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汪默涵从延安回到大阳山,正赶上部队改编。根据上级命令,八路军大阳山军分区部队改编为解放军大阳山野战纵队,江山任司令员,杜宗磊任政治委员,纵队下辖五个旅,加上直属炮兵团,共计三万余人,可谓兵强马壮。

那段时间江山整天乐得合不拢嘴。自从十多年前他发动大阳山起义,腥风血雨,屡败屡战,最悲惨的时候,只剩下三十六人,但他从不服输,永不低头,终于赢来今天统兵数万的大好局面,根据地纵横几百里,土改运动如火如荼,农民子弟踊跃参军,也许用不了多久,大阳山纵队就会扩成两个纵队,三个纵队……

内战不可避免,国共双方都在株马厉兵。龙城地下党传出情报,抗战前驻扎在龙城的原四十七师再度归来。江山颇有点跃跃欲试,想早一点跟他们决一雌雄。

汪默涵被任命为纵队政治部副主任。江山找他谈话,表示了歉意,说:“默涵同志,你是咱根据地老领导了,曾经多年担任军分区副政委,这一次却要委屈你了,降了你一格,当副主任。请你理解,不要有情绪啊!”

汪默涵淡淡一笑,说:“纵队政治部副主任,正师级吧?我以前当军分区副政委,算是副师级,这不升了一级嘛,谈何情绪?”

江山笑呵呵地拍拍他肩膀说:“老汪,你这样理解,我就放心啦!”

一晃,汪默涵在延安待了四年多。在延安的日子,说起来他并不开心。赶上延安整风,搞得人人紧张,他反复做检讨,主要是检讨自己在大阳山目无组织,不守纪律,擅自行动,而且与一名女下级关系暧昧,双方反目,遭到女下级枪击,给党的形象造成恶劣影响。

情绪最低落的时候,他曾萌发退出党组织,回江南老家自谋生路的想法。身边也确有个别人交了脱党申请,告别延安,返回了故乡。他反思自己这些年所走过的道路,感觉当初如果不是头脑一热热血翻涌加入组织,并且把岚岚也带进来,或许他们大学一毕业,就离开大城市,找一个清静之地,当一名与世无争的中学教师,在孩子们的琅琅读书声中,终老一生。

一切都已不可复来,就像生命、时光和黄河之水,无法倒转。

抗战胜利后,身边不少人赶赴东北,他也报了名。临出发时,他却被从名单中剔除出来,原因是他曾经在公开场合唱过几句和平建国、不希望打内战的论调,带队的领导不喜欢他,认为他缺乏革命斗志,情绪低沉,没有锐气,像墙头草。

他不愿面对李兰贞,尤其龙城是他的伤心之地,因此他不希望返回大阳山。但是,他却不得不回来。

回来之后,半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一次也没见过李兰贞,仿佛她失踪了一般,一些熟悉的老战友也从不当他的面提起她。他支离破碎地听到一些关于天柱峰事变的消息,说到她在其中的作用,人们都是含含糊糊、轻描淡写地几句带过。

她去了哪里?

有一次他很想问问江山,结果话到嘴边,又放下了。出了那么一档子事,他实在没有勇气再关注她,更不想因为自己的出现,再给她的生活带来波澜和烦恼。

六月中旬,侦察员报告,大沙河以北的国军正在构筑野战工事,时常有飞机从龙城方向飞过来,到罗庄及附近一带上空转来转去,懂行的人说,那是侦察机。

内战的阴云开始积聚。

江山未雨绸缪,命令部队沿大沙河一线布置警戒阵地,在大沙河至罗庄之间七八十里的地域,利用地形构筑梯次纵深防御阵地,纵队首长都要下到各旅督察指导。这天,汪默涵本要到驻扎在三旅的平泰县城去,江山叫住他说:“老汪,我另给你个任务,去一趟茅家沟。”

茅家沟是省委后方机关所在地,有温泉和一个后方医院,周边风景优美,能去那儿,简直就像去天堂享福。他不解,道:“你们都去前面吃苦,我去茅家沟干啥?我身体又没毛病。”

江山诡谲地一笑,道:“派你去看望一个老朋友。”

“谁啊?”

“李兰贞。”

他愣在那里。

从天柱峰下来后,李兰贞身体和精神状况都不太好,江山派人送她到茅家沟休养,一去两个多月,江山老想去看看她,因为太忙,一直未成行。汪默涵回来后,他灵机一动,很想撮合一下二人,毕竟他们是师生关系,是很有感情基础的。汪默涵爱人李雅岚同志牺牲后,他一直未娶,在延安四年,并没听说他有意中人。二人都是单身,如果捐弃前嫌,结成夫妻,不但解决了他们的个人问题,而且当年枪击事件也就不值一提,多美的事!

杨淑芳也说,李兰贞两度嫁人,两度守寡,够可怜的,这回一定给她找一个好人家,汪副主任再合适不过。

“老汪,怎么了?”江山吸着香烟,问道。

“我去看她,不合适吧?”

“谁说不合适?李兰贞同志是我纵队的大功臣,女中豪杰,她现在是政治部敌工科副科长,你代表纵队首长去看望她,正合适!”

汪默涵只得点点头,答应了。

两天后,他到达茅家沟,这地方他很熟悉,当年经常来这儿开会。他在后方医院花园的一座亭子间里等她,回想着她先前的模样——她的脸庞、她的眉眼、她的身影……突然发现,竟然都有些模糊了!

他感到颇有些不可思议。

身后响起一个清脆的嗓音:“李副科长,就是这位首长找你。”

他急忙站起来,转过身子。在他面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小护士,另一个穿病号服的,就是她了。她面色苍白,目光有些呆滞,没有了先前的清澈,头发也显得干枯。

猛然见到他,她愣了好一阵,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起来,幽幽道:“汪副政委?你回来了?”

他点点头,不敢与她对视,忙道:“兰贞同志,我现在是纵队政治部副主任,以后还是叫我汪副主任吧。”

“哦,汪副主任……汪副主任,请坐吧。”

小护士像一阵风似的离开了。

他们面对面坐下。在双方眼里,彼此都变得陌生了,如果在人丛中突然相遇,他们还能认出对方吗?

“兰贞同志,你还好吧?”

“好。您呢?”

“也还好。”

往下就没话了,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太阳很大很圆,知了在附近的树上鸣叫,亭子里凉风习习,清风送来阵阵山野的气息,微甜,微腥,微香……

到底他是领导,是老师,是兄长,是代表纵队首长来看望她的,不能冷场。想了想,他道:“兰贞同志,你最好到处走走,对身体好,老在这地方待着,没病也能搞出病来。”

“去哪儿走走?”

“你好久没回城了吧?回家里看看,不好吗?”

她轻轻叹口气:“家我是回不去了。回去又能干什么?”

“我给你一个任务,好不好?”

“任务?什么任务?”她有些兴奋了。

“内战很有可能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而惨烈爆发,我想,你父亲是国军师长,你的那位……老朋友申之剑,也是国军师长。你回城去,劝劝他们,做做工作,开导一下,让他们以国家和平为念,不要积极打内战,以免家园毁灭,生灵涂炭。你看,这不是很有意义吗?”

她冷冷地一笑:“您是说,让他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双掌一拍:“对呀!”

“他们能听得进吗?”

“事在人为,只要把道理讲通讲透,多少总会有一些效果吧?”

愣了许久,她摇摇头:“汪、汪副主任,你想得太天真了,他们绑到一辆战车上,这辆车开得飞快飞快,让他们跳下来,会摔断腿的,他们不会干……不碰得头破血流,谁又会清醒?”

他哑口无言,望着她往下说。

“我当学生的时候,您在课堂上说,中华民族这艘破船沉陷于污泥之中太久太久,需要来一场猛烈的暴风雨,**涤污秽,才能迎来凤凰涅槃。现下如果要打内战,那就是大哥欺负小弟,小弟不能不还手。谁是最后的胜利者,只有天知道。但是我想我知道,有信仰的人,才是笑到最后的人。您、江司令、罗金堂这些人,在我眼里,都是有信仰的人,而在龙城,我没看到有这样的人。既然不可避免,就让内战成为民族的一次机遇吧。您说呢?……我来这里两个多月,胡思乱想的都是这些问题……”

她的成长、成熟,令他吃惊。她的冷血,更令他吃惊。他不想跟她探讨这个问题,对于战争,他已厌倦,他不想再打仗。打仗为什么?他想不明白。他最近想得最多的,是放下执念,破除苦恼。

看上去她还不错,并不是有人认为的她脑子出了问题,他可以放心离开了。他用这个月的津贴,给她买了二十个鸡蛋,一只老母鸡,一包红糖,都已经交给了伙房,给她补补身子。

该告别了,她挥挥手,很快扭过了身子——都说,冬过雪化水,爱过情化泪。她确实流了泪,只是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流泪。从天柱峰下来后,这好像是她第一次流泪。她想,自己都快三十岁了,以后可不要再轻易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