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七日午后,离正式起义时间只剩几个钟头时,余乃谦才意识到,他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把老母亲和夫人交给张勇保护——她们竟然成了张勇手中的人质!
张勇是受南京直接领导的大特务,手眼能通天,他早就察觉到了。原指望张勇为自己所用——替他打通与南京的关系,同时帮他监视政敌梁守盘,以及冷锋等部下。他做梦都没想到,张勇的刀子有一天会架到他的脖子上!
七日下午四点,将有一架飞机降落龙城,来接守军师以上将官以及市党部主要官员的家眷去南京,仅停留十分钟,规定每一个家庭只能携带两件行李。
这显然是南京方面为防止守城将领生变而玩的花招,由张勇秘密承办。还好,除了余乃谦,其余人家都愿意走人。
在张勇蛊惑下,韩素君一天来一直刻意隐瞒要走的事。
下午三点,家眷们都集中到东郊飞机场,郭炳勋的家眷也带着大箱子赶了来。
变故遽然出在余母身上——本来老太太就不愿挪窝,张勇和韩素君好说歹劝,骗她说换个安全的地方,才把她哄了来。到了机场,听人说要坐飞机去南京,老太太一是害怕坐飞机,二是不想离开老家,一着急,一口气没上来,登时人就没了。
张勇深知,这一下闯了大祸——害死余母,余乃谦哪能饶他?一定会跟他拼命!韩素君也感到事态严重,老余肯定连她也不会放过,她动员张勇,一不做,二不休,一块走。
张勇前年在南京新娶了老婆,老婆也在保密局,儿子刚满一岁,他很想走人,离余乃谦远远的。然而这时候他绝对不敢擅自离开。
日本人来的第二年,军统龙城行动组的人找到他,要发展他加入军统,他感到当汉奸没出路,就答应了。抗战胜利那年,他擢升为军统龙城站副站长,内战爆发,军统改称国防部保密局,他成为该局在龙城驻军的实际负责人,负责监视龙城驻军高层,政训处的人,都是听命于他的特务。就连郭炳勋、梁守盘都惧他三分。
余乃谦对他有恩,韩素君对他有情,这些年他未忘恩情,一直明里暗里保护他们。那年在重庆,要不是他出手相助,余乃谦早被当作汉奸处置。他的耳目众多,上午已经获悉余乃谦即将叛变投共,并且把消息向梁守盘、冷锋透露了一点,本打算把家眷们送走,即刻联合梁、冷逼余交出兵权,不伤他的性命,也不扣押他,把他一人交给共军就算了——对他已经算是十分仁慈了。
但是现在,形势所迫,他不得不出重手!
韩素君的话倒是提醒了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他把电话交给韩素君,让她打电话把老余叫到机场来,就说老太太要去南京,走前想见他一面。
余乃谦在东大营接到电话,悚然一惊,知道张勇要挟持老太太和夫人,没想别的,只带张云和两个护兵,挤进一辆小轿车急急赶往飞机场,一路上对张勇破口大骂,扬言要枪毙他。
墨绿色的大飞机在头顶盘旋。小轿车在轰鸣声中急驰至贵宾室门口,车没停稳,余乃谦抢先下车,一头扎进屋子。在他身后,张云和两个护兵被政训处副处长冯从轩带人拦住,枪被下掉。
余乃谦一进屋,门在他身后猛地关上,他头一眼看到的,是躺在沙发上的老太太。他大叫一声:“娘……”扑了上去,双膝一软,跪在沙发前。娘没有动静,他伸手一摸,娘的手已变凉。他傻眼了,惊愕万状,泪如泉涌……
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硬邦邦凉飕飕的东西顶在他后脑壳上。
“军座,恕在下失礼!”
他微侧一下脑袋,看到举枪对准他的,是眼睛血红血红的张勇。下意识伸手一摸腰间,是空的。他来得匆忙,竟然忘记带枪!
“军座请听好——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是现在去南京,到委员长面前认个错,或许能保住老命;二是留下,我把郭军长梁守盘冷锋叫来,宣布你要叛变投共,当场处决你!”
“你……你放肆!把枪放下!”
“你敢动一动,就打死你!”
余乃谦望一眼老娘的尸体,想到大计就要坏在面前这个混蛋手里,不禁悲痛欲绝,万念俱灰,面如土色,惨声泣道:“老天爷呀,都怪我瞎了眼……”
飞机的轰鸣声中,只听“砰”的一声闷响,余乃谦一把捂住胸口,但是他随即发现,脑袋上的枪口移开了,张勇身子剧烈一晃,倒在地上……
这时,韩素君手中一支小手枪在冒烟……是她开的枪!刚才她一直站在张勇身后,听到张勇说,要么把丈夫带到南京治罪,要么在众人面前处决他,她清醒过来,没有犹豫,从肩挎的坤包里抽出一支小手枪,对准张勇后背搂动了扳机。
然而张勇并没有立刻死去,他咕哝一句“臭婆娘……”,倒下的同时顺势朝韩素君开了一枪。韩素君腹部中弹,惊叫一声,扑通跪在地上。余乃谦反应过来,敏捷地扑上去卡住张勇脖子。这时候,张勇已经死去。
飞机轰鸣着,停在屋外不远处的跑道上。余乃谦冷静下来,顾不上韩素君死活,抽出张勇手中的短枪,一个箭步蹿到屋门口,把门拉开一条缝,对外喊道:“冯从轩,你来一下。”
冯从轩毫无防备,答应一声推门进来,余乃谦突然右手举枪顶住他胸口,左手抽出他腰间佩枪,同时抬腿把门顶上。冯从轩一看倒在地上的张勇尸体,全明白了。
余乃谦像个杀人魔王一样,面目恐怖狰狞,大眼珠子瞪着他:“想死还是想活?”
冯从轩结结巴巴道:“军、军座,您让属下做啥?”
“你若听我的话,到了解放军那边,我给你官升两级!”
冯从轩战战兢兢道:“军座,属下听话,一定听话。”
“给塔台打个电话,就说张勇副参谋长命令,其他人不走了,让飞机赶紧飞走。”
冯从轩拿起门后桌子上的电话,照实做了。驾驶员本就不想久留,一听放行,立马驾机起飞,机场安静下来。
这时候,一辆大卡车驶到机场,杨天龙率领化装成国军的那个加强排从东大营赶了过来,指挥众人三下五除二干掉了在场的政训处特务,他虽跛着一条腿,但看上去久经战阵,颇有威势。张云领着他奔至贵宾室门口,他二话不说,横起膀子撞门。张云高喊:“军座!解放军来了!救星来了……”
屋内的余乃谦一听,长出一口气。张云、杨天龙进来后,吩咐众人抬起受伤昏迷的韩素君往医院送,又拖走张勇的尸体。
余乃谦一身大汗,腿是湿的,不知是汗水还是尿了裤子,他瘫坐在沙发上,喘着粗气对杨天龙说:“你早到三分钟,那架飞机就跑不了。不过这也很好!你立功了!”
杨天龙只是嘿嘿一笑。
事情没完,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命令杨天龙带人掐断机场所有的电话线,只留贵宾室这一部电话,机场塔台所有人一个不得离开。然后,他让冯从轩分别给冷锋和梁守盘打电话,就说——
“余乃谦意图叛变党国,事情败露,张勇副参谋长命人押解他随同家眷飞去南京。张副参谋长已去西大营面见郭长官,请求让梁长官代理东区守备司令,冷长官代理五十九军军长。一个小时后,请梁、冷二位长官务必赶到东大营指挥部领受新任命。”
冯从轩已不再恐惧,从容不迫把余乃谦的意思转述给了梁、冷。余乃谦甚至听到话筒里传来梁守盘的朗朗笑声。冯从轩放下电话后,余乃谦一把拔掉电话线,随后扑到母亲尸体前,涕泪交加,磕了三个响头,吩咐张云带人留下看护老太太遗体,然后换上一身士兵服装,在杨天龙护卫下,坐大卡车急赴东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