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龙城,是一年里最美的季节,槐花、石榴花、玉兰花竞相开放,空气里有一股淡雅的清香;柳树、杨树吐过了絮,满街的柳树杨树看上去绿莹莹的,显得干净而清爽。一些临街的院墙上,爬墙虎的枝条开始往上伸展,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覆盖住那些灰色的建筑,在炎夏来临之际,给行人带来一丝视觉上的清凉。
八年抗战,龙城并没有受到战火的毁坏,城区和八年前的样子差不多,城墙看上去显得破旧了许多,不少地方砖石坍塌,更有一些地段的墙体完全塌陷,被岁月夷为了平地,砖石被人取走,长出了荒草。好在一时半会儿打不了仗——即便打仗,战火也不会轻易烧到龙城来。
他嫌驾驶员开车慢,把小伙子撵到副驾驶位置上,自己亲自驾车,先看了几段城墙,然后拐往城区繁华地带,经过三马路、四马路、新世界电影院、欧亚咖啡馆、市政府所在地(原先的美国领事馆),还有瑞福祥绸缎庄、万紫巷商铺、奇美美发店……路况不好,他开得又快,这辆墨绿色的美式吉普颠簸得厉害,像一艘小船行驶在海面上。
经过营区门口,吉普没有进去,而是继续往前,朝龙山方向开去,车子在龙山脚下转了一个圈,道路两旁都是粗大的法国梧桐,绿树成荫,景色优美。这一带都是达官贵人家的别墅区,有西式小洋楼,有中式的四合院,还有中西合璧的楼宇庭院。
前方,一栋两层西式小洋楼进入眼帘,是那么熟悉。他犹豫一下,踩刹车减速,猛地把车停靠在路边。他没有马上下车,而是望着那座小楼出了一会儿神,又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摸出一个薄薄的旧钱夹,打开,扫了一眼,赶紧合上了。钱夹里,有一张她的二寸黑白小照,岁月无情,不仅在人的面庞刻下沧桑,连照片都不放过,它已经发黄变旧……
他推开车门。这时,从宅院门口的岗亭里钻出来一个挎短枪的卫兵,卫兵跑过来,狐假虎威地吆喝:“喂!你找谁?”
他抬腿下车。这天他没有戴帽子,脸上架着墨镜,军装外面罩一件美式军用风衣,下车的时候,风衣领子一扯,露出了肩章。卫兵一看,立刻傻了眼——面前竟然是一位将军,而且军阶是中将!腰间还挂有一把佩剑,似乎是中正剑——急忙立正挺胸敬礼,大声道:“长官好!”
他轻哼一声,往大门走去。那名卫兵颠颠地跑在前面,殷勤地推开大铁门,又颠颠地跑进去通报。他站在院子里,目不斜视。少顷,余乃谦和韩素君出了屋门,看到他,两个人都是猛地一个惊愣。
他摘下墨镜,大步向前,边走边行了个举手礼,道:“余、余师长你好!韩姨好!”他先前称呼余乃谦“余叔”,现在改口叫他“余师长”。
韩素君望着他,吃惊地张大了嘴巴,终于认出他来了,情绪非常激动,失声说道:“你是申、申副官!申之剑!”
余乃谦急忙纠正道:“素君,现在是申师长了!一三六师申师长!”
申之剑微微一笑,用力握住余乃谦的手:“还是叫我小申吧!叫之剑也行。”不等他们放手,韩素君伸手过来,抓住他的手不放,连连摇着,高兴得仿佛见到多年不见的亲儿子,眼圈红了,差一点就要拥抱他,口中讷讷道:“小申……申师长,这都多少年不见了?你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三人都笑了。余乃谦道:“素君,你傻愣着干啥,快请客人进屋呀!”
热热闹闹进到客厅,余乃谦让座,韩素君倒茶,忙活了好一阵,三人才安坐到茶几前。彼此再打量一下,他发现韩夫人倒没怎么变,余乃谦明显变老了,垂着眼袋,额角闪烁着白发,背似乎也有点驼。而在余氏夫妇眼里,他几乎完全变了,变得都要认不出来了——原先光滑洁净的少年脸,黑了,胖了一些,有了细密的皱纹,眼角有几条纹路,像刀刻的一样,尤其是左腮上,添了一块铜钱大的伤疤,显然这是在战场上留下的印记。
半月前,郭炳勋的四十七军从青岛登陆,前卫部队随后开进龙城。梁守盘组织了一场盛大的入城欢迎仪式,社会各界隆重迎接“百战百胜”的国军精锐归来。余乃谦以新任暂编五十九师师长的身份就座于主席台中间一侧。本来他和郭炳勋是老朋友,老郭还曾是贞贞、申之剑名义上的媒人,但是那天老郭见了他不冷不热,不咸不淡,估计姓梁的抢在这之前说了他不少的坏话。
谁都知道他的部队曾经是汉奸部队,他这个师长更是来路不正,夫人建议他近期少露面,低调一点更好,所以从那天起,他推托身体有病,躲在家中休养,有活动就安排副师长冷锋和政训处长张勇替他出面应付。
申之剑的一三六师作为四十七军的后卫,刚刚开到。过去的八年,余乃谦身陷日本占领区,消息闭塞,很少得知关于申之剑的消息,不久前刚刚听说他已经成为国军精锐部队的中将师长,可见他已是党国栋梁,前途不可限量。他能主动登门看望,余乃谦感到很有面子。以后有他和郭军长在龙城,自己的这点力量不仅可以保住,或许还能发展壮大……
韩素君当下最关心申之剑是否结婚,当年把他和贞贞硬捏在一起,两人的婚配终成泡影,无疑是个天大的遗憾。一想到那个不争气的女儿,就感到她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害人精。
话题三转两转,终于绕到申之剑个人的事情上来,韩素君犹犹豫豫道:“申师长呀,你结婚了吧?夫人一定很漂亮吧?”
申之剑神色略显尴尬,小抿一口茶,道:“韩姨,我跟随郭军长连年征战,四海为家,随时准备把身躯献给国家,至今还没顾上考虑个人问题。”
韩素君感慨道:“像你这样的英雄男儿,一定会找到一个美满中意的人儿。唉,都不容易,都不容易呀……”
往下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三人心里都装着贞贞,又都不想唐突说起,仿佛她是大家心头的一块伤疤。到底还是韩素君没忍住,试探着问:“申师长呀,你和……我家贞贞,还有书信来往吗?”
他摇摇头:“没有。民国二十六年底,罗庄一别,再也没有她任何消息。她还好吗?”
余乃谦本来心中责怪夫人,不该这时候提起贞贞,让大家都难堪。见申之剑似乎还很记挂贞贞,便叹口气,道:“唉,她在共产党那边,钻山沟吃野菜,恐怕想好也难。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
韩素君想,她在那边那些烂事,瞒是瞒不住的,早晚人家都会知道,索性借机透露个一二,于是不住地摇头叹气,说:“当初要不是她走错路,你们……你们的孩子早都满地跑了……那边搞共产共妻,前几年听说,他们强迫她嫁了个姓罗的团长,后来又听说姓罗的让鬼子给打死了。后来又……唉,都是我这当娘的,没教导好闺女……”她没敢提贞贞嫁给土匪的事。说到后来,伤心加失望,竟然眼圈红了。
申之剑面色沉郁,一言不发。
余乃谦制止道:“素君,申师长荣归故里,咱高兴还来不及,今天不提那档子事,啊?”
二人原指望女儿“被迫”再嫁龚黑柱后,招姓龚的进城当个旅长,让她借机脱离共方,以前的事就算洗白了,哪想到她竟敢枪杀龚黑柱,使他们的如意算盘再度打翻……
申之剑大度地笑笑,道:“余师长、韩姨,世事难料,我和贞贞虽然没做成夫妻,但我心里对你们二老还是心存感激的。贞贞当年年少,脑子发热,意气用事,受共产党蒙骗去了山里,如果不是日本人打进来,而且一待就是八年,我们早把山里的共产党打光了,也早就把贞贞救回来了。走到这一步,首先是我们军人失职。贞贞她活着就好,也许以后还有碰面的机会……”
前些年他忙于四处征战,把她埋在内心最深处,轻易不敢触动,以为可以彻底忘却。而今重返故地,放下行囊,征尘未洗,便来探知她的消息,可见忘掉一个人,是何等难!
“她现在也还独身呢……我这当娘的,做梦都想她早点回城里来,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呀!做闺女的再不是,也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申师长你还惦记她,我和你余叔真是太感激了……”韩素君边说边又抹开了眼泪。
余乃谦道:“素君!行啦,行啦!不说这个了。申师长,你们还会走吗?”
申之剑说:“上峰原打算让我部开往东北,途中电令我们进驻龙城,估计一时三刻不会动了。”
余乃谦问道:“内战,你看会打起来吗?”
申之剑道:“国军主力到达指定地域,稍做准备,内战就会重开。”
余乃谦兴奋得一拍巴掌:“咱们军人就是为战争而生的,不打仗,要咱们干啥?我老了,再不打仗就该退休了,我支持打,早打,快打!打完了,天下真正太平了,我要解甲归田,回平安镇老家养花、钓鱼,安度晚年!”
三人都笑起来。
申之剑离开之前,特意到老太太房间看了看老人。老太太眼睛瞎了,看不见他,脑子里还是八九年前那个穿军装的腼腆小伙子,拉着他的手,不住地唠叨说:“怪我,都怪我,老糊涂了,前些日子就不该撵贞贞走。”
儿子渡过难关后,老太太确实对自己放走孙女感到很后悔,她怪完自己,又怪儿子,说以后再有外国人进来,就要去要饭,也不能当什么汉奸了。“要不是你惹祸,我能赶她走吗?”她拍着大腿说。
申之剑对老太太说:“老奶奶,贞贞没走远。您老放心,等我彻底打败他们,就把贞贞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