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定了”。还是太简单了。就因为太简单,问题出来了。

过了年,张国焘被派到大别山鄂豫皖苏区任最高领导。来了之后,积极开展调查研究,从调查当中发现许多问题:一是革命不彻底,特别是表现在土地分配和成分划分上,让张国焘恼火。他不止一次说过这是“右倾”,大家都不知道啥叫“右倾”,以为这个东西就是叛党投敌,性质严重。所以没有多少人听进去。在会上讲讲,回去了还是我行我素;二是发现军队的权利并不在他手里,有许多人不听他的。那个曾中生就是个例子,公然反驳他的指示,让过长江威逼南京吧,他说那不行,那是拿鸡蛋碰石磙,擅自改变作战方案,带人马袭击黄安,挥兵直捣金寨,转去转来还是没有转出大别山,根本就是做无用功。还有那个许继慎,自认为资历老,也是党中央派来的,对我张国焘的军事才能表示怀疑。听保卫处的人说,许继慎说,打仗嘛,要巧,是要讲究谋略的,不能硬碰硬,张主席那一套,只能把红军消耗掉。最可恨的是明目张胆地向中央反映问题,还与那个徐向前联名,岂有此理!不说其他,就说军事,他们一点常识都没有。兵书上说,灭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一点就不知道,还打仗,打了几次小胜仗也是瞎猫碰着个死老鼠。还有那个周维炯,更是可恨,张嘴“老子”,闭口“妈的个逼”,动不动就是“毙了你”,大会小会讲话都说“老子打仗咋咋的”。去武汉接我,还把联络员杀了。我一直怀疑这个周维炯就是地痞流氓,对自己味就吃,不对味就打,没有组织纪律,更无党性,跟国民党没啥区别,不,简直就是土匪!每次召开军事会议,他都带头反对,摆明跟我对着干,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得整顿。

咋整顿呢?想去想来,得从根子入手。刚好中央才召开的会议,这里土地分配显然没有按照指示办,那么就从土地入手。于是,张国焘就召开了地方各级苏维埃政府领导人会议,专门安排土地政策。说到底两条:一是土地问题全部推翻重来。要贯彻王明路线,也就是地主不分田,富农分坏田,贫雇农分好田,原来留给各级地方组织的土地全部没收,无产者咋还拥有土地?要是那样,与资产阶级有啥区别?二是划分的成分不科学,得重新划分。于是,大别山各地苏维埃政府新一轮的土地改革运动开始了。有许多地主自知性命难保,提前把东西变卖,连家带眷逃了。没逃跑的,因为手里有人,像石生财之流,还在山里当土匪,成了流寇,伺机反扑。

在这个大环境下,张国焘也知道了飞机事件,还知道蒋孝智分田到户以及安葬管云龙尸体的事情。张国焘要抓典型。这年的夏天特别热,上面通知,让蒋孝智赶到新集,新集距河口很远,需要一个下午才能赶到。好在蒋孝智浪迹江湖习惯了,脚力也适应。他戴着草帽,穿着草鞋,临走时宋丹丹还在他怀里装了烧饼馍,用竹筒给蒋孝智灌了满满一竹筒开水,让他拿着,既能当棍走路,又能解渴。到太阳躲进大地的被窝窝里,蒋孝智紧赶慢赶到了新集。

张国焘似乎忘了。有人通报,说商城县河口乡的蒋孝智到了。张国焘哦,说知道了。说过,继续喝茶,看书。好像是外国书,俄文版的。蒋孝智又等了一个时辰,实在焦急,就问,要是没事我就回去了?门卫扛着枪,说,你等一等,我再去帮你问问。此时张国焘站了起来,伸伸胳膊,踢踢腿,对警卫员说,弄点晚饭来,两个人的。警卫员对蒋孝智说,你可以进去了,张主席在屋里等你。蒋孝智有点憨,不敢相信。不过嘛,人都是这样,说是能放开,实际上到特定环境见到特定人物还是放不开,这跟无欲则刚没关系,与人的修养有关。

见到张国焘,蒋孝智就说不出话来了。感觉此人居高临下,也许这就是相书上说的“帝王之气”吧。这般想,蒋孝智就有点噤若寒蝉,也不敢多看,低头站着,等待着。张国焘先说话:你是蒋孝智?听说你是老革命了,很好。坐坐坐。招手,手都没动,手指头动了一下。蒋孝智就坐下了。

汇报了工作,张国焘好像不愿意听,打断说,听说你“右倾”,是吗?蒋孝智呆了,茫然看着。张国焘又说,你对管云龙家太好了,给土地。他是什么?是我们革命的对象,咋能给土地呢?对于这样的人,一定不能心慈手软。你不是在帮他,是在害他。结果还不是被小炮队杀了?我的同志哥,你得有政策水平哟。……你是大学生,是秀才,有知识,懂道理。我想,从你那儿抓起,搞成赤区样板,让大家伙向你学习。你知道啥意思吗?

知道,知道,张主席。蒋孝智才敢抬起头,一看,张国焘是个国字脸,就是有点瘪,像个铁锨,要是给你一铁锨,可不得了,非铲出血来不可。看人,相面,这是蒋孝智的本能,但是这个时候不能多想,也不能多揣摩,于是说,虽说我是老党员,但是没有聆听像您这样具有高深知识水平的领导讲话。张主席您出口成章,回去后,我立即展开工作,干净彻底贯彻您的指示。

嗯。这就对了嘛。还有一个错误要纠正。张国焘说,管云龙罪该万死,你们又没有证据说明是小炮队杀的,咋就安在人家头上呢?不能把功劳让给敌人,要是那样,老百姓咋看我们?敌人是什么反应?谁还敢弃暗投明参加革命?我认为,应该光明正大地说,是你们杀的,因为管云龙确实罪有应得!

蒋孝智听了,心里还有疑问,一是管云龙的头挂在树上,不好向当地百姓解释,二是管云龙有罪,但是没有证据,无法说服群众。有了尚方宝剑,两个疑问就不是疑问,像烟雾,飞走了。蒋孝智的胆大多了。就像移花接木,纠正的结果,原来是蒋孝智杀的,是共产党杀的。

回到家已经是后半夜,月亮还挂在屋檐角那根木头上,显示出摇摇欲坠的样子。宋丹丹几乎一夜没睡,坐在**纳鞋底,心里盘算着蒋孝智走到哪里了。蚊虫多,夏天还没有过去,又热,没办法,把褂子脱了,穿着自做的花兜兜。听到蒋孝智拍门,宋丹丹忙把鞋底放下,一跳下地,高兴地喊,来了。

宋丹丹赶紧给蒋孝智端饭,是头晚上就煮好的三个鸡蛋,已经热了四次了,成了老蛋。还好,鸡蛋是越煮越香。妇女坐月子没啥吃的,煮几个老蛋,补补身子,很有营养。蒋孝智先用筷子夹一个送给宋丹丹说,我吃不了,你也吃一个。宋丹丹说,我不吃。跑那么远的路,饿了,你吃吧。为了岔开主题,宋丹丹问,见到张主席了?见到了。啥样?也是人呗。咋这样呢?我是问,人还好呗?咋说呢?我走路琢磨,张主席找我去也没有大事,只是说我们搞错了,要纠正。啥错了?张主席说的,好像都错了。我也迷糊了。蒋孝智盯着宋丹丹的花兜兜,宋丹丹生气了,伸手轻轻拍了一下,骂道,还不赶快吃,还想让老娘喂?

蒋孝智不好意思,一边吃一边说,他说管云龙是我们杀的。

嗯,他咋知道?神耶!宋丹丹惊讶地坐在那儿,看着蒋孝智。

管云龙咋是我们杀的呢?不可能呀!但是,张书记非要让我们承认,说是只有这样,才能团结群众,教育群众。蒋孝智说,这样说瞎话,有道理吗?

哎哟,原来是这样。宋丹丹说,还是张书记站得高看得远,应该按照他说的办。你们当初那样设计我就反对。你想一想,那不是助敌人的气焰,灭我们的威风吗?还有,你们凭啥要为管云龙安葬,难道你们是管家的后代?管云龙带着民团追击我们的时候,你忘了?牺牲那么多党员,八颗人头呀,你也忘了?

是呀,还是妻子说的对。蒋孝智糊涂了,心想,丹丹咋这般上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