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四方面军反第四次围剿失败了,张国焘带着不足三万人的残兵一路向西。一路上,蒋介石部署重兵围追堵截。向西转移时是在夜晚行动的。那天夜里,大雨滂沱,是个坏天气,但是对于红军来说是来之不易的好天气。为了摆脱追兵,两万八千余名健儿面对两千余名受伤的同志,有的和着雨水下咽,有的咬着牙盯着,谁也没有说话,不是要走的人给伤员留下枪支弹药或者一把炒面、一个馒头,甚或一把麸子,而是那些伤员把自己的草鞋脱下来递给要离开的战友,把子弹还有仅有的珍贵的东西塞在战友腰里,让他们一路走好。

在战友离开不到三个小时,国民党追兵到了。在桐柏山的山沟里,到处都能听到手榴弹爆炸声,还有敌人的惨叫,就是这样,听说还有三十多人拖着病体和残肢爬回到大别山,在大别山开展游击战。只是很可惜,这些爬回的士兵当中没有一个是参加过那夜埋藏“列宁”飞机的战友,那些战友也有百十人,他们活着随红四方面军入川了,或者在战斗中牺牲了。是天意还是人为,谁也不知道。

与此同时,在南京,国民党首府,一时热闹非凡。“卖报、卖报”,报童吆喝着,“今日消息,特大新闻,大别山赤匪已被剿灭,大别山赤匪已被剿灭。”听着像唱歌。不错,在军界,正在像过年一样筹备一场盛大的庆祝晚会。虽然在红四方面军离开大别山的当日,各路剿赤军首领都向南京发报,捷报像雪片,蒋介石的头有点大,但是很高兴,毕竟,在心脏地带的赤匪已经剿灭了,不,离剿灭已经不远了,所以蒋介石特别来精神,并亲自命令国防部对有功之臣进行嘉奖。立即有四名中将擢拔为上将,十二名少将晋升为中将,还有三十多名校官晋升少将。肩膀上的一个个星条,殷红,似乎在滴血。

就在庆祝声中,管雪凤从少校晋升为中校。管雪凤有点得意,但是也有点失意。戴笠对她说,这次,你也算是立了大功,把张国焘的鼻子牵住了,要不是因为飞机,你就可以跳过中校大校晋升为少将,要是那样,你可是党国的骄傲呀。到目前为止,国军里面还没有美女将军呢。甚是惋惜,甚是惋惜呀!

那一夜,管雪凤也没有睡着,没有睡着不是因为兴奋,也不是因为难过,是因为没有瞌睡。穿着新的中校军服,虽然没有多大变化,但是管雪凤的人变了,变得猥琐了。值得吗?管雪凤不止一次问自己。虽说努力方向是做个像蒋夫人那样的人,但是这个方向好像赤匪的什么空想,是那样的遥不可及。她真的失去了信心。让她失去信心的不是年龄,也不是工作上的失误,是孤独。对,孤独。这时候,管雪凤一下子想到了这个词。看看繁星在天上,十分遥远地张望,还在诡秘地冷笑,管雪凤立即抱紧双臂,感到有一股彻骨的冷。她想到她爹,那个儒雅的农民,按照家乡话说,还有点显摆的农民,多少年了,从她记事时起,就没见过爹失态过,总是彬彬有礼,总是对生命充满好奇,总是那么健谈,总是对前途充满希望。都四十多岁了,还奢望当官,二妹嫁给一个乡绅才弄了个乡长,还没有当两年就遇到赤匪。爹是看错人了,瞎眼了,怎么交这么个人呢?想当初,下那么大的雨,到管家的那个教书先生,呸,都不想喊出他的名字,怕脏了嘴,真是个畜生,不,畜生不如!爹给他吃,给他酒喝,还给他米面,每年都送银元,就是娘娘庙那背阴山上的一块茶园,爹听说他爱喝茶,会喝茶,会品茶,也送给了他。

人真是不能太仁慈呀,这个阿拉伯的骆驼,是个该死的骆驼!你咋就忍心下手呢?石生财说,他对赤匪略知一二。就说商城有个陈兴朗,参加共党,他爹是上石桥街道的区长,知道好多共党在他家开会,就告密了,结果呢,陈兴朗就带人把他爹给抓了,打死在河沙湾里。这是人做的事情吗?天理何在?人伦何在?真是恶有恶报,善有善报。陈兴朗也被杀了,是石生财捕杀的,那颗肮脏的头就挂在城南门,最后也没有人为他收尸。遗臭万年,那是夸张了,是赞美他了。不到一年,谁还记得这个畜生?鬼都不记得了。但是,管雪凤真的想不通,蒋孝智真的像石生财说的,着魔了吗?

石生财说,你是不知道,着魔的人跟正常人不一样,就说赤匪吧,张国焘来到大别山,搞得乌烟瘴气,可是赤匪还把张国焘奉为神仙,我们怕得要死的人,都被张国焘一个个给灭了。当时我听说了,都糊涂了,还以为张国焘是我们一路的,虽不是戴笠派来的,也是蒋委员长派来的,我还亲自找我的一个老同学在国防部工作的高级军官打听,他说,不是,共匪就爱窝里斗,但是,这些可不能侥幸,他们对我们狠,对自己更狠。

蒋委员长说了,这叫天赐良机,得好好利用。那个时候,石生财是想让我给他美言,想弄个南五县剿总司令干着,虽说有点给我解闷的味道,但是那些话还是有据可查的。这么说来,这个蒋孝智为了他的那个梦想就不顾亲情,不顾朋友私情了?一定是这样。要是这样,他就不是蒋孝智了,是一个万人唾骂的恶魔了。

管雪凤想着,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就是蒋孝智还有女人。想到蒋孝智的女人,心里更疼。母女连心呀。娘,多么贤惠的女人,在家里,四门不出,对待下人从来也没有大声吆喝过,逢年过节还到娘娘庙磕头烧香,求观音娘娘赐她一个放牛娃。可是,观音娘娘就是不睁眼睛。三妹生下来了,从此就不再生育了。娘哭过,还对娘娘说,只要赐一个放牛娃,给管家延续香火,当牛做马她都愿意。但是,观世音没有听到。这是蒋孝智那个该死的瞎说的,他说,或许你娘求的时候,观世音已经上天去了,或者旅游去了,没听到咋给你娘送儿子呢?但是,娘不止祈求过一次,年年求,月月求,吃斋念佛,难道观世音娘娘每次都出差了吗?这不是鬼话吗?这样的鬼话对我说了,当然不信。从他那一双贼眸子里分明看出十分狡猾。但是,爹就信了。爹说,蒋先生还说了,命中注定。这就叫命中该有终须有,命中没有求也无。当时不懂爹的心思,现在懂了。爹是宽慰娘,让娘不要自责。娘这样贤惠,咋也被蒋孝智杀了呢?爹娘合葬在凤凰山下,是个小老坟,上面都长了一尺多深的草,想扒出来改葬,也没有时间,最主要的是不忍心看到爹娘惨死的情状。

管雪凤很想她的爹娘,想到这里,嘤嘤啜泣。过了好一会儿,掏出手帕擦了擦,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要不把他们斩尽杀绝,就不是我管雪凤!

管雪凤想到这些,又想到两个人。一个是蒋孝智的女人宋丹丹,听说这个人是个寡妇,蒋孝智也要,真没档次。想当初,在娘娘庙学习,他就有点邪恶。那时候自己还小,不懂事,但是知道那种目光不是好东西。到现在才知道,蒋孝智真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是个到处敲锅卖当的江湖骗子。宋丹丹,没见过,只是听说。蒋孝智对她很好,只可惜没有逮住,要是逮住了,一定挖去双眼,割掉舌头,让她做个戚夫人。她不配挂在城门楼上,只配放在茅厕里,供人糟蹋!

贱女人!呸!管雪凤咬牙切齿,又吐了一口。但是,她的脑海里好像有许多人影在晃,一会儿翻到特科,那一个个笑靥如花的女人,还有那一个个眼睛邪恶的处长,心里极不舒服。不想这些了,脑海里忽然又出现了老家那个院落,那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每当春天,南山的岭上,兰草花香会顺着山沟吹过来,让人陶醉。还有金银花,有黄色的,白色的,爬满院落,一串串小喇叭悬挂着,也很香,这种香味伴着春天的露珠,是最好看的。到了夏天,最爱的是家居左边的荷塘,满塘荷花并不诱人,最诱人的还是荷塘里的月亮,沉睡在塘里,时而是个镰刀,时而变成大饼,不,那是三妹说的,我看呀,更像一面亮闪闪的玉盘,或者说光洁照人的玉佩。二妹说,俗套。好,我们都俗套,你不俗套,你说呀?二妹说,那里又是一个天地,那是梦,是天宫的魅影,是上天在做梦。所以说,梦,才是永远美丽的,更何况还是老天爷做的梦呢?三妹说,照你这样说,只准老天爷做梦,就不准王母娘娘做梦了?二妹说,你个小丫头,当然准许啰。三妹说,那王母娘娘做的梦该是啥样呢?二妹想了想说,或许比这更好更美。三妹接着说,都错了。王母娘娘为什么要做好梦呢?也许是噩梦呀。或许,王母娘娘做着相反的梦呢——遇见毒蛇,遇见猛兽,举棍打死毒蛇呢。

胡说八道,你把王母娘娘想象成母夜叉了!我刚说完,三妹说,大姐,这不是说着玩嘛,一副顽皮的样子。可是,三妹,听说失踪了,又听说参加了共党,这是咋回事呢?二妹,一个温柔娴雅的人,一个一心想脱俗成仙的人,咋就愿意当吴承轩的姨太呢?想不通。

但是,有一个人她看透了,也想通了。这个人就是朱来福。这个小不点,那时候是最看不起的,可是这个人却与吴绪红搞在一起,两个人好得跟一个人一样。朱来福最喜欢的就是栀子花,这种花是最贱的。农民在端午节前后会剪下一枝插在稻田里,到了八月十五,水稻收割了,田里就会长出一棵栀子花树。栀子花树叶子就像冬青,但是比冬青小。长在院落里就会占一大片地方。这种花最不好的就是那香味,浓烈,粗俗,让人恶心。但是,朱来福却喜欢,还专门从稻田里起了一棵回来,栽在我家南边的向日葵花园里。开始,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花,都去看,树叶青青的,好看。没想,到第二年端午节前后,这种花开了,开得十分霸道,满院子都是,赶也赶不走,好像只要有一点缝隙它就会钻进去,难闻死了!我不知道是这种花开了的香味,到处寻找,也没有找到。一个上午,顶着毒花花的太阳,也没有找到。到了下午,太阳落山了,朱来福回来了;回来后,把牛拴着,赶紧跑到那棵树下,用鼻子闻,还掐几朵别在衣服上,太恶心了!我在窗户里看到的。隔了一天,我就找来锄头,费了整整一天,才把那棵树刨起来,气得我想把它碎尸万段,但是已经没有力气了。要是现在,我一锄头就让它解脱了。

黑了,出月亮了,我从窗户往外看,朱来福回来了,扛着锄头回来的。一看这种情景,立即跑到栀子花树跟前,哪里还找得到?只有焦枯的树叶洒满一地。我心里高兴呀,别提多有滋味了。心想,你还得意?我让你得意!你以为这是你的院子呀?可是,朱来福却哭了,抱着头,蹲在那里,十分伤心。没想到那个时候,为了这件小事,他就记仇了,还参加了共党,当了赤匪小头目,像栀子花一样强占我家的院落,还说什么,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原来是管家的,如今是党的。好不知耻!好,行,听说你也参加了杀害我爹娘的行动,还假惺惺帮安葬,去你娘的!

管雪凤想到伤心处,不免痛骂。骂完了,心想,这次回去,一定要捕杀这个恶贼。最好你不要走,不要逃。也许,一个赤匪小头目还不是正儿八经的共匪,他们也不会带你逃跑。要是被国军逮住了,杀了,我不能亲眼看见,那真是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