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咋回事呢?

宋局长说,巢湖公安局来了一位刑侦科长,是来调查吴绪红的。据他说,吴绪红被捕纯属偶然。

吴绪红在49年秋到巢湖。这年秋天雨水多,吴绪红戴着一个斗笠,背一个背带,背带捆着一个两岁多的小女孩,挨家挨户要饭。巢湖有个无为县,吴绪红到了那里,很为“无为”俩字所打动,心想,半辈子都在奔波,一心拚命做点事业,到头来还是一枕黄粱。忽又想到老子的《道德经》,再加之淮海战役,国民党失去中原,退守南京,正筹划江而治。此时,管雪凤也随毛人走了。想去找吧,很没有由头。

一是这多年,在雪凤身边干过不少事,其中有好事,也有坏事。雪凤对待他,忽冷忽热,到最后总算看清楚了。——雪凤心思没在自己身上。既然心爱的人心思没在自己身上,跟去了也没有啥意思。再说了,年轻时还有资本,到了不惑之年,再回头看,就很自卑。如今没在民团干了,回到家,还是个农民。大别山,这些年,一直不消停——清政府下台,国民党粉墨登场;国民党下台,共产党又到幕前表演;共产党退居幕后,国民党又重新表演;后来鬼子来了,国共两党捐弃前嫌。这么一块地方,二三十年来,你折腾去我折腾来,像拉大锯,不说当地百姓,就是山河树木,也换了好几茬子了,哪里还能找到老巢呢?如今连家都没了,回去在哪儿居住?更何况曾经是个土匪,虽说认识自己的人不是死了就是逃了,但历史还是有痕迹的。大别山,那块青山绿水的地方,那段伤心痛苦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一句话,老了,成了丧家之犬了。不说这些身外之物,就说身体。如今头也光了,头上还结了一个像帽子一样的疤。每次召开会议,从进门开始,就一直盯着,心里也不知道有多么恶心。

二是国民党要守住江南。江南孤舟,能守得住吗?自古都是北方统一南方,还没有听说南方统一北方的。再加之国民党军队没有战斗力,各地官员蝇营狗苟,自我谋划,寻找出路,这说明气数已尽。此时到江南,还有希望吗?拼命去巴结一叶将要倾覆的破船,值得吗?如今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想过新的生活。这个地方叫巢湖,巢湖巢湖,说白了,就是无家可归人的江湖。这般一想,吴绪红也就不走了,觉得在无为定居挺好的。再说了,半辈子都没有作为,如今国民党要完蛋了,自己还能有多大作为?

路过马鞍山时是夜晚,灰灰的月光,旷野寂静,就在此时,听到孩子哭,停住脚步,顺着哭声找。找去了,孩子不哭了。借着月光,有好几条狼围绕。没有伤小孩。自己去了,狼群居然散去。这,也许这就是佛说的“缘”。捡到了,也需要安顿下来抚养。这个女孩恐怕就是后半辈子的依靠了。为了这个女孩,也为了自己,应该定居下来。

吴绪红想到依靠,不能不想到朱来福,因为朱来福是共产党,虽说共产党马上就要得天下了,大别山也已经被共产党占领了,但是自己没有参加共产党。到了巢湖,仔细想想,也不后悔。朱来福他们那一批人太苦了,死的死,亡的亡,自己认识的不多了。死去的共产党,有些是被管雪凤杀的,有些是被石生财杀的,还有一些是被他们自己人杀的,但是我吴绪红,手也不干净,那个范老五就是我杀的,还有好几个抢夺飞机的游击队员,算一算,最起码也有十个八个。你想一想,杀了这么多共产党,朱来福还劝我投诚,显然是不行的。共产党口头上讲坦白从宽,实际上,你坦白了,就有了铁证,给你定罪,包括杀你,都无话可说。再说了,共产党连自己人都杀,自己也不放心。记得是在1929年夏天,周维炯拿下商城,湖北那边派来的共党被杀了,都说是周维炯干的。1931年,张国焘来了。这个人太狠了,比管雪凤还狠。没过多久,就开始杀人,主要是杀自己人,杀红眼了,连周维炯都没跑掉。听管雪凤说,周维炯是投机革命,要不,咋杀了湖北派去的共产党呢?管雪凤还说,共产党,不是好东西,有点傻,我们略施小计,他们就上当了,还说成是“肃反”。啥叫“肃反”?就是查找他们内部有我们的人,差一点把我搞糊涂了。我当时就问管雪凤,周维炯真是你们军情局派来的?雪凤看着我说,你呀,太傻,太愚,都说共产党傻,我看你比共产党还傻。共产党把我们最想杀的人除掉了,你认为是我们的人,大傻瓜!时间过去二十多年了,如今看来,共产党是糊涂虫。跟着糊涂虫干,能成功吗?

淮海战场,共产党侥幸胜了,我们大意失荆州,败了。我记得我们坚守了好长时间。粮食没了,水也没了,我带领一个营占领的是一个小山头,共军冲上来,见人就杀,我们的人不是被杀就是举枪投降。我是营长,逮捕了是被杀头的,我不能投降,我只有逃跑。我顺着小山往南跑,就感觉后面有人追,藏在一棵树旁,回手就是一枪,就把撵我的人打死了。可是,再跑时,后面又有人追,又放枪,又把那人打死了。共军好像漫山遍野,死个把人根本不算啥,再回头看看,还有人追。这次,我又是回手放枪,没子弹了。我不能等死,只能拼命跑。好在这个人枪法太臭,对我背后放了好几枪,没有一枪打准的,都他妈打到松树上去了。我记得围着小山足足跑了二十多里路,已经远离战场了,这个糊涂虫还在撵,真是想置我于死地呀。这一下,可把我累死了,我腿有问题,跑不快,好在山上磕磕绊绊多,他也有顾忌,也跑不快,跑了几圈也累得够呛。我知道他没有子弹了,该是肉搏的时候到了。还好,此时天下起了大雨。天不灭曹,看来我不该死呀。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一个可以藏身的山坎,山坎旁还是矮灌木。想吃空心菜来个买藕的,我顺势钻了进去。

那个人追来了,也十分疲惫,到了山坎,上气接不住下气,弯腰在那儿喘。雨水太大,他一边喝着雨水,一边用手抹一把脸,还在那骂:真日怪,妈的,一个吊当官的,还真能跑呢。要不是打死我们那么多战士,我就不想撵了。为了死去的兄弟,我算拼了。

蹲在那儿,还在自言自语说,是白骨精,钻洞了,我也给你找出来。我一听,口音好熟,就慢慢掰开灌木丛偷看,不看还好,一看,吓了一大跳。——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宋二丹。冤家路窄!这个人可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这次落在他手里,必死无疑。就在胡思乱想呢,从灌木丛中爬过来一条毒蛇,爬到外面,被宋二丹见到了,对着蛇就是一枪,这一枪把我打懵了,——枪里不是没有子弹了吗?看来,宋二丹太阴了,太狡猾了,原来这小子枪里还留着子弹呢。哎,世界上有这么一号人,你偏偏又碰上了,那只能说算你倒霉。我彻底绝望了,知道一定会被发现。藏在灌木丛里,实际上就是宋二丹要的效果。这样一来,我就成了他妈的活靶子,成了瓮中之鳖了。于是,在宋二丹低头看蛇的时候,我从灌木丛里一跃而起,与之抱在一起,让他不能放枪。侧过身,对准他拿枪的手就是一脚,还把他的枪踢掉了。这回都没有枪了,都赤手空拳,算是扯平了。

我与宋二丹对掐,不能松手,害怕一松手他就把枪捡去了,到那时必死无疑。也不知道多长时间,都累了,一起摔倒在山上。山坡很陡,我俩像两块石头顺着山坡往下滚,滚到山脚下,都昏死过去了。我毕竟比宋二丹年纪大,体力耗多了,醒过来晚些。我只感觉嘴唇有点咸咸的,睁眼一看,这个狗日的,正站在那里,斜靠一棵树上,撸着裤子,掂着鸡巴,怪笑着,对着我的嘴尿尿呢。我愤怒了,想爬起来,还是爬不起来。脑子清楚得很,知道落在他手里没有好下场,就使劲儿吐出一口吐沫,闭上眼睛,在那等死。

宋二丹见我醒来了,一边尿尿,一边大笑。一笑,腿都是颤抖的,尿我满脸都是。我算是气歪歪了。总算尿完了,我感到有一支乌黑的枪管正顶着我的前额,我睁开眼睛看见宋二丹正准备扣动扳机。我知道,完了,彻底完了。我十分伤心,觉得死在这小子手里,真他妈倒霉。临死了还受侮辱,更是难过。我咬咬牙,闭上眼睛。

人是很奇怪的,当你知道完蛋的时候,会一下子轻松了,没有恐惧,也没有希望,仿佛一个人一生之中都在爬山,盼望爬到山顶,成为神仙。当你爬到山顶,再往下看时,发现这座山还在地上,还与地球相连,你也没有成为神仙,还是一个平凡人,还站在地球上,脚板紧紧地连着地球,似乎那座山跟你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此时,你才是彻底绝望了!我那个时候就是这种心情。

我不再说话,也不哀求,知道一切都是无用的,闭上眼睛等死。过了一会儿,听到哈哈的笑声,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宋二丹使劲儿把枪甩了,甩到前面那个小溪里去了。接着,他背着我,一步一步挪动,把我背到附近的一座破庙里。

那一晚,我们谈了许多。我问宋二丹,为啥不杀我,还救我?

宋二丹说,你不能死。

为啥?

淮海战役胜利了,商城解放了,石生财还在,只有你知道他藏在哪儿。宋二丹说,你参加解放军吧,逮住石生财,将功赎罪。

我不干。

宋二丹犹豫一下说,你不干我也不能杀你,因为我们是老乡,在这个地方见到你,不容易。

我杀了许多共产党。

宋二丹说,你杀谁,我不管,但是我不能杀你。换着管雪凤,我就开枪了;换着石生财,我也开枪了;但是你,我不能开枪。

就是这句话,我觉得我不能参加共产党,没资格,我要是参加了,共产党还是共产党吗?所以,那个晚上,我和宋二丹都喝醉了。第二天早上,没有照面,都各奔东西了。

我不能回家,也不能参加共产党,更不能找管雪凤,我只能一个人流浪,走哪儿算哪儿。

说个实话,我这样到处流浪,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要对得起朱来福,因为朱来福告诉我一个不该告诉的秘密。我到处流浪,等于这个秘密也在流浪。我行走到巢湖,又到无为,在李家寨刚好有三间破房,我就搬了进去,算是安顿下来了。

宋局长说,这个吴绪红改了名字,如今叫“吴旭宏”。安顿下来了,没过多长时间,无为也解放了。无为特务多,又靠近长江,阶级斗争复杂,也抓得很严。当时登记户口,吴旭宏因为不是本地人,不好办。

凡不是本地人,都有可能是国民党逃兵,还可能是国民党特务。无为县第一步就是清查户口。吴旭宏没有户口,长相、穿戴又十分奇怪,就引起了公安部门注意,并作为重点对象调查。还好,吴旭宏是个哑巴,只知道“啊啊”,一会儿指指头,意思是长疮,头破了,如今大脑也不行了;一会儿又指指腿,那意思是要饭的,风里来雨里去,一条腿也坏了。最主要是吴旭宏有一个小女孩,这说明不是特务,也不是当兵的。当地百姓也给吴旭宏证明,说这个人到这里一年多了,一直住在这里,是个要饭的,从来也没有干过坏事。这个人,也许家里遭到灾荒,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在家呆不住出来要饭,也是正常的。

总之,这个人到这儿之后,安分守己,也没有听到他说过一句话。刚来到这儿,到处要饭,分了田地,就干活。车水插秧都是行家,还会犁田打耙。大忙季节,要是谁家没有劳力,他就去帮忙,从不惜力。这样的人,一看就知道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咋能是国民党特务呢?更不是拿枪杆子的。这般说,公安局相信,也就不在意。在李家寨居住,过上了安稳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