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守盘的指挥部在东郊粮库,冷锋的指挥部在飞机场跑道东南角的笔架山下,那架飞走的飞机,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正是这架飞走的飞机,使他们坚信余乃谦已是万劫不复。二人都是乐滋滋地赶往东大营的。

冷锋先到一步。

吉普在指挥部那幢二层小洋楼前面停下,冷锋和两个护兵刚下车,就被杨天龙带人上前缴了械。须臾之间,反差太大,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木呆呆立在那里。

这时,余乃谦出现在二楼对外的廊台上。冷锋看到他,故作镇静地仰起脖子,苦笑道:“军、军座不是去南京了吗?”

余乃谦拍拍栏杆说:“南京本人是没机会去喽,刚才真应该把你送走。老弟,你愿意去吧?”

冷锋傻愣愣地点一下头。

“不过,你也没机会去喽。哎,你都知道了吧?我要起义。”

“不、不,卑职不知道……”

“我给你说了实话,你不说实话,真不够意思。”

“军、军座,卑职也是刚听说,卑职不信……”

“千真万确,还是信了吧!老弟,我们一起干,成不成?”

冷锋欲哭无泪,四下看看,无处可逃,只得哭丧着脸央求道:“我比军座更了解他们,我不能过去……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他妈豁出去了,求军座给我一枪吧!”

余乃谦笑着摇摇头:“我不杀你,杀你还轮不到我。”

“余、余乃谦!你好狠毒……”冷锋简直要崩溃了。

“我狠?鬼子走的那一年,是你背后捅刀子,想和梁守盘联手做掉我,就差一点点吧?别当老子不知道!还有我那个八路军的团长女婿罗金堂,是怎么死的?你最清楚吧?他可是你的战友!若说狠毒,我看没人超过你,你的良心大大地坏了!天道有常,报应不爽,老子一贯认为,叛徒绝没有好下场!老子今天不杀你,让你多活几天,还算仁慈吧?给我带下去!”

杨天龙一挥手,两个战士上前,把大喊大叫的冷锋拖了下去。

片刻之后,梁守盘到了,他是坐小轿车来的,车子还没停稳,几个战士扑上前,拿枪顶住他和两个护兵的脑袋。梁守盘没有反抗,乖乖下车,他很冷静,没有叫喊。

余乃谦再次出现在二楼的廊台上,冲梁守盘一抱拳,道:“梁兄,得罪啦,惭愧!惭愧!”

梁守盘面孔冰冷,一声不吭,根本不看他。

“本人作为东线守备司令,决定率部起义。梁兄,咱们一块干吧?过去之后,兄弟可保你做师长,如何?”

梁守盘突然冲余乃谦的方向“呸”了一口,指着他道:“休想!姓余的,你的节操真不如一个妓女!”

余乃谦冷笑几声:“姓梁的,你不听我的,你的部队会被解放军消灭光,得死多少人哪?那你他妈就是个刽子手。老子就算是妓女,也比你个刽子手强!”

“你个王八蛋,不折不扣是个党国败类!”

“老子是党国败类不假,但老子马上就是解放军的军长!你服不服?”

“呸!”

余乃谦俯身指着他道:“冥顽不化,我看你是茅坑摔跟头,离屎(死)不远了!看在多年老朋友的分儿上,我就不动手了,给你个以死效忠党国的机会,请你自裁吧。”说罢,他故作惋惜地摇摇头,手猛地往下一劈。

一个护兵把手枪弹匣退出来,子弹一枚一枚弹空,然后把一粒子弹压进去,装上弹匣,子弹上膛,递给梁守盘。

他身边的十几个人,同时都把枪口对准了他。

余乃谦转身离开廊台。只听背后梁守盘声嘶力竭地吼道:“余乃谦——我日你八辈祖宗……”然后“砰”的一声枪响,接着是身体倒地的声音……

这一天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余乃谦感觉很累很乏,坐在椅子上闭了会儿眼,想到自己这辈子,真正的对手不是共产党,而是梁守盘、冷锋、张勇这样的人,共产党只想要他的枪,而这类人不仅想要他的枪,还想要他的命,想要他的钱,想要他的女人……真是太可恨了,和这类人决裂,实在是走了正道……

他掏出怀表看了看,马上就到六点半了,离约定起义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他不想再等——都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但是也别忘了,肥肉趁热吃才香!夜长梦多,事不宜迟,还等什么?他决定立刻通知解放军方面,起义时间提前至晚七点。

九月七日晚七时,余乃谦向全国通电,宣布新编五十九军战场起义,龙城东线大部分阵地和飞机场随即落入解放军之手,龙城战役因此迎来根本性转折,全线胜利在望。

第二天一大早,一辆美式十轮卡车把杨天龙等四十多人送回位于龙城东郊二十里堡的大阳山纵队司令部,张云随车前来,代表余乃谦军长给江山送来一份“礼物”。江山亲自出门迎接,众人下车后,张云和两个士兵一起,从车上把一个蒙着厚帆布的沉重物品抬下车来。江山手夹香烟,笑眯眯地说:“张副官,什么宝贝呀?”

张云卖个关子道:“请首长自己看。”

江山扔掉烟蒂上前,伸手掀起蒙布,张云在一旁协助把蒙布全部揭下来——原来蒙布覆盖着的,是一只半人多高的铁笼子,一个没戴帽子、佩戴中将军衔、双手被铐的国民党军官蜷缩在笼子里,无疑他就是冷锋了。

江山微微一愣,望着紧闭双眼如一摊烂泥的笼中人,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抬手示意众人散去。张云冲江山敬个礼,把钥匙甩给杨天龙,上车走了,五十九军已连夜撤往平泰县城休整并接受改编,他要赶去会合。

铁笼前只剩下江山、杨天龙和两个警卫员。江山不满地瞪一眼杨天龙,道:“这成什么话?打开!”

杨天龙赶紧上前打开笼子上的大铁锁,伸手把冷锋拉出来。冷锋佝偻着身子站在江山面前,原本身材高大的他显得矮小而卑微。

过了许久,江山才道:“老朋友,你还好吗?”

冷锋眼睛眯成一条缝,不敢与江山对视,垂头咕哝道:“哦……还好。”

“冷长水,你让我做了好久好久的噩梦……这一页,终于可以翻过去了。”

冷锋沉默着。

“噢,给你个中将副军长,老蒋待你不薄嘛。”江山点上一支烟,猛吸两口,“不过呢,如果你走正道,别动那些歪心思,现在应该是我的副司令,也差不多嘛!你后悔吗?”

冷锋微微摇一下头:“说不后悔是假,但我只想说,不后悔,至死不悔。”

“你还算条汉子。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本人只求速死。”

“愿在世上挨,不往土里埋。你当真不怕死?”

“死亡最大的敌人不是怕死,而是贪生。我不贪生,只求速死,少受折磨。”

“我们优待俘虏,这你知道的,何谈折磨?”

“是我心灵的煎熬,这与贵军无关。”

“你的煎熬早就开始了,从你决定出卖罗金堂、出卖自己灵魂那一刻就开始了。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你应得的下场!”

冷锋脑袋垂得更低了。

“本人没有权力杀人。至于你结局如何,须交由人民审判。”江山转向杨天龙,轻声道,“带下去吧。”

他背着手,前头走了。此刻他心中没有喜悦,只有沉痛和遗憾。

冷锋并没有等到新成立的龙城市人民政府对他的审判,几天后,在关押他的地方,他用腰带勒死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