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两年过去了。

两年间战局发展之快,出乎很多人预料。历史的车轮虽然无法倒转,但总是有很多有趣的契合点。

秋高气爽的八月,大阳山纵队指挥机关和主力部队从罗庄整队出征,北上参加龙城战役。而在两年前,几乎同一个时刻,他们是从这里仓皇逃往大阳山深处的。

李兰贞已经被任命为政治部敌工科科长,因为另有任务,不能随同大部队出发。江山登车之前,特意把她喊过来,告诉她,办完事不要耽搁,立即赶往龙城,那里更需要她。

大军浩浩****北上,李兰贞带着杨天龙和两个战士小张、小于,向着相反的方向进发。小张、小于肩挎卡宾枪,腰间挂满子弹,显得威风神气。

杨天龙拄一根棍子,一瘸一拐行走在最前面。上一回负伤后,他的右膝盖进行过两次手术,虽然伤腿保住了,但是右腿短了一截,成了个瘸子。以前他是有名的飞毛腿、神行太保,爬高山如履平地,现在正常走路都有些困难。江山让他复员,到地方上给他安排个省力的工作,他死活不干,坚决要求留下,最后留在司令部机关打杂。

他们一直往东南方向走,临近傍晚,视野里出现了一座云雾缭绕的高山,这便是燕来峰。

燕来峰的东面,便是著名的天柱峰。天柱峰高而险,攀登困难;燕来峰比之低矮不少,坡势平缓,上燕来峰要容易许多。

当晚,他们在燕来峰下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庄歇宿,后半夜开始登山。杨天龙让小张、小于做了个简易担架,一旦李兰贞走不动时,抬她上山。黎明时分,快上到峰顶时,有段路比较陡峭,杨天龙让她坐担架,她不同意,对小张、小于说:“有人腿不好,都爬得挺欢,我腿脚好好的,坐担架要被人笑掉大牙。”

一句话把大家说得笑起来,笑声在山间传得很远。

这天她特意换了便装,虽是八月,山上寒凉,她上身穿一件小碎花的夹袄,下身是一件粗布蓝裤,脚蹬千层底方口布鞋,像一个乡间走亲戚的小媳妇。

他们到达山顶时,天光已大亮,李兰贞看到峰顶有一座规模不大的寺院,杨天龙往那边一指,说:“就是这儿。”

她打量着那座看上去显得破败不堪的小寺庙,眼前浮现出那个人的影子,心情颇为复杂。两年来,她一直寻找他,平泰县城附近的基层党组织和民兵也积极配合寻找,龙城地下党通过内线多方核查证实,大沙河、平泰、罗庄之战的俘虏中没有他,至于他是否被击毙,连同大批尸体一块埋掉,则是无法查证了。

正当她要放弃寻找的时候,杨天龙从一个刚入伍的新兵口中得知,他有个表哥在燕来峰上的燕来寺当和尚,表哥有一次向他透露说,寺里新来的住持以前当过八路军的大官。杨天龙把这个线索记在了心里,抽空专门上了一趟燕来峰,证实了那个新兵所提供的情况不虚。

杨天龙提醒道:“李科长,你快过去看看吧。”

她点点头,一个人朝那边走去。山顶上有一块平地,种着青菜和稀稀拉拉的玉米,看来和尚们就靠这个生活了。鼻端嗅到了山**的芬芳,晨光照耀下,山顶景色还算优美,但她无心欣赏。

时候尚早,山上不见一个人影,兵荒马乱的年月,难得有人上到这荒山顶上来游玩,所以她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往寺庙走去时,有个挑水的小和尚遇见她,竟然吓了一跳,放下担子,拔腿往大殿跑去,显然是报信去了。

她缓步走到大殿前,停下了。

大殿里,一尊颜色斑驳的佛像前,有个中年和尚坐在蒲团上,他身穿灰布长衫,衣履洁净,微闭着眼睛,敲着木鱼,嘴里念念有词。她抑制住怦怦的心跳,迈步入殿,转到那和尚侧前方——只看一眼,不用再看第二眼,确确实实就是他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这一刻她仍然是无限的惋惜,心头隐隐的痛楚——久违了,我曾经的爱人!你曾是坚定的革命者,你把我领进革命队伍,从而改变了我的命运,而你自己却遁入空门,成为一个逃兵。难道你真的看破了所谓的红尘,要在这荒山野寺了此残生?

她久久地、默默地打量着他,期待他停止诵经,睁开眼睛来与她对视;她希望看到他眼睛里冒出火花——只要有火花,就有对新生活的渴望。他们不可能再回到过去,她只希望把他带离这虚幻的世界,重新使他回到火热的生活中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他微微睁开眼睛,认出了她。然而他沉静似深潭之水,不起一丝波澜,随即微闭眼睛,继续不紧不慢地敲击木鱼,嚅动嘴唇念念有词,就仿佛她不存在似的。

他早就有了皈依佛门的执念——自从心爱的女人彻底离他而去之后,他开始厌倦人生,对政治和战争愈加排斥,总想逃到一个无人相识的地方,过清静的、无欲无念的生活。苦海茫茫,回头是岸,人是在希望中过活的,没希望了,还留恋尘世干什么?

两年前,在平泰县城,那个血流成河的地狱般的夜晚,深深刺激了他,促使他下了最后的决心,从县城撤出后,他趁乱脱离队伍,辗转流落到这荒僻的燕来寺剃度出家。他不希望任何人打扰他。一切皆为虚幻,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一切众生,从无始来,迷己为物。曾经相识的人,就不要惦记他了,权当他死了吧……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终于沉不住气,清一清嗓子,说道:“汪、汪先生,是江司令派我来找你的……”

他停止敲木鱼,睁开眼睛,并不看她,讷讷道:“施主,这里没有汪先生,我法号叫释然。”

说罢,他再次敲响木鱼,同时嘴里念念有词。她真想捡起一块石头砸向他——当然她不能这么做。

“先生,我们的队伍壮大了,江司令带领大军去打龙城了,也许用不了几天,就能打下来。也许用不了三年五载,我们就能得到整个天下。先生,当年你参加革命,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他道:“佛说:‘我执,是痛苦的根源。’人们常常被一个‘争’字所困扰,小到争衣食名利,大到争夺天下,争到最后,原本阔大邈远的世界,只剩下一颗自私的心。人生至境是不争。战争的原因是少慈悲心,好结怨。仇恨永远不能化解仇恨,只有慈悲才能化解仇恨,这是永恒的至理。”

她道:“不争,得看不争什么,不争财色,不争权夺利,不争是非人我,其不争也君子。若救度众生的事,拯溺济贫的事,弘法利生的事,君子应当仁不让。我们现在做的,不正是这样的事吗?”

他道:“佛说:‘放下才能得到解脱。’困扰我们的是我们的心灵,而不是当下的生活。如果能以一颗平常心去对待生活中的一切,就会祛除心中的杂念,享受一种超然的人生。是你的,终归属于你;不是你的,你怎么都得不到。正当的争取会得到属于你的东西,不正当的争取会败坏你的人品,即使一时得到了,也终会失去,而且还会失去其他更多的东西。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不堪回首,人生如梦;爱也悠悠,恨也悠悠,到头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道:“最好的人生态度是积极进取,这是先生在课堂上给我们讲述的。打烂一个旧世界,是为了建设一个新世界。江司令希望先生能随我下山去,我们一起参加新龙城的建设。”

他摇摇头道:“佛说:‘缘为冰。’释然将冰拥在怀中,冰化了,释然才发现缘没了。释然与施主、江施主等人,以及与你们的队伍,缘已尽。龙城也好,天下也好,与我无干,释然此生,已了无牵挂……”

这时,那个担水的小和尚敲响了大殿外面的铜钟,悠扬的钟声回**在大殿里。释然收起木鱼,站起身,冲她长长地一拜,然后转过身,穿过窄门,缓缓走向后院……

望着他的背影,她想起许多年以前,他曾给她讲过一句斯大林的话——每当历史的列车转弯时,总会有人从车子上掉下来。这个过去叫汪默涵、现在叫释然的男人,无疑便是从历史的列车上掉下来的人。

佛说,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才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她和他,便算作擦肩而过吧?

她在钟声中,步出大殿。一群燕子绕着寺院低飞滑翔。她想,就让燕子来陪伴他的余生吧。

她往前走去。在她身后,燕来寺成了一个小小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