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警察把盛源带走之前,父子俩进行了一场长达两个钟头的谈话。

看着盛源平静地带上手铐,盛在川老泪纵横。暖暖也忍不住热泪盈眶。

邱路猜他们一定说了许多推心置腹的话。但是暖暖不以为然:“估计加起来三句。”

暖暖想错了,是两句:

Alan,Maybe——I......是papa,错了,我认为。

Papa。

十多年的爱恨都在这两句平淡无奇的对话中化成涓涓细流,润物细无声。人与人之间,越是亲密越是容易产生隔阂,甚至是反目成仇。盛在川活了大半辈子,才恍然大悟。

一个男人流泪最忌讳被别人看到——暖暖深谙此道,所以将视线往盛在川正脸偏斜的方向摆,邱路却仍然深情凝望着盛在川。

她知道虽然盛在川之前多次说要盛源吃点教训脱胎换骨,但是现如今,看到自己一手培养的儿子成为罪犯,他的心一定如油煎一般。而且盛在川即将动身去美国处理盛源造成的烂摊子,他对暖暖十分不舍,可是整个公司的人都等他回去把控大局拨乱反正。目前,因为群龙无首,在加上盛源之前的从中作梗,公司的明争暗斗已经达到了白热化,再不整顿,盛在川二十多年打下的江山即将毁于一旦。而且盛源因为利欲熏心,造成了极大的环境污染,甚至还有人员伤亡——诸多问题,并不是光靠钱能解决的,盛在川必须亲自出面,拿出诚意,否则相关当局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而且他的良心也过意不去。

毕竟,他的设计奉行的最基本原则就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养不教父之过,盛在川毅然决定为盛源赎罪,而代价不仅是耗费大量的财力物力,他数十年的声誉,他不比当年的精力,以及和暖暖朝夕相处的时间——盛在川原本和夏红与孙英谈妥,每个星期,暖暖都可以去他家住一到两晚。但是现在,这个不成文协议已经失去意义了——盛在川订好的出国的航班,暖暖,他只能放在大洋彼岸。

“你怎么了?”

暖暖看到邱路愁眉紧锁,十分不解。

“就是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现在一切风平浪静,我反而有点不习惯。”邱路说。

“说不定你好事将近了。”

暖暖意有所指。

邱路看着盛在川的背影,苦笑道,“有你妈在,他是不会正眼看我的。”

“也许盛老头是觉得自己已经是老头子,配不上你。”

“你少来!你觉得你配不上谁吗?不会吧!你们父女俩一样,哪会有你们觉得自己配不上的人,只有你们看不上的东西。”

“行行行,我们就是一对目中无人的父女,成功地引起了邱大美女的嫌弃。”

“行了,你赶紧滚犊子吧。”

“炫酷,现在连滚犊子你都运用自如了?以后什么甭,别介,儿化音对你都不是难事。”

“我才不学呢,土死了。董事长现在需要一个人静静,我也不过去吧,要不和你一起走走。你看你这嬉皮笑脸的样子,其实心里也不畅快吧。”

“我?畅快得很啊。盛源哥哥又不是不出来了。现在一切都好——等我把林岸他妈得事情处理了就万事大吉了。”

“怎么处理?我对你说,这仇不共戴天。”

一想到盛在川所吃的苦头,邱路就恨不得抽安恬几个耳光。

“我知道。可是不是有林岸吗?他妈妈做错事情,但是林岸没错啊,我们因为他妈妈怪罪他,是不是有点残酷与盲目?”

“你别问我什么是不是啊对不对的,林岸是你在意的人,我自然不会劝你和他say goodbye,但是她妈妈却是又是罪不可赦,林岸不是我在意的人,我自然不会对那个恶妇有一丝宽恕之心。”

邱路说话一点情面都不留,暖暖无言以对。

“我是这样想的,你看,人带着仇恨呢,只会彼此痛苦,所以如果把这件事了结了,双方都能得到解脱,你说是吗?”

“都说了,在安恬的这件事上,和我说话,别用问号结尾,我一问三不知。”

“你这人怎么这样嘛!还指望不指望当我的后妈了?”

“说到这妈,我真的要为你捏把汗,你说你要是真的和林岸结婚,你会叫安恬妈妈?且不说她把你爸爸害得这么惨,就是和你亲妈这水火不容的关系,我看你怎么办。”

“我当然不——不叫了。”

这是暖暖的心里话,但是她还是没有底气,毕竟安恬再讨厌,也是林岸的亲妈。

“纠结了吧。不是自诩红旗不倒吗?我看你怎么威风,要是我我就被难为死了。”

“别说风凉话行不行,后妈?”

“诶,你后妈我不说了。”

邱路觉得这个后妈很合她的心意。看来她的中文还是不到家,在中国,后妈可不仅仅是stepmother这么简单,它是有一定灰色文化底蕴的。

暖暖忍不住哈哈大笑。邱路不明所以,也忍不住跟着暖暖哈哈大笑。

她觉得暖暖一定有毒:就算是不苟言笑的人和她呆久了,也会不知不觉傻了吧唧的笑出猪叫声。

她将自己的感受说出来,想让暖暖夸她她会“有毒”和“猪叫声”这俩个网络词语,但是暖暖说:“我对你说,在我们中国,整天用网络词语的人都是没文化的人,有内涵的人不说有毒,说’神乎其神’,不说猪叫,说‘响彻云霄’。”

“真的啊?”邱路当真了。但是看到暖暖憋笑的样子她就明白了,又是暖暖戏弄人的把戏:“哼,我才不听你鬼话连篇。”

“我不管,反正我教你了,你得请恩师吃饭。”

暖暖死皮赖脸地让邱路请她吃饭,但是邱路现在也变机灵了:“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回去我就去找财务报销,就说是钱出在少东家身上。”

少东家?暖暖差点没笑岔气,哪个中文老师教你把young master 翻译成少东家的,怎么不把dad翻译成爹,mum翻译成娘?

“你笑什么笑?烦死了。总觉得你的笑容在说,邱路可真是个傻帽儿。”

可不是傻帽儿吗,儿化音说得那么生硬!暖暖直接蹲在地上笑个不停:”你不是说儿化音土吗,怎么还用!“

邱路打自己的嘴巴,”傻帽“不带”儿“她说不出来。

吃饱了,她们又去超市逛逛,其实是邱路强行拉暖暖去的,她想让暖暖挑一点地道的中国月饼,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样盛在川远隔重洋还能有一丝慰藉。

“还没到中秋节呢,吃月饼不划算。”

暖暖透露:月饼其实并不算一等一的好吃,但是因为是节日点心,价格不菲。

“不菲?”邱路觉得只有奢侈品才会用“不菲”这个词。

但是对暖暖来说,只要她觉得性价比不高,就是价格不菲。“好吧,你这种大款,也不在乎这点小钱,你的继女我就带你开开眼界。”

中秋节还没到,月饼却早早上市了。

暖暖问邱路喜欢吃什么月饼,邱路看得眼花缭乱,只好点头说都喜欢——在国外月饼是个稀罕物,所以她觉得口味不错,就像比萨对中国同胞来说一样。

“连五仁也喜欢?”暖暖摇摇头。

“yes,I do。”

邱路哪里知道五仁月饼对中国年轻人来说是不敢挑战的高峰。她只管点头,暖暖因此误以为她对月饼还是挺了解的。其实邱路一无所知。

暖暖又问她喜欢什么风格的,广式的还是苏式,或者说这两年兴起的冰皮月饼?

“冰皮月饼是什么?”

这么说吧,因为传统的月饼皮都是糖浆,颜色呈现出金黄,但是冰皮月饼呢,是用糯米面做的外衣,所以颜色是月白色,当然加色素的话,也是色彩缤纷的。暖暖刚想说,但是想想自己对这种没有古典味的月饼不大看好就没有多解释,“就是月饼中的一种,月白色。咱还是看看花纹吧。这才是重点。”

暖暖滔滔不绝地给邱路介绍:这是缠枝纹,花枝花叶相勾连寓意,福泽绵长,美满久远;梳篦纹、曲折纹,平常可能用在窗户纹样上,简单端庄,如意纹、万字纹、寿字纹,就是吉祥如意万寿无疆的意思;像这种就是宝相花,光听名字就是金镶玉的派头,但是有时候并不是只有花,还有蝴蝶,谐音“福”,十分讲究;还有一种,比这个还要高端奢华,但是现在少见了,只有古人才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月饼模子是琼楼玉宇,或者什么其他精雕细琢的花纹,估计特朗普来中国过中秋的时候会吃到;再有,看这妖女样,说它们是月饼,总觉得牵强附会,冰皮,西式——也就是你刚才问的,光听名字就有疏离感,不过说实话也挺好看特好吃,卖相十分别致,就是少了韵味,再有,就是颜色太花哨了,和上面的月饼比起来,好像一个是实木一个是塑料的材质,不在同一个等级上。

邱路聚精会神地听着,时不时发出惊叹。

“感觉色素好多啊。”暖暖摇摇头,她不喜欢色素。

“其实我最喜欢的是那种,碎片的。”邱路指了指在尽头的脆皮月饼。

“我也是诶!这些都华而不实,美而不雅。还是咱们心有灵犀有品位,要不吃点?还有,这叫脆皮,什么碎片啊!你怎么不说破烂——儿。买点买点。”

暖暖的消化系统可以说是天下无敌了,邱路看着她垂涎欲滴的样子,觉得她实在是个名副其实的“饭桶”。

“美食家!”暖暖为自己辩解。

她觉得脆皮月饼有点像鲜花饼,清香不甜腻,于是就给林岸带了一点回去。

林岸为了调和母亲与恋人的关系,就谎称是暖暖送给她的小小心意,而且是请别人以暖暖的名义送到安恬公司的。

没想到安恬大发雷霆。她说暖暖是故意整她的,因为鲜花饼里有猪油,她是一个穆斯林,那是大忌。

“她对吃那么在行,不会不知道!”

谁能想到鲜花饼里有猪油呢?分明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东西,但是林岸查查配料,却真的确有其事。他向安恬解释其实是自己弄巧成拙,不关暖暖的事情。

但是安恬不信,因为这压根就不是林岸的作风。

林岸想起当日的毛鸡蛋,终于明白陈默的感受了。百口莫辩,他没想到自己也会有今天。送走安恬后,他觉得自己终于松了一口气,没想到他进工作室,暖暖就从里面出来了。

林岸大惊失色。“妹妹,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暖暖听不下去声音,她的脑海里只有一句话在横冲直撞,挥之不去:“那小贱货和夏婊一样满肚子坏水。”

这是安恬的措辞,说了不止一次。

暖暖对自己说:你要是不争气就掉眼泪。可是即便给自己警告,眼泪还是忍不住砸下来,她转过身去,用胳膊把眼泪擦掉。

“来很久了,在你到这里之前。”她的眼泪又流下来了,于是又飞快地转身,“一直,没走。”

她上次想给林岸一个惊喜,但是因为和师姐发生冲突而没有实现,现在师姐回家了工作室没有其他的人,暖暖就想再试一次,没想到却看到了那样的一幕。

安恬满口污秽,她本想冲出来和她拼个你死我活,但是为了林岸她咬着牙忍着,胳膊上都被自己掐出了一道道血印。

“对不起,对不起妹妹。”

林岸觉得十分惭愧与心疼。他明白自己间接在暖暖心上剜出了大口子。

暖暖悲伤的不是自己和母亲被辱骂,而是辱骂她的人是自己动不了的人——就因为安恬是林岸的母亲,她投鼠忌器啊!

而且,今天这么一出,让暖暖彻底明白了一件事实,他们俩人再相爱,也不会幸福,因为她们的爱情是纯真的不假,但是爱情的两岸冰火不相容。

在这样的环境中,什么东西不灰飞烟灭呢?

“我们分手吧。”

“不。”林岸否决。

“这是通知,不是提议。”

暖暖把林岸亲手为自己设计的项链摘下来,放进他的掌心,踩着满地嶙峋的爱情碎片,离开了这个带给她耻辱与伤悲的6B409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