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柱峰下来后,江山感染风寒,头疼发烧咳嗽,杨淑芳带着野战医院的医生来司令部给他把脉看病,还亲自煎药,喂他喝下。杜宗磊等首长都带着老婆孩子过来看望。杜政委的两个儿子杜钢杜铁满屋乱窜,调皮捣蛋得很,碰翻了茶碗,踢倒了夜壶。蔡小梅上去一人一巴掌,众人哈哈大笑。
杨淑芳羡慕得不得了。蔡小梅体恤老班长杨淑芳的心情,凑到江山跟前说:“司令员,革命和结婚成家不矛盾,快点解决个人问题吧,早生儿子,让他长大了扛枪,革命事业不就有接班人了吗?”众人纷纷附和。江山咳嗽两声说:“再打一个大胜仗,就考虑。”
杨淑芳心中一热,低下头去。
蔡小梅说:“国共刚刚签了停战协定,哪还有仗可打呀?”
“协定就是一张纸,说撕碎,是很容易的事。老蒋坚持在停战协定中将东北除外,我看他是想先在东北开打,再将战火引到关内。”江山指一下蔡小梅微微隆起的肚子说,“我看不等你把这孩子生出来,我们就得打仗。”
众人都笑了。杜宗磊说:“国军主力正从大西南源源不断往北方开拔,他们可不是来欣赏风景的。”
蔡小梅说:“那就趁现在有空,把事办了呗。”边说边瞄一眼杨淑芳。
司令部的人早看出杨淑芳对江司令有意,而江司令却长期按兵不动,便以为江司令无意于她。杜宗磊朝妻子使个眼色,众人又换个话题说笑几句,都出去了。
江山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嘴巴叽里咕噜念叨一个人的名字,杨淑芳仔细辨别,弄清楚了——他念叨的是李兰贞。
“难道你心里还放不下她吗?她真值得你这么惦记吗?她一个寡妇,除了有个好脸蛋,啥也不会做,啥也不想做,她还有什么?……”杨淑芳心里委屈得不行,眼泪忍不住扑簌簌掉落下来……
江山醒过来后,眼望顶篷,目光迷离,仿佛入了定一般。护士小苏进来,喂他喝水。他只喝了一口,摇摇头,示意小苏出去。
他又念叨起来:“李兰贞……李兰贞……”
杨淑芳叹口气,背过身去,赌气不理他。
“不知她怎么样了……她身体复原了吗?……她不会忘记老部队吧?……小杨,你咋不说话?”
杨淑芳转过半个身子,眼圈发红,一来为他的身体担忧,二来心里面责怪他至今念念不忘李兰贞。她叹口气,道:“我说什么?”
“李兰贞……我不该放她回去……”
国共《双十协定》签署之后,“和平建国”的说法日盛,为了减轻部队和根据地民众的负担,有的部队开始精兵减员,处理了一批老弱病残的士兵。李兰贞就是在这股风潮下离队回家的。
“你后悔了?”她幽幽地说。
“是有点后悔……革命还需要她……”
“是有人还需要她吧?”她话中带刺。
他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又睡着了。杨淑芳轻轻带上门,心情沉重地朝住地走去。
三天后的中午,老常把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带到李兰贞面前,那人摘下捂在脸上的棉围脖,露出一张熟悉的黄脸膛。李兰贞笑了,惊叫道:“杨天龙!你怎么来了?”
杨天龙难得地咧嘴一笑,并不回答她,而是从怀里摸出一封信交给她。她撕开信封,打开,是一封江山的亲笔信,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句话——
“李兰贞同志:希望你见字立刻归队。江。”
她拿着信,感到很突然。离开部队时,她做了再也不回去的打算,领了六块银圆做复员费,和熟悉的人也都告了别。怎么突然又叫她回去?发生了什么事?
她问杨天龙。杨天龙摇头不语。
杨天龙临走时告诉她,明天中午十二点之前,赶到龙城南门外的陈家当铺,那儿会有人等她,并护送她回罗庄。
交代完毕,杨天龙就离开了,连一口热水都没喝。
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在考虑,是不是回去?如果回去,奶奶怎么办?她亲口答应父亲,要照顾好奶奶的……
夜里上了床,她打定主意:不回去了。
那里已没有她更多的牵挂——汪默涵至今在延安未归,自他走后,她没得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他连一封信都不给她写,仿佛这个人从世界上消失了;罗金堂尸骨已寒,她慢慢在淡忘他——还有什么值得她惦记?似乎没有了。
然而她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奶奶也没睡着。老太太已经知道山里来人给她送信的事,晚饭都没怎么吃。老太太也是心里有事搁不下。
鸡叫头遍时,老太太索性披衣坐了起来,不睡了。李兰贞拧亮台灯,电压不稳,灯泡一阵白一阵红,她爬到奶奶那一头,搂住奶奶的腰,大声说:“你放心,我不走,在家照顾你。”
过了许久,老太太重重地叹口气,说:“我琢磨着,鸡蛋不能都放到一个篮子里……”
“奶奶,你说梦话?刚才做梦了?”
老太太不理她,继续道:“要是篮子倒了,鸡蛋不都打破了吗?”
“奶奶,什么乱七八糟的。”
“丫头啊,你爸妈真要出事,你咋办?”
“还能咋办?我们两个过吧。”
“老太婆老了,死活都一样。你还早着呢,不能等死,得好好活。”
“奶奶,大半夜的,你瞎琢磨啥呀,再睡会儿吧。”
“贞贞,老太婆想好了,你不能留,赶紧走。有老常照顾,你不用担心我……”
原来奶奶在为自己的安危担心,她心里酸酸的,用力搂紧奶奶的腰,脸贴住奶奶温热的肚皮,就像婴儿靠在母亲的怀中。
天一亮,奶奶就撵她走。她告诉奶奶,时候还早。上午,她烧好水,照顾奶奶洗了个澡,给奶奶梳头,把奶奶的衣服能洗的都洗了,又为奶奶更换了床单被罩。她干活特别利索,奶奶都感到奇怪:“贞贞,你出去八年,学了本事啦。”
她笑了:“这算啥呀,一点家务。奶奶,我都会打枪了!”
奶奶眯着眼,朝她竖起大拇指。
该离开了。奶奶眼睛看不见,伸出手来,抚摸她的脸蛋,抚摸她的头发。她一动不动,任奶奶摸个够。奶奶又从衣兜里摸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把金灿灿的长命锁。她尚未出生,奶奶就托人打制了两把长命锁,一把是哥哥的,一把是她的。那年她刚到大槐树不久,为了配合江山搞武器,摘下它让杨天龙拿来找父亲交涉,这把长命锁就留在了家里。鬼子来的那一年,她离家去罗庄找汪默涵,走前老太太忘记给她戴上。为这事,老太太念叨了好多次……
现在,奶奶又把长命锁仔仔细细给她挂在脖子上,闭上双目,嘴巴嚅动,似在默默向上天祷告,保佑孙女此去平安。
她想,自己这一走,说不定这辈子再也见不上奶奶了,泪水禁不住无声地流下来。奶奶催她快走,说:“你走了,奶奶才放心。你待一天,奶奶担心一天。”
她最后拥抱一下奶奶,提上小箱子,快步离开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