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上午,龙城保安总队悉数被歼,东线全线告捷。野战军首长出于减少城市损失的考虑,不希望打巷战,东线的两个纵队除留下四纵原地警戒以外,大阳山纵队转进到西线,与其他三个纵队一起,向四十七军发动最后的攻势,争取在郊外彻底消灭敌人,结束战役。
四十七军三个师呈U形排开,沿龙城西南、正西、西北方向的黄龙岗、二郎山、李家崮子布防,经过七日多的激战,已经有一半多的外围阵地被攻下。余乃谦部战场起义,极大地动摇了郭炳勋的意志,他悄悄做好了化装逃跑的准备。
西线主阵地位于二郎山一带,为申之剑的一三六师镇守,这里有龙城西面最高的山头,可以俯瞰相邻的阵地,此地打得最惨烈,担负主攻任务的七纵损失也最大。
只要拿下二郎山主阵地,西线守军自会全线崩溃。在江山强烈要求下,野战军首长决定大阳山纵队投入到二郎山方向,与七纵一起,合力攻打一三六师。
打一三六师,不用动员,因为两年多前的那场惨败,大阳山纵队上上下下早都憋着一口气,要向申之剑复仇,彻底干净地消灭一三六师。
杜宗磊向江山提出,能否派李兰贞去见一下申之剑,奉劝他投降,以便尽快结束战斗。江山想了想,否决了,一是他认为李兰贞这时候去,有危险,到处都在发生战斗,他不想拿李兰贞冒险;二是申之剑异常冥顽不化,脑袋是花岗岩做的,很难设想此人会投降;三是内心里他特别想和申之剑硬碰硬较量一回,彻底消灭掉这个当年令他灰头土脸的敌人。
中午十二时,两个纵队集中所有炮兵,向二郎山主阵地发动最猛烈的炮击,大地在震撼,二郎山方向成为一片火海,黑烟笼罩了半边天。
炮击结束,江山亲自指挥两个团,从左翼发动波浪式冲锋,寸土必争,与守敌展开殊死较量。这两个团往前推进两公里之后,江山又增派两个团接力冲锋。他号令部队,天黑前务必抢在七纵前头,把红旗插上二郎山主峰,吃掉仇敌一三六师,活捉敌师长申之剑!
下午三点多,攻击部队推进至二郎山半山腰,打主攻的七团、九团共选出二十四名敢死队员,他们每人怀抱炸药包和爆破筒,在轻重火力掩护下,四人一组,去爆破山顶的六个主碉堡。敢死队出发之前,江山不顾杜宗磊阻拦,冒着流弹赶来动员。
李兰贞也跟来了。
江山做了简短的动员,要求敢死队员们灵活机动地冲上主峰,想方设法炸毁敌人碉堡,为后续部队扫清道路。他扯起公鸭嗓子吼道:“你们二十四个人,是我们大阳山纵队的英雄!相信你们一定会成功!二郎山主峰将永远刻下你们的名字!龙城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
勇士们个个眼睛血红,像要喷出血来,齐声吼道:“誓死完成任务!”
这时,李兰贞突然站出来说:“司令员,我能讲两句吗?”
江山郑重地点点头。
李兰贞一一望向勇士们,他们中有好几个她看着眼熟,是从天柱峰跟她下来的,他们原本是土匪,现在却敢于舍命去炸碉堡;这二十四名勇士,当然知道自己的生命很快就会结束,但他们并没有丝毫的畏惧,个个都是一副视死如归的平静模样。山上的敌人,碰到这样的对手,失败是必然的。
想到勇士们或许一个也活不下来,她感到痛彻心扉。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没说出口——她竟然不知道此时应该说点什么。
人们都静静地望着她。
她沉默着,克制着,不使眼里的泪水流下来。片刻之后,只见她走上前,出人意料地张开怀抱,微笑着,一个一个去拥抱这些年轻的生命……
最后,她只动情地说了一句话——
“大姐等你们回来!”
那些年轻的生命,脸上都显出欣慰、幸福与陶醉的神情。
江山大手一挥:“出发!”
勇士们头也不回,一个个悲壮而决绝地向前走去……
夕阳即将坠入地平线的那一刻,吴有忠担任团长的九团抢在七纵十二团前面,把红旗插上了二郎山主阵地,荣幸地成为“龙城第一团”。事后得知,那二十四名爆破手,只有五人活了下来。
二郎山主阵地易手,西线守军顿时呈落花流水之势,狼奔豕突,大部被歼,小部分逃回城内。野战军首长命令东、西两线的部队进一步收拢压缩,天黑之前从四面围住龙城的城墙,不使城中敌人逃脱,待次日天明后再向内城推进。
在城外,各纵队的主要任务就是抓俘虏。
黄昏来临,枪炮声变得稀稀落落,夕阳的余晖泼洒过来,山峦像涂上一层血色。气浪呛人,很多人在咳嗽。李兰贞骑着一匹大白马,信马由缰,在山脚下徜徉,她看到满山遍野都是俘虏,这里一群,那里一堆,捉俘虏比捉鸭子还要容易。我方和敌方,都打乱了建制,有些乱套,似乎到处都在响起“活捉申之剑”的叫喊声……
在她耳朵里,这是个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
一面小山坡上,聚集了好几百个俘虏,或站或坐,黄澄澄一片,战士们正逐一对俘虏甄别登记。按照上级要求,不愿意留下参加解放军的俘虏,可以当场发给路费和路条,由其自行返乡,但是对于营以上官佐,作为战俘,要接受审查。
她骑马慢腾腾踱过来,目光扫向俘虏群,竟然一眼就望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尽管他胡子拉碴,脸上满是黑灰,一副炊事兵打扮,两条胳膊上套着油腻腻的套袖,还扎着一条脏兮兮的围裙。
她勒马站住了。带队的是个营长,认识她,兴高采烈地高喊道:“李科长,你好!”并冲她敬礼。
她心不在焉地还礼。这个瞬间,脑子是空白的,她手抖缰绳,马在原地打转。她无意识地抬起右腿,马靴狠狠踹向马肚子,大白马吃痛,长声嘶鸣,抬起前蹄,在空中剧烈晃动,似乎想把她甩出去。大白马越是不听话,她越是踹它,大白马受惊一般,冲向俘虏群……
在人们的惊呼声中,只见一个黑影从人丛中一跃而起,飞身扑向大白马……他抱住了马脖子。但是马并没有停下来,那马仿佛理解她的心思似的,带着二人向远处跑去。那位营长在身后喊:“李科长!小心!”她没忘记冲身后挥一下手,大声道:“我没事……”
大白马带着二人跑出一百多米,才停下来。身前身后,不断有人穿过,已经没人注意他们。她下马,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他飞快地与她对视一眼,赶紧移开了目光。
她说:“明知打不过,为什么不投降?”
他说:“我打了十几年仗,脑子里从没有投降的概念。”
她说:“今天是时候了。”
他的目光是冰冷的,决绝地说:“不,我宁愿死,也不愿与他们为伍。我恨他们,因为他们——夺走了我的女人!我永远恨他们……”
她说:“你真不打算归顺?”
他说:“我应该战死,或者自裁,之所以没死,是想最后见你一面。现在,可以死了!”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空钱夹,打开,递给她,“物归原主吧。”
她接过,仔细一瞅,里面夹有她一张小小的旧照,是她十八岁那一年送他的,照片已泛黄变淡,恍若隔世,几乎认不出来是自己。她心乱如麻,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怜悯。
天色渐渐暗下来,情势紧迫,不容耽搁,她把钱夹丢到地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路条递给他,说:“你走吧。不要往南,南边过不去,最好往北,先去北平。”
他愣怔一下,手哆嗦着,犹豫一阵,还是接过了路条。
她牵上马,往人多的地方走去,没有回头。
他弯腰捡起钱夹,揣进怀里,最后望一眼她的背影,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行去,消失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