑热闹,好在老天有眼,让赛妮和月白俩姐妹清净些。可月白偏偏要找个——旁人笑话不说,也得为后代想想呀。我说月白,现在人挤人,好小伙有的是,你让妈省省心不好吗?”
柯母脸现凄苦,琅琅的心一阵揪痛。
“月白,爸爸也知道,现在婚姻大事都是由儿女自己来做主的,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了,但让父母帮你把把关也是对的。我和你哥都饱尝过口吃所带来的苦痛,你将来如果嫁给了他,可能也要和他一道去承受这种苦痛,人生本来就是苦的,为什么不去主动规避本不该属于我们的苦痛呢?”
柯父神色凝重,一番肺腑之言又勾起了心底无限的痛楚:“风清虽结巴,但还小,你姐出嫁后,你哥就成为我最大的负担。看他每次给我写信信誓旦旦,每次放假回来我都盼着能有个好转,可每次我的希望都成了肥皂泡。我好像在投资做了一桩买卖后破产了,眼瞅着毕业了,没有个好口才,将来在社会上怎么立足呢?一波未平,现在又出来个你来搅我的心,爸的心情是啥滋味你知道吗?……”
月白开始啜泣。
风清噘着嘴,气嘟嘟道:“烦,烦死了,哥一回来就说他的嘴,嘴磕,磕巴怎么啦,嘴磕巴照样吃饭,照样说话。”
琅琅的心像用鞭子抽打过,创痛阵阵,他仿佛看到父亲那颗脆弱的心在颤抖,在哭泣,在滴血。多少年,他一直在用无形的利刃剜着父亲的心。
父母和风清就寝后,琅琅和月白兄妹俩还在客厅里面对面坐着。
“哥,我该怎么办?”月白很无助地问,显得楚楚可怜。
琅琅的神色中充满着矛盾:反对不是,鼓励也不是。他的内心翻江搅海着:妹呀,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话该怎么说。不过,哥打心眼里不希望妹交那样一个男朋友,可是……如果他很优秀呢?你们是真心相爱呢?
经琅琅牵线,郁秋实和柯嵩年重逢了。当这对冤偶十多年后再见时,已物是人非:当年风流倜傥的少年已随岁月风尘一去不复返,昔日风华正茂的大辫子姑娘也只是依稀活在旧时记忆中。柯嵩年虽刚届而立之年,但已初显横秋老气:常年农田耕作给了他黑黢黢的刻满沧桑的面庞,布满茧子的双手。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跛行,郁秋实便止不住阵阵悲怆,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还是不可遏抑地流了下来。
这就是那个与她打情骂俏,英气十足的柯嵩年吗?
这就是那个与他相拥热吻,血气方刚的柯嵩年吗?
这就是那个与她一起捉鱼不识愁滋味的柯嵩年吗?
这就是那个让她梦绕魂牵生龙活虎的初恋柯嵩年吗?
郁秋实目不转睛地看着昔日恋人柯嵩年,她在回忆里搜肠刮肚着过去的点点滴滴,尽力寻找过去心目中那个龙腾虎跃的柯嵩年。
大辫子姑娘郁秋实指着小人书《西厢记》崔莺莺含羞回眸这一页问小伙柯嵩年:“‘怎敌她临去秋波那一转’,这一句是什么意思?”
“你,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我为什么要假不懂呢?”
“这……怎么说呢?我打个比方吧——假如——注意,我说的是假如——你,你看上我了,你看我的眼神就是‘秋波那一转’,那对我来说,我就很难抵抗你‘秋波那一转’那眼神。”
大辫子姑娘脸上陡现一抹红,“打这样比方,你不怀好意,不理你了。”
郁秋实转身便走。柯嵩年在后面喊:“你回头看下。”
郁秋实回头,眼波流转。柯嵩年拍手笑道,“这就叫‘怎敌你临去秋波那一转。”
郁秋实尽力找寻着,尽管回忆如潮涌来,然而与面前的恋人两相比照后天壤地别的巨大反差,使她悲哀地发现,她怎么也寻不回昔日的那个他了。
“大学生能来看看我这个穷巴佬,我很荣幸。”柯嵩年似乎看穿了郁秋实的心思。他在许多女人面前说话“鸡鸡,鸡鸡”地,但在恋人面前却流利如斯。
“你能让我好受些吗?十一年了,我跑来看你,就为了听你这句话?”郁秋实哽咽着说。
“谢谢你来看我——可是,我现在这个样子真怕脏了你的眼睛。”
柯嵩年说此语时心情是万般沮丧的。郁秋实何尝听不出呢?
“我对琅琅说过,你就是坐在轮椅上,我也愿意见你。”郁秋实咬着嘴唇,眼里奔涌着泪花,又引申着她这番话的题外之意,“我也愿意嫁给你。”
“你这是怜悯我吗?”嘴上虽如此说,但柯嵩年的眼里猛烈地迸射出希望之光。
“怜悯不是爱情。”郁秋实深情款款地注视着昔日恋人,柔声问道,“你愿意嫁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