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挣扎着想爬起来,但是浑身无力,四肢麻木,动弹不得。
后面的追兵嗷嗷怪叫着追上来。这些敌人是从镇外绕过来的。
他闭上眼睛,心想此时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了。
千钧一发之际,有个黑影从斜刺里冲过来,弯腰一把把江山提溜到肩上,便即拔腿狂奔。子弹在他们身后嗖嗖嗖响个不停,玉米秸秆、小树枝、草茎纷纷断裂,中弹的地面冒出一股股小白烟……
江山只觉耳畔生风,宛若腾云驾雾一般。那人驮着他钻进大片的玉米地,玉米叶子划得他睁不不开眼,脸上着了火一般。身后的枪声渐渐远了。他这才大松一口气,脑袋一沉,闭上眼睛。
这个赶来救他的人,是杨天龙。
四个多月前在天柱峰负伤后,杨天龙一直住在野战医院疗伤。后半夜医院组织伤员紧急转移,他随队离开,走了一程,又返回来,正赶上江山被炸弹掀翻在地,追兵已在身后不远处。他背起江司令,一口气跑出十多里,越跑越慢,遇到前来接应的部队,这才停住脚步,放下江司令。
有人惊叫道:“老杨,你受伤了!”
他说:“没事。”话没说完,突然感到右膝盖一阵钻心的疼,身子摇晃一下,颓然瘫在地上。
鲜血染红了他的右腿,像刚从染缸里捞出来一样——原来一颗子弹从他右腿弯射进膝盖,子弹嵌在了膝盖骨里,也不知这十里多地他是怎么坚持过来的。
江山对身边人说:“快把杨天龙抬下去救治,他可是咱纵队的飞毛腿呀,一定治好他的伤!”
两日之后,部队撤到大阳山深处的固庄、方庄一线,才稳住脚跟。抗战最艰苦的岁月,江山的部队就是在这一带度过的;抗战大反攻,他就是从这里出发的。没想到兵强马壮之后,只此一仗,便把他打回了原地。
这一战,虽然歼敌三千多,但是全纵队伤亡近四千人,在平泰县城,说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一点也不为过。一个旅长、一个旅政委重伤,三旅代理政委汪默涵不知去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个团长牺牲,三个负伤;牺牲六个营长,连排干部损失更大。重武器几乎全部丢光了……
这一仗,仅仅打了一天半,部队的损失,比整个八年抗战损失都大。正是由于他的轻敌和指挥失误,才招致如此之大的折损。他深感对不起牺牲的官兵,他是个罪人……
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败仗,三万人打不过一万人,算得上是被申之剑横扫。雄心勃勃的江山,快要支撑不住了。
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反思,不吃不喝不睡,抽烟咳嗽,欲哭无泪,痛苦不堪。几天时间,白头发添了许多,都像个小老头了。
警卫员去敲他的门,他不开。杜宗磊过来敲门,他还是不开,气得杜宗磊要踢门,被人拉开。
这时候,李兰贞从茅家沟回来了。
蔡小梅像见到救星,拉上她就往江司令的住处走。走到半路,她问明情况,丢下蔡小梅,去了野战医院。
半个多小时后,她拖着一瘸一拐的杨淑芳走过来。杨淑芳眼睛红红的,心中难过,知道这一仗对江山打击很大,担心他身体出毛病,更怕他一蹶不振,早想去劝劝他,又不好意思过去。她边走边道:“兰贞妹妹,我告诉你,汪副主任……他失踪了……”
李兰贞一怔:“他是……牺牲了吗?”
杨淑芳说:“不清楚,确定不了。”
李兰贞叹口气说:“该死的活不了,该活的死不了。我知道他命硬,他不会死……”
二人拖拖沓沓来到江山的住处,小警卫员伸手阻拦,为难地说:“首长有话,谁也不让进。”
李兰贞突然抬腿朝他踢去,低声喝道:“你滚开!”
小战士不敢再说什么,委屈地躲到一边去了。
李兰贞上前拍门,用力拍门,边拍边喊:“江司令!江司令!我是李兰贞!你开门!开门……你不开门我开枪了!”
屋门终于开了一条缝。一线阳光照进去,投射到江山脸上、身上。在李兰贞眼里,他一脸萎靡,胡须满腮,全身疲惫,连脊背都是弯的。
江山颤巍巍地看一眼李兰贞,再看一眼杨淑芳。他双目无神,傻傻的,呆呆的,整个人像丢了魂魄。
李兰贞清清嗓子,道:“首长,有几句话我要说,你想听吗?”
江山木木地点一下头。
“请你听好——那年在大槐树,你手下只剩三十六个人,你也没有这样!我还听江妈妈说过,你们江家先后有二十三口人被敌人杀死,你也没有倒下!今天远不是山穷水尽的时候,男人,心大天地大,懦者戚戚,勇者无惧,只要坚信最终会赢,再大的挫折都可以抬腿迈过去!江司令,这就是我想说的话。”
江山神色凝重,不住地点头,眼睛渐渐湿润了,喃喃道:“谢谢,谢谢兰贞……”
屋门,从里面全拉开了。阳光汹涌,投射到江山身上,他整个人显得亮堂了许多。
“江司令!我要去找汪默涵了。”
江山挥挥手,说:“去吧,一定要找到他。”
李兰贞把杨淑芳推到江山面前,微微一笑,笑得很甜、很柔、很美,道:“江司令,让淑芳姐进去陪陪你吧。我走了,再见!”
她敬了个礼,转身,大步走出了小院落……
在她身后,江山抬起手臂,朝她的背影敬礼。
江山的眼角颤抖着,终于滚下两颗硕大的泪滴……
良久良久,江山和杨淑芳收回目光,二人对望一眼,竟然都脸红了。江山侧过身子,让杨淑芳进来。杨淑芳走到桌前,拿起暖水壶,倒了一杯热水,端给江山。江山乖乖接过,乖乖地喝了个一干二净。
他留意到她左脚一瘸一拐的,而且她头发、上衣都汗湿了,一动就忍不住扯一下嘴角,很痛苦的样子,于是问道:“小杨,你咋了?”
她说:“没事。”
“不是没事,是事情很严重。到底咋回事?你不说我找你们院长。”
她只好说了。
十多天前,她的左脚不小心踩到一块玻璃碴儿上,小拇指被割破,发炎,流脓,忙得没顾上治疗。几天前从罗庄撤退,途中左脚疼得厉害,肿得老高老高,穿不上鞋;马匹都让给伤号骑了,她为了跟上队伍,也为了防止得败血症,经过一个小村庄时,从老百姓那里借来斧头,咬紧牙关,硬是挥斧头将自己溃烂的小脚趾剁掉,拿盐水清洗一下,用纱布包上,拄着棍子赶上队伍,这才没有掉队……
听她讲完,江山动情地说:“淑芳,你真是个勇敢、坚强的女人。你比我强呀……”
他叫她“淑芳”!
以前他从来没这样叫过她。他总是叫她“小杨”,或者直呼其名,叫她“杨淑芳”。
今天他竟然叫她“淑芳”!
她脑子嗡嗡响,有些眩晕,有些窒息,几乎站立不住。她摇晃几下,什么也不顾了,眼一闭,一头扑进他怀里……
男人说得对,她是个坚强的女人。参加革命后,她几乎没有哭过鼻子。但是今天,再也克制不住,她伏在江山温暖的怀抱里,呜呜地哭起来,眼泪哗哗流,似乎想把十多年没流的眼泪,一股脑儿全流出来……
江山轻抚着她的头发和后背,不说话,一任她哭个够。
过了许久,她不哭了,仰起脸望着沉思不语的江山,动情地说:“我的男人,想说啥,你就说给我听……”
江山缓缓道:“淑芳,这一仗,把我打蒙了,也把我打醒了。敌人是凶恶的,是不好对付的,头脑发热是要出问题的。现在还不能跟敌人硬碰硬,得灵活机动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保存好自己。这回我就是吃了兵力分散、战线过长的亏,明明没把握打赢,非要强打,打得不顺手时,又不及时撤出,死要面子强撑着。淑芳,这都是血的教训呀……”
她紧紧地抱住他,脸贴住他的脸,想给他力量,想给他安慰,同时也想从他那里得到力量和安慰……
经此一战,江山从失败中学会了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