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日本人来的那一年那样,余乃谦感到自己又走到一个十字路口。

未来的结局,不久可见分晓,无非有这几种:一是力战,守住城池,成为党国功臣;二是破城之前挤上去南京的飞机;三是城破战死,成为党国的大英雄;四是战败被俘,作为战犯去蹲共产党的大牢;五是战场起义,改换门庭,接受改编,成为共产党的座上客。

第一种如能实现,当然最好,但是可能性不太大;第三种、第四种他须竭力避免;第二种和第五种是他重点考虑的。

扔下队伍,只剩光杆司令一个,跑去南京干什么?去喝西北风吗?以后还有翻身的机会吗?这辈子怕是难再有了。

与之相比,他似乎更倾向于战场起义,至少全家性命安全无忧,至于部队能否保得住,可以讨价还价。当然他得走着瞧,边打边看,最后一刻再做定夺。

九月一日,解放军开始攻城,战斗从外围打起,打了两天,仅仅丢失了一小部分外围阵地。他松了口气。

到第四天,大阳山纵队集中两个旅猛攻东郊飞机场方向,已有数发炮弹落入跑道附近,他开始动摇。

飞机场当然是重中之重,有它在手,进退自如。幸好余乃谦听从了张勇的建议,派副军长冷锋督率一七七师守卫机场。郭炳勋对余乃谦的这个部署也很满意——冷锋守飞机场最合适不过,因为他心里最清楚,他没有退路,一旦战败落入共军之手,他的下场会更惨,比任何人都惨,所以他比任何人都卖命。有冷锋督战,飞机场方向暂时无虞。

余乃谦乐于看到这个局面,因为己方打得越好,他与共方谈判时的要价,自然就可以抬高。

然而打到第五天,整个龙城外围约有一半的阵地落入共军之手,余乃谦估计照这样下去,半月都坚持不了,他更加地慌乱。郭炳勋打来电话,命令他务必死守,不可动摇,说东线攻城力量弱,共军主力都在西线,东线只要力拼,是能顶住的。郭又打气说,已向南京发报,援兵不日可到。

余乃谦此刻最盼的,不是援兵,因为援兵一说不过是糊弄小孩子的,鬼才信;他现在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切盼望共产党方面来人与他谈判。

早在几个月前,龙城共产党地下组织一个姓邬的负责人曾两次与他接触,力劝他大势所趋之下幡然醒悟,与蒋介石国民党彻底决裂,率部起义,站到人民一方来。那时候时机尚不成熟,他当然不予理睬。但他相信战端一开,对方一定还会派人来找他。

果然熬到第五天下午,他的副官张云神秘地向他报告,晚上邬先生要来。张云是共产党的人,他清楚,之所以没有动他,是想留着他为己所用。

毕竟又迎来一个重要的时刻,余乃谦心事重重,晚饭都没怎么吃,在东大营指挥部等到晚上八点多钟,张云亲自开车带进来两位客人,一位是邬先生,另一位是个白净帅气的年轻人,为了掩护身份,二人都穿着国军服装。他让张云把客人带到一间密室,他要单独和对方谈判。

张云带上门出去,站在门外负责警卫。余乃谦热情地请两位客人入座。屋里灯光有些昏暗,那位年轻的客人看着面熟,他一时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邬先生笑笑说:“余军长,你没认出她吗?”

那年轻人直勾勾地望着余乃谦,调皮地扑哧一笑。余乃谦登时惊愕地说不出话来——站在他面前的,竟然是女儿贞贞!

李兰贞冲父亲敬了个举手礼,三个人都笑起来,紧张的气氛一下子缓解了。

邬先生和李兰贞带来了野战军首长的指示,如果余乃谦率五十九军战场起义让出飞机场,那么,这支部队将成建制保留,报中共中央军委批准后,他可继续当军长。另外,他以前对人民犯下的所有罪行,皆可一笔勾销。

余乃谦内心欣喜不已——这个条件可以说十分优厚,共产党够意思。他一激动,冒出几句大实话,说:“日本人来那一年,兄弟就说过,人冷烤腿,狗冷烤嘴,鸡冷上架,鸭冷下水,一不做,二不休,扳倒葫芦洒了油。投共产党,现在是时候了!本人答应!”

邬先生和李兰贞都开心地笑了。

他只有一点不放心——怕共产党说话不算数。他把疑惑抛出来后,李兰贞说:“爸呀,我在那边十多年,他们说话算不算数我还不清楚?你不信别人,还不信我吗?”

余乃谦爽快地一拍大腿说:“好,我就信一回!”

他们当下商定,后天晚上八点,也就是九月七日晚八时整,以六颗绿色信号弹为号,余乃谦率所部战场起义,并立即通电全国;所部阵地即由解放军大阳山纵队接管。

邬先生说:“解放军首长还担心,冷锋负责守飞机场,如果他不配合,怎么办?”

这也正是余乃谦此刻担心的。现在他后悔了,当初就不该听张勇的,派冷锋去守飞机场。想了想,道:“一七八师是我先前暂编五十九师的老底子,全部拉出来,没有一点问题;守机场的一七七师三个团长,有两个也算是我的人,他们会听我的。冷锋本人不要指望,他会顽抗到底。起义之前,我以召开军事会议的名义通知他来开会,当场拿住他!”

邬先生点点头,但还是有些不放心的样子。余乃谦看出来了,拍着胸脯说:“邬先生,请转告贵军长官,如果只拉一个师出来,兄弟不当军长,当师长!这样行不行?”

邬先生笑了笑:“余军长,我们不是这个意思……那好吧!相信余军长会妥善处置冷锋。”

余乃谦说:“小小一个冷锋,翻不了船。”

邬先生又道:“我的情报显示,张勇是保密局的人,余军长须格外小心。”

余乃谦大大咧咧地说:“张勇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他敢炸翅儿,老子敲掉他!”

邬先生最后提出一个要求——为了保证余乃谦及其家人的安全,解放军首长决定派一个加强排,全部换上国军服装和武器装备,于今晚后半夜通过已经掌握的渠道,进入他的司令部来,负责他和家人的安全保卫工作。

余乃谦首先意识到,这是对方防他变卦,派人来监视他,心中对此略感不快。但他又想到自己不可能变卦,也便释然。他淡淡一笑说:“解放军首长想得可真周到,兄弟万分感谢。”

谈判进行得非常顺利,不到半小时就结束了。邬先生很满意,指着李兰贞对余乃谦说:“余军长,如果你家千金不来,我们能谈得这么拢吗?”

余乃谦诚恳地说:“我闺女来和不来,那是不一样。她往这一坐,我就把你当成了自家人,啥都好说嘛!”

二人握手言欢。邬先生先行告退,让他们父女再聊一会儿。余乃谦拉着女儿的手坐下,亲自给她杯子里续上茶水。过去的十多年里,父女二人天各一方,难得这么轻松愉快和谐地相处。想想再过不到两天,就将发生一件轰动全国的大事,而他们父女二人便是主要参与者,不由得都感到很振奋。

她想起抗战胜利那年,也是在这里,她曾和父亲打赌——谁能最后取得胜利。现在,她认为可以下结论了。于是,她冲父亲伸出一根指头:“爸,还记得这个吗?”

“什么?”父亲一时没搞明白。

“咱们打过赌,你忘啦?”

父亲一拍脑袋:“噢,想起来了,当时我赌国民党赢。”

“你输了吧?”

“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嘛。”

“你还不承认呀?”

父亲沉思片刻,竟然说出一番含义颇深的话来,他说:“现在看来,你们赢是必然,因为你们那边没有腐败,干净!但是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输和赢都是暂时的,失败者,会励精图治,以图东山再起;成功者,会骄奢**逸,重蹈失败者的覆辙。自古就是英雄打天下,小人坐天下。中国历史都是这么写的。你们可别重复走我们以前的路啊,倒霉的是老百姓……”

她点点头:“爸,我们不会的。瞧!我给忘了,咱们马上就是一家人了,还你们我们的,多见外啊!”

父亲一拍巴掌,笑道:“对!一家人!”

“爸,别人都说你变来变去的,以后……你不会再变了吧?”

父亲神色庄重,道:“我是善变,善于叛变,这不假。民国二十六年,我叛变党国,给日本人服务,宣誓效忠日本天皇;民国三十四年,我又算是叛变日本人,回头为党国服务;这一次,又要叛变党国,上共产党的船。你看,爸爸老啦,头发白了,快折腾不动了,从此再也没有机会叛变了,只能是一条忠心,走到底了。”

她高兴地与爸爸对了一下巴掌。

这时,她想起奶奶、妈妈,很想回家看看她们。父亲说:“现在城里很乱,你不要乱走动,一会儿就让张云送你出城。你留这儿,我反而分心。”

“奶奶、妈妈,还好吗?”

“还好。张勇怕出事,把她们,还有冷锋、梁守盘等主要官员的家眷,集中安置到警察局住,那里有地下室,不怕打炮。”

一听此言,她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