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来福与吴绪红又见面了,两个人都变了,都没有说话,卧在水沟旁,听枪声停下来了。天黑了,阻击不再打了,大多都牺牲了。朱来福想先安葬游击队员,但又觉得此时危险,没办法,只能找到宋长伟、宋长岸等游击队员尸体,把眼睛合住,再找树枝或草把脸盖上,也算是没有见天。因为见天了,这些人就不再托生了。当找到王百胜时,王百胜的脑壳劈成了两半,尖桶还插在心口窝,像一个旗杆立在那里。王百胜的双臂砍掉了,在十米开外的一棵松树下找到的。看来这些都是鬼子所为,说明鬼子太痛恨王百胜了,砍掉双臂,用脚把臂膀踢飞的,好在有松树挡着,才不至于找不到。

朱来福把王百胜的双臂捡到尸体一起,尖桶就让在那翘着,第二天容易找到。泪水已经流干了,也没有恐惧。站起来,吴绪红也在面前。吴绪红说,这不是那个吝啬的街长吗?朱来福点点头。吴绪红又说,他咋死在这儿呢?朱来福说,王街长也是来杀鬼子的。吴绪红不信,把嘴一瘪说,真是老夫子,可笑,一个农民,扛着尖捅,能杀鬼子吗?朱来福说,你可别笑话,王百胜比谁都强,他还真的杀了一个日本军官,还是拿军刀的。吴绪红哦,然后说,他就是一根筋,吃亏就吃亏在这方面。朱来福说,绪红,我们最缺的恐怕也是王街长才有的,也就是你说的他吃亏的这方面啊。也许我们都不了解王街长,我今天算是开眼界了,要是你看见了,一定也和我一样,不仅是佩服,简直是震惊!吴绪红说,我的兄弟也战死不少,你的游击队大部都死了,可你,咋为一个“这样的人”发感叹呢?我从来没见到你这么激动过。朱来福说,王百胜真是百胜,在这方面,他一点也不输给任何人,包括那些鬼子。我记得王街长大摇大摆还唱着走向敌人的,敌人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就在这个时候,他还念叨“家国不幸有男儿,大别巍峨斩倭寇”,并大喝一声,就把尖桶刺进了鬼子胸膛,后背还透出铁尖。别说鬼子,我当时就愣住了。感觉我踩到的这块土地都在颤抖。

哦,原来是这样。吴绪红说,这一点,我还真的看走眼了。天黑了,也没有工夫和精力处理这些事情了,跟我回县城吧?

不去了,鬼子在往峡口摸,我们也算尽力了,此时,莫树杰他们也都撤往汤泉池,一座空城,还去干啥?朱来福说,绪红,你也别走,跟我回娘娘庙,等明天再说吧。

吴绪红想想,也不能回县城,寻找落下的兄弟也有危险,于是,两个人搭伴同行。走在路上,吴绪红说,接到命令,明天要赶到汤泉池布防,我们防守的阵地是猫儿岭,那地方在汤泉池南边,距离笔架山不远。来福,你的人都牺牲了,你就跟着我吧?当个副团总咋样?这边,宋二丹还在呢。

朱来福摇头说,天太黑,咱俩都饿了,到娘娘庙吃点饭,你们也没有带干粮,到猫儿岭少说也有五六十里,又是山路,空着肚子,吃不消呀。

吴绪红想想也对,就对宋二丹说,你去通知已经找到的弟兄,让他们就近找些吃的,吃过了也不要睡觉,连夜赶到猫儿岭,敌人今夜可能攻下峡口,上级命令我们在那里设防。

宋二丹问,峡口那些守卫的将士咋办?

殉国呗!吴绪红无可奈何说着,可能是想到管雪凤了,以为管雪凤也在山上,眼泪就流了出来。

宋二丹看看吴绪红,又看看朱来福。两个人虽说都很忧伤,但是在表现上还是不同。吴绪红走一路叹息一路,还流眼泪;而朱来福呢,直着腰,嘴抿着,牙咬着,走一路念叨着“家国不幸有男儿,大别巍峨斩倭寇”,虽在流泪,但显得特别刚毅。特别是朱来福对待死去的同志,反复用手摸,把眼睛抿合住,再把衣服拽整齐了,敬个礼,才离开。吴绪红没有看死去的人,是因为太慌张了,没有时间吗?也许吧。宋二丹看着,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但也说不出来。

时间很紧,说实话,吴绪红也好,朱来福也好,都有一肚子话要说,他们没有说其他事情,没有谈论联合抗日,也没有谈谁救过谁,只谈将来。在路上,吴绪红跟朱来福说过几次,要他过来,跟着自己干,实际上就是跟着国民党干。朱来福不光死活不干,还感觉是天方夜谭,走一路笑一路,也不说原因,问急了,就一句话:除非太阳打西出!

在娘娘庙,两个人很悲伤,主要是想到死去的人。那么多人,眼个子都流不过来,流不过来就别流。吃饭喝酒。山上没有好饭,有红薯,烧了一大锅,一个人弄了三四个,每个都有半斤多。小米酒,说是打胜仗了,庆祝的。今天拿出来,算不算胜利呢?虽然路很长,还有好多事情要做,但是他看到王街长,看到牺牲的游击队员,就没有话可说了。

端着酒杯,居然都没有话说,朱来福没话找话说,绪红,咱俩从小就在一起,互相了解,哥哥劝你,过来吧?

吴绪红摇摇头说,流出的水不会回头,除非有低处。

朱来福说,低处,有呀。大地比高山低,高山比天空低,天空比情义低。我们虽说在山上,可比你们住在城里要低多了。你要是上山,很容易的。听说,管雪凤已经……

那我就更不能参加了。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情义都是在天空之外。但是,我有我的路子。吴绪红说过,又喝了一杯酒。

临走,已经半夜了,推开门,吴绪红问,游击战真的很管用,只是,你的队员都牺牲了,你,一个独人,以后咋办?

他们牺牲了,但是他们还在,王街长不是说“家国不幸有男儿,大别巍峨斩倭寇”吗?朱来福按着吴绪红的肩膀说,有他们在,我就在这个地方坚持战斗。

你为啥不离开这个地方呢?吴绪红说,我总觉得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

朱来福说,秘密,咱俩是生死之交的哥们儿,我告诉你,要为我保密。

吴绪红说,咱俩,还不信任我?

那好,我告诉你,你们那架柯塞式飞机降落后,我们给改了,改成“列宁”。

这个我知道,吴绪红说。

朱来福也许喝大了,摇着头摆着手说,还有你不知道的,告诉你也无妨,那架飞机就藏在这座山上,老虎岭,你知道吧?

知道,我当是什么大秘密呢?吴绪红说,早就知道了,我们到老虎洞找了,旮旮旯旯都找遍了,没有。

嗯?朱来福的酒醒了一半。

宋局长是山东人,淮海战役时在战场上投诚的,对朱来福的过去不太了解。县委书记是个老红军,没有共过事,对飞机知道甚少。听说朱来福就是第一个找到并抢下敌机的人很高兴,让人带着破吉普到河口找到了朱来福,在县委办与之一番交谈,感觉朱来福过于兴奋,同时说出来的事情也是闻所未闻,县委书记警惕性高,觉得有点不靠谱,就让宋局长派人监视,看看朱来福的言行。

朱来福平时不大言语,听说抗美援朝,就想到飞机。想到飞机就拿着锄头,背着粪筐,一边拾粪一边寻找。几乎是每天都出门,而且是到凤凰山。凤凰山转完了又到金刚台,再到黄柏山,孤山寺也去过,包括峡口,为此,焦躁不安,经常半夜起床坐在当院里,喝着闷酒,看月亮。

新中国成立了,共产党胜利了,在朱来福老家,居然没有一个他认识的人。新来的人也都不知道朱来福的过去。那些与之并肩战斗的同志,牺牲的牺牲,走的走。回忆起来,有的又随着解放大军渡过长江,如今在哪儿也不知道。

朱来福在当院里看月亮,他不是真的看月亮,是在回忆,是在想心事。是呀,想想自己,二八年入党,二九年巧取商城,成立赤卫队,斗地主,打民团,打日本,为的是啥?为的就是推翻压迫。大山推翻了,美帝国主义又要犯我国境,自己也要求参加抗美援朝,但是,说我年纪大了,又有病,身体不好,不让去。这些都是幌子,正真的原因,是对我的问题没有搞清楚。老红军,都是按照资格,按照参加革命的时间评的,你呢,个人申报的,当然,条件也合乎,只是嘛,没有人能证明。对呀,这就是我苦恼的地方。当然,县委书记也是老革命,他说,老朱呀,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你想一想,革命是为了啥?不还是为了人民吗?可不是为自己贪图享乐呀。老红军,待遇高,是肯定的,但是,你申报了,对你说的这些事情,我们还要一一查对,要是真的,党,不会亏待你的。

说到这儿,朱来福肃然起敬。忽然想到那么多牺牲的同志,不觉热泪盈眶。心想,蒋孝智哪里人都不知道,死了,那么惨烈,他要待遇了吗?花花、老娘、范大麻子、宋丹丹、宋长伟、宋长岸,还有那个天天念叨诗词歌赋的王街长。长得并不漂亮,但是能拿剪刀拼命的阿玉等。能知道名字的就能排成一个长队,要是军队建制,恐怕有一个营了,还有不知道名字的,要是列举,十天半月也回忆不完,不过嘛,这些人,当时想的是啥?难道他们不知道革命会胜利吗?他们把曙光留给了我们,自己毅然走了,他们跟谁争待遇?想到这里,朱来福忽然来了傲气,站起来,就没有跟书记打招呼,心中想着:我就是老红军。你说我是老红军我是老红军,你不说我是老红军我还是老红军,即使都不承认我是老红军,那么我仍然是老红军。朱来福有点犯傻,心想,我要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干什么?我要的是花花、老娘、还有蒋先生,要的是跟他们聊聊,道道掏心话儿,也许什么都不在乎了。

从县委办出来,书记就一直盯着,感觉这人很怪,眼泪八叉的,也不说话了,走了。书记叫过县委办主任王水说,你注意着,刚才这个上访户自称老红军,就是找不到证明人。我们知道,商城出来的大多都牺牲了。红四方面军在三五年到三六年期间,由于张国焘另立中央导致了失败,西征的时候又牺牲了不少人,剩下来的不多了。要是老红军,大都在外面,也许这个人不知道,也没有说出几个有价值的人物。我就是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特务?目前,朝鲜战场扑朔迷离,国内敌特活动猖獗,我们这个地方又是中原腹地,有没有特务,很难说,你们得注意。

朱来福此时没有下山,就住在娘娘庙,种几亩茶园,在山边儿开荒种地,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期间,也动员他下山,给了一间破房屋,住了一段时间,感觉邻居都认不得,再加之老娘、花花、蒋先生的老坟都在山上,也过不惯,半年之后又搬回娘娘庙去了。

书记让王水了解,王水就让当地干部了解,当地干部根本就没有找到朱来福,在山上转了一圈儿,与几个上山砍柴的谈了谈,回去汇报说,这个人大脑有点不好使,胡说八道。

王水说,怎么胡说八道,说来我听听?

来人说,吹,说的五大八大的。他说他是豫南最早参加革命的,飞机就是他抢下来的。我们查了县里资料,是两架。一架是国民党的,掉落在河沙滩上,被改装了,还能使用,至于最后结局,不知道。还有一架是抗日战争时期,小日本的飞机,落在笔架山。后来,日本占领商城,还组织几十人到那地方捡碎片,也没有结果。至于第一架飞机是谁抢来的,没记载,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他说的好几个人我们都不知道。

有一个人插嘴说,都是小人物。我们问他,见过张国焘没有?他张口就说,见过,还称赞,说张在赤区召开苏维埃大会,那派头,堪称大人物。我们又问,见过刘伯承、邓小平没有?他摇头,支支吾吾,我看不像好人。

王水说,不是红军,最起码不会是特务吧?

这个嘛,我们走访了群众,他们说这个人每天都在山里转,挖野菜,找山洞,就是刺铺笼子也钻进去看一看,好像是在寻找什么?

找什么?王水警觉起来说,要不,我们向书记汇报,让公安局先关起来审问。

两个人说,也对。

就这样,把朱来福给抓起来了。

朱来福放出来后一句话也不说,还在寻找飞机下落。但是,就是找不到,成了一个谜!这个谜打了许多结,每一个结都是一个问号,闷在心里,久而久之就会出问题。到了53年,抗美援朝结束的时候,朱来福再也憋不住了,到了城里找到宋局长,想说说心里话。

对于朱来福的心里话,宋局长还是很感兴趣的。宋局长热情招待,还像接待宋二丹一样在一起喝酒。喝着喝着就说起飞机,说起飞机就涉及红军。宋局长说,这么长时间了,什么都好说,就是找不到证人。

朱来福说,找不到证人你为啥把我放出来?

宋局长就直说了。他说,是我一家子的,参加抗美援朝去了,临走时说,也是听说,说你不是特务,就当地人,当过赤卫队长,就是抢下飞机的那个人。

朱来福很激动,声音有些颤抖。因为宋局长没有说出名字,让他猜,他也猜不出是谁,就问,这个人是谁?

宋局长说,叫宋国庆,你认识吗?

朱来福摸摸头,想了一会儿,觉得没有这个人,就摇摇头说,不认识。从前呢,倒是认识一个叫“顺二蛋”的,就是“扛二蛋”的意思,后来改为“宋二丹”,还叫“宋红军”,是个小孩子,我不太喜欢,跟我打交道好几年,长成了小伙子。期间恩恩怨怨,一时扯不清。但是,我总是怀疑他,觉得他就是特务,就是卧底,到后来也不知道去向。

“顺二蛋”?宋局长说,老朱,说实话,你很特殊,是我到这个县任局长以来碰到最为特殊的人物。但是,我尊重你,也希望你自重,也是对我的尊重。跟你说正儿八经的事,你跟我开玩笑。我问你,谁叫“顺二蛋”?那不是奚落人的话吗?

不是,宋局长,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不要怀疑我指桑骂槐说你。朱来福要赌咒,宋局长把手摆摆,连说,好了好了,商城人咋都这样呢?还没有说两句就带妈,还说“商城县两头洼,不带妈不说话。”倒成了风俗了。还有,没说上三句话就赌咒。你说的是真是假,靠赌咒,人家能相信吗?

朱来福仰头喝了一口酒问,这个人长得啥样子?

宋局长说,说起来你也不认识,他在部队里是营长,受伤回到地方。人家才是真正的老红军呢。年岁不大,认识洪学智,跟洪学智到朝鲜打仗去了。

长得啥样?朱来福不死心,再三追问。

长相嘛,大高个,国字脸,满脸红豆,三十来岁。

哦,可能不是他?朱来福自言自语。年龄像,长相不像。二蛋,长弧脸,双眼皮,在民团时有饭吃,面皮就白干白净。要不知道他的过去,还以为是白面书生。人呀,都是包装的,那个时候没饭吃,饿得面黄肌瘦。这个人,长得这样,不多像。

你今天来,我知道你的意图。宋局长说,只是,你不说出跟你一起战斗的,哪怕是反面人物,只要有人证,能够写下来,就算证据。哎,可惜,实在可惜呀!

说过,宋局长抽烟,让朱来福在那思考。

朱来福思考半天,吞吞吐吐,没办法说,我说一个人你肯定知道,不过嘛,这个人跟我虽说有点瓜葛,但是他是国民党,此时可能到台湾了。台湾解放了,逮住了这个人,也许能证明。

谁?

吴绪红。

吴绪红?宋局长说。民团头子吴绪红吗?

嗯,就是这个人。

这个人?宋局长翻着大眼睛盯着,烟也不抽了,问,你咋认识他?

朱来福简单说了:我们从小为孩就在一起,我咋不认识他,就是剥了皮我也认识。哎,他不听我劝,要是听我劝,参加共产党,成了新四军,打鬼子。哦,告诉你,他的枪法准,百步穿杨。还告诉你,我这大腿的枪伤就是他留下的。

哦,你说这些事情呀。宋局长说,他没到台湾,还在大陆,被捕了。据他交代,在商城期间,他杀了不少革命同志,犯下了滔天大罪,而且不日认罪伏法。

吴绪红,你说的没走,逮捕了?朱来福放下筷子,惊讶,睁大眼睛问。

嗯。

他认罪伏法?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