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衙门二堂某间耳房内有一条密道,直通平西王府。从密道出来,就是赵恺书房。赵恺不常来此,他是习武之人,对舞文弄墨并不感兴趣。

赵恺偶尔也会进去,佯装练习书法,一直待到夜尽天明。这样的夜晚,许然亭必然会从书架后出现,向赵恺汇报近些日子朝中的大小事。

许然亭要把各类事情分门别类,用通俗易懂的话向赵恺解释。比如上个季度粮食又短缺了,是否应该尽早多设置几个粮仓,以便江南其他地方的大米能够及时运到临安。比如潘贵妃的母家势力在扩大,是否应该多安排几个女人入后宫,挫挫潘贵妃的锐气……

赵恺在灯旁笔走龙蛇,又是一幅败笔之作。

“不画了不画了,本王怎么画都是这副鸟样。”也不怪他,这些日子朝野上下对他颇有微词,连属意他做太子的光宗都缠绵病榻,迟迟没有松口让他做接班人。反倒是那个平时没有什么存在感的赵惇三天两头就往宫里跑。

夺嫡之争向来如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赵惇继承大统,赵恺一派只怕要被赶尽杀绝。许然亭可不希望赵恺就这样歇菜。

“殿下,上次密谋暗杀太子的事情我们已经压下来了,您尽可放心,所有兵器都转移了地方,王将军那边也杀了不少知情人。”许然亭淡淡地说。

赵恺瘫坐在木椅上,看着顶梁。只有在这样的夜晚,他才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

如果能够只是舞刀弄枪,大杀四方就好了。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武将,在边关在沙场点兵点将,可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就好了。

小的时候,他对夺嫡的想法还很淡。作为弟弟,印象中大哥是个不苟言笑的人,站在御花园的假山边,看着一池被风吹皱的水。他对赵愉说,若是以后赵愉为王,他就要做他的股肱之臣,为他稳定国家的江山。

时间过得太快了,连那些豪情壮志也被风吹得邈远。后来他才知道,那天赵愉刚刚失手把一个被他调戏的宫女推入荷花池里。他的脸色异常惨白,可是他不能告诉所有人,他不小心杀了人。

他是太子,他是所有人的楷模。

而赵恺,真的实现了平定西北的夙愿,还朝的时候,等来了赵愉和赵惇派出的刺客。

再后来,赵恺开始布兵筹谋弑兄逼宫。

“压下来了?”赵恺揉了揉眉心,“嗯,你做得很好,虽然他们一直想抓我的把柄,但是本王有你们这些得力干将,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拉本王下台。”

这么一说,赵恺又快乐了一些,拿起笔就要再画,许然亭道:“殿下,还有一事,那人头汤案已经破了,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赵恺蘸了一滴浓墨:“哦?”

“那案子是冲着您来的,想必圣上现在已经怀疑您了,即便圣上找不到您意图逼宫的证据,但是免不了猜疑。即便殿下什么也没有做,就这份猜疑都能让您死无葬身之地。”

“晦气!晦气!”赵恺猛地放下笔,懊恼道,“以后不许你说这么晦气的话!”

许然亭撇嘴,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这么看她的确不喜欢赵恺。赵恺发了一通火,又坐下来,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他也是走一步看一步,他不是身外人,更没有运筹帷幄的智慧,连哪一位谋士说的话是对的,哪一位智囊出的计策是错的都难以决断。普通人可能只会因为一个错误的决定而潦倒失意一段时间,可他一旦抉择有误,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殿下,”许然亭开口道,“祁王赵惇既然利用圣上的疑心病,我们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赵恺眉毛一挑:“你的意思是……”

“宁王的事情也是圣上的心病,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对祁王不理不睬的原因。两人的心结不是那么好解的,这可比找不到殿下逼宫证据的猜疑要沉重得多。”

赵恺闻言,脸上渐渐浮现出笑意。

他也记得那件事。当时宁王的府中被查出了许多兵器,光宗认为他有弑兄之嫌,下令将其满门抄斩。如今的他就是被赵惇用同样的手段掣肘。

宁王棋差一招,不知道用了多少方法才留下了赵惇的性命。但很长一段时间,赵惇都只能待在掖庭,帮忙为大家倒尿壶刷恭桶。有一次赵恺坐着轿子在半路上看见了赵惇,赵惇头上顶着一个装着秽物的袋子,正要端去掖庭。

皇家的奴才,连伺候主人更衣如厕都要极尽卑微。那时的赵恺觉得,他这个弟弟的一生都完了,因为不知道多少被发配被削去爵位的皇子会被宫里的大人物悄无声息地灭口。

今天他可能有命在这里倒恭桶,明天也有可能被人推进粪坑里淹死。

谁能想到一位掖庭皇子也有翻身做祁王的那天呢,甚至已经开始威胁他的太子之位了。

许然亭淡淡地说:“光宗亲自下令杀死宁王满门,即便后来祁王恢复了王位,那桩案子光宗也从没有提起过,因为他不愿承认是自己猜疑过度误判了。祁王作为宁王的儿子,如果登上太子位,岂不是意味着他复仇的大计得逞?”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赵恺揉了揉眉心,他早该发现的,那个顶着袋子的弟弟,在躬身行礼时,眼底的火光还没有熄灭。

他还有恨,也还有野心。

赵恺已经知道许然亭要做什么了,既然是玩疑心大战,干脆就让光宗疑心个够,让仇人儿子登基,总归是不如让他这个曾为国立下汗马功劳的人登基。

汇报完毕,许然亭就要告辞,赵恺看着她,不知怎么说了一句:“许爱卿,本王觉得你最近好像变了。”

许然亭一僵:“哪里变了?”

赵恺的眸光幽深:“举止不太像男人了。”

许然亭走进阴暗的地道,地道很潮湿,很冷,每当她走下来的时候,才感觉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阳光不属于她,哪怕是顶着一张脸在人前嬉皮笑脸,也好像触碰不到世间的温度一般。

她推开门,回到知府衙门的耳房,发现有个人正坐在圆桌边喝茶。纯白的长衫,领口有如丹顶鹤的鹤顶一般醒目,是舒墨,仿若带着一身妖邪之气。

他转过脸,瞳仁很亮:“你回来了。”

许然亭坐下来,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肩膀:“嗯,那赵恺真的像个小孩,我就是不服气,当初为什么会栽在他手里。”

舒墨笑了笑:“以你的脑子,怕是一点也不奇怪。”

许然亭翻了个白眼。

舒墨现在有一个计划,大概是要把妖界的大佬们叫出来,帮他把混元锁逼出来,所以他暂时要回妖界一趟。

他看向许然亭:“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去哪?”

“跟我回妖界。”

“啊……”许然亭惊讶地张了张嘴,半晌,又摇摇头,“我没有理由请假呀,再说了,那人头汤案还等着我结案,赵恺也整天传唤我呢。”

舒墨叹了一口气:“好吧,夫人日理万机,倒显得为夫我太闲了。只是不知道以后卸任不做猎妖师,可以做些别的什么。夫人,你喜欢吃,要不为夫以后在临安开一个酒楼?”

许然亭脸腾地红了:“酒……酒楼?你一个连味觉都没有的妖能做什么?难道给我们做人头汤?”

舒墨“扑哧”笑出声:“夫人你的想法不是一般奇怪。”他点了点她的眉心,眉眼弯弯,“等着吧,在我回来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很快,舒墨就消失了。许然亭也不知道舒墨回来后会是什么样子,但是现在她的确要忙得焦头烂额了。两位皇子现在已经斗得势如水火,作为谋臣她也是很头疼的。

祁王府,厢房。

这是一间蛛网遍布,阴冷潮湿的厢房,窗户漏风,屋顶漏风。地上摆着一个酒缸,酒缸里装着一个人。那是精神失常的刘氏,鬓发散乱,面容狰狞。

温婉儿,不,应当叫苏昭和,她是苏妲己的后人,狐族的长老。苏昭和看着刘氏,她的双眸流血,脸色苍白,口中骂骂咧咧:“你这个贱人,你这该死的狐狸精,都是你蛊惑祁王殿下,让我失尽宠爱,让我被当成家族弃子,都是你……”

苏昭和想,刘氏真的一点也不配得到男人的爱,心胸狭隘,长发无脑。她听说以前有两种很厉害的刑罚,专门用来对付争宠失败的女人,一是人彘,二是醉骨。

而她仅仅是把刘氏放进一个空空如也的酒缸,就已经觉得残忍了。

人心到底多阴暗,才会对同类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

看着那骂骂咧咧的刘氏,她嫣然一笑:“当一个女人开始歇斯底里气急败坏的时候,就已经输了。”

刘氏虽然貌美,但比起媚骨天成的她而言,还是差了太多。怪只怪苏昭和占有欲很强,不喜欢跟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夫君。

她扶着酒缸边缘,慢慢转了一圈,“啧啧”叹了两声:“放心吧,王妃,我会给你留一条体面的后路的,让你能够乘着高高的马车,穿着漂亮的衣服,带着丰厚的盘缠,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闻言,刘氏还是一副充满怨恨的样子,目眦尽裂,殷红的唇大张:“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我诅咒你,我一辈子诅咒你,温婉儿!你不得好死!”

刘氏被苏昭和扇了一巴掌。

“闭嘴!”

她实在很讨厌刘氏,难怪祁王也讨厌她。

她拢了拢衣袖,吩咐左右:“刘王妃已经彻底疯了,你们按我说的,将她送出临安。”

“是。”侍女的声音听起来比刘氏的悦耳多了。

等苏昭和往前走了两步,刘氏那指甲刮瓷碟一般聒噪的声音依然无比凄厉:“我诅咒你,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苏昭和回头,冷笑:“你怪我夺了你的爱人,可你不要忘了,今天的一切,都是你当初哭着喊着求来的。”

苏昭和的眸光冷若寒潭,刘氏突然噤了声。她恍惚想起,的确如苏昭和所言,当初赵惇虽为三皇子,但所有人都把他称为掖庭皇子,那时她便一眼相中了他。

人们看到他,会捏着鼻子嫌弃地骂他浑身上下一股臭味,可赵惇似乎并不在意,他对所有人还以笑面。或许是因为从小就开始伺候人,赵惇善于察言观色。他总能站在一个安全的角落里,让人无法忽略他又感觉不到他的锐气。

那时一些世族公子和名门闺秀常常举办一些无关风月的活动,赏菊会、赏月会,或者一起看戏、赌博、赛马。刘氏也是会上的常客,每每男人们看到她,就要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赞叹着说:“临安第一美人果然不同凡响。”

而和那满身风尘味的交际花乔巧不同,她有清白的家世,高贵的出身……所以她不屑地转过身,理都不理那些阿谀奉承的人。

林子大了,什么人都有。等她某日参加聚会,便有人给她下药了,想在她换衣服的房间对她用强。她用手拼命抠着桌子,等待她的英雄。

进来的是那个被人称为掖庭皇子的赵惇。

他善武,三两下解决了那几个好色之徒。往后的无数次午夜梦回,刘氏都希望时光能够倒流回那日,那时他还没有厌恶她,那时他们还带着初遇的悸动。

她这一生若说帮过赵惇什么,或许就是用母家势力帮他洗掉了“掖庭”二字。但是赵惇自始至终都不领情,连娶她都是她用计逼迫的。

苏昭和说得一点也没错,今日的一切都是她哭着喊着求来的。

高头大马和挂着牛角灯笼的车子在夕暮中渐渐远去。刘氏已经被人送离了临安。

苏昭和与赵惇就站在高高的奉贤阁上目送。

看了许久,赵惇淡淡一笑:“没想到本王最想送的人没有走,她却走了。”

苏昭和媚眼如丝:“殿下还是想送我离开临安?”

赵惇摸了摸她的脸,表情无悲无喜:“你知道,其实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够了,说到底,赵恺的势力依然比我强。如果我死了,你去哪里?”

苏昭和的笑容很甜:“你若死了,我当然是与你合葬。”她慢慢把脸贴近赵惇的胸膛,“在我们那儿,夫唱是要妇随的。”

其实赵惇也并非没有胜算,至少现在光宗缠绵病榻,念叨的都是他,说明光宗还是无法放心把江山交给赵恺那样的莽夫。

苏昭和的声音格外撩人:“有些东西,第一时间没有得到,说明和它差了些缘分。那传国的玉玺,跟赵恺没有缘分。”

舒墨已经离开了临安,这是她下手的大好机会。

“你啊。”赵惇抱紧了她,“总是说一些大言不惭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