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金堂受伤并不重,半个月不到,就恢复了元气。
杜宗磊说到做到,要发展李兰贞入党,并且提出由江司令和他亲自担任她的入党介绍人。
谁也想不到的是,李兰贞却拒绝了,她认为自己没做任何贡献,达不到党员的标准,入党不够格。如果仅仅因为她嫁给罗金堂,成为他爱人,就让她入党,她是不会入的。罗金堂打下临山县城有功,与她没有关系,她不想沾他的光。
话说到这份儿上,弄得杜宗磊颇有些尴尬。她入党之事,暂时搁了下来。
罗金堂伤好之后,用三天时间教会了李兰贞骑马。他说,趁没怀上崽,赶紧学骑马,行军打仗,离不了马,关键时候,马能救命。李兰贞本来早就想学骑马,但是以前汪默涵、江山都不同意她学,他们把她当成娇小姐对待,怕摔坏她。
第四天一大早,十几匹战马离开了三团驻地,罗金堂、李兰贞和警卫员小孙行在前面,后面是一个警卫班。秋天的山峦和原野,绿中带黄,看上去沉甸甸的,有一种成熟的、厚重的美,令人感到踏实,心胸开阔。骑在马上,扬鞭奔驰,李兰贞心情格外地好,她神清气爽,浑身是劲,心里流淌着少有的欢乐。行了一段,罗金堂拿马鞭子指着西面一座高高的山头说:“这个山头的那一边,就是大槐树。还记得大槐树吧?”她点点头,大槐树怎么能忘呢?她是永远不会忘的。罗金堂又说:“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她问他,大槐树还在吗?记得那年让申之剑放火烧了。罗金堂告诉她,大槐树烧了半天才灭,烧得面目全非,看上去满眼都是黑乎乎的,江山说,这大槐树是咱大阳山共产党的象征,不能死啊。到第二年,它果然又发了新芽,前年他带三团打游击路过那个地方,专门去看了看,大槐树又活过来了,跟以前一样,枝繁叶茂。不过听说去年日本人搞大扫**,进到那里,那里面是一个军工厂,日本人又放火把大槐树烧了,不知它还能不能活转过来……
一路上,她心潮起伏,往事历历在目。
自从她枪击汪默涵,汪绝情而去之后,她来到了地狱的大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她想回家——毕竟龙城有她的家,有她的亲人,她想念奶奶,想念爸妈。可是,她那时的身体状况不允许长途跋涉,即便活着回到家里,她就能好受吗?她离家六年了,那个家还回得去吗?
如果不是江母悉心照料,或许她早已死去;江母完全为了她而死,更让她感觉老人于她恩重如山,所以她对江母和江山有说不尽的感激之情。江母临死前,她答应做江家的媳妇,虽然是在仓促之下被迫点头同意,但也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她用全部的生命深深爱着的汪默涵,并不爱她,而且从未爱过她,他是那样的决绝,那样的无情,令她无比地绝望,心底无比地黯然。她知道,从此以后,这一生一世,她不会再有爱情……
既然不再企求爱情,那么,和谁结婚,都是无所谓了。江山不要她,说明人家没看上自己,她也自感配不上他。组织上把她介绍给罗金堂,罗金堂不嫌她身子不干净,愿意娶她,她心存感激。虽说罗金堂相貌丑陋,性格暴躁,但人家毕竟是个英雄团长,是大阳山的战神,是江司令最看重的人物,能够做他的妻子,是光荣的。江司令希望她做好丈夫的编外政委,她不知道能不能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好在结婚之后,罗金堂十分尊重她,基本上她说啥他都听着,他的性子也收敛了些,不再动不动就发火骂人。
前日罗金堂突然提出带她回一趟老家七里寨,其实他家里已没什么直系亲人,老娘在他参加革命前就死了,他大老远跑回去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无非是他娶了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带回家乡炫耀一番,满足点虚荣心罢了。
她问他:“报告江司令了吗?”
他道:“这点小事还用报告?悄悄走,早点回来就行。”
她态度坚决,道:“不行!江司令不批准,我不跟你去。”
罗金堂硬着头皮去了方庄,找江山请假,江山犹豫不定。七里寨在大阳山南麓的平原地带,离三团驻地足有二百里,山路难行,需要两天赶到,来回就是四天。这且不说,主要是那地方还不是可靠的根据地,往南靠近连城,连城驻有日军一个旅团;七里寨西南方向的沂州,驻有国民党顽军一个师,这股顽军经常与八路军制造摩擦,不久前闯入根据地,活埋了临水县二十多名我党的基层干部;途中还要经过土匪盘踞的天柱峰一带,也不安全。总之,仅带少数武装人员出入那一带,是相当危险的。
江山想了想,说:“你回去可以,李兰贞不能同去,因为她一个女同志,遇到情况会很麻烦。”
罗金堂不悦,道:“她不去,我回去有球用?”
江山说:“所以,我劝你暂时不要回,以后再说。”
罗金堂更加不悦:“我带她回去给我娘上坟,我娘去世十周年了。”
既然如此,江山不便再硬拦他,只是担心李兰贞。罗金堂大大咧咧地说:“她是我女人,我自然会小心,你咸吃萝卜淡操心,怕个球呀!”
回家的路上,罗金堂心情也很不错,这是他从军后头一次回老家。当年他在七里寨做屠夫,因为相貌不好,父亲早逝,母亲长年有病,是个药罐子,搞得家徒四壁,没人瞧得上他,都认为他是个一辈子打光棍的命。如今他身为团长,带着李兰贞回去,乡亲们惊掉下巴,那也是有可能的。
当晚经过临水县所在地茂庄,他们休息一晚,次日一大早出发,第二天快到晌午时,进了七里寨。进寨子之前,警卫班长请示,是否全体换上便衣,穿军装太显眼,也容易给敌人的暗探发现后告密,这儿离连城不过二三十里远,日军的骑兵呼啦就到。罗金堂不干,心想,老子这是荣归故里,军装都不敢穿,穿便衣,太没味儿了!他大声道:“都给我把军装整理得板板正正的,少给老子丢人!”
罗金堂和李兰贞并排行在前头,后面十三匹东洋战马一字排开,一共十五匹马驮着十五个气昂昂的八路军,进了原本就很热闹的七里寨,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终于有人认出来了,行在最前面、挎盒子枪、骑枣红马的那个脸膛黑亮、腮帮上有几粒麻点的矮壮军官,不正是杀猪的罗金堂吗?那个紧挨着他、美得能扎人眼睛的女八路,八成是他老婆了。
罗金堂回来的消息像风一样,很快传遍了寨子。当年认识他的人,都跑来看他,羡慕他的老婆,羡慕他的马。他家的两间草房早已坍塌,破院子荒草丛生,灰老鼠大白天窜来窜去。家里不能待客,他大手一挥,对众人道:“走!到饭铺去!”几十号人喜气洋洋,像赶庙会一样,簇拥着他们到了街上一家最大的饭铺,他对卖饭的掌柜说:“凡来看我罗金堂的,都管饭!最后我给结账。”拥来的人挤满了饭铺,警卫员小孙悄悄提醒他说:“团长,你一月才三块钱,都管饭,哪够呀?”他拍拍两个口袋说:“我攒了十好几块,要不够,你们先垫上,从我以后的津贴里扣。”
来看他的人里面,有他当年要好的一个伙伴,这人叫赵林,他们小时候一块学过杀猪,现在赵林还在杀猪宰牛。赵林说:“金堂,你把我带走吧,我跟你当兵去。”罗金堂说:“你是独子,不能带你走。还是先当民兵吧。”赵林眼睛直盯着他腰上的那支勃朗宁手枪,他把手枪摘下来,退掉子弹,递过去,赵林把玩一会儿,说:“金堂,你这手枪真好,我挺喜欢,送给我吧。”众人都看着罗金堂,没想到他说话不打磕巴,大声道:“拿去吧!练好枪法,打鬼子。”
热热闹闹吃罢晌午饭,把认识的、不认识的乡亲打发走,罗金堂只带上李兰贞,二人去了寨子东面河边的一片杂树林,他家祖坟就在那里,费了好大劲才找到埋葬母亲的土堆,他双膝一并,跪下了。李兰贞犹豫一下,也在他身边跪下来。他磕了三个响头,眼窝湿了,说:“娘,我知道你老人家最担心我打光棍,你睁开眼瞧瞧呀,我把儿媳妇给你带回来了……”
直说得李兰贞感到前胸后背冷飕飕的,仿佛真有一双老眼藏在某个地方,在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刚回到寨子口,就见小孙领着一个驼背的中年男人迎面走来,罗金堂搭眼一看,是他父亲的堂弟、他的堂叔罗元斗。罗元斗一见他,眼泪哗哗地流,差点要给他跪下。他急忙扶住堂叔,问道:“叔啊,你怎么啦?”
堂叔边哭边说,很快罗金堂听明白了,堂叔去年倾尽家中所有,给儿子有福定了一门亲,女方是北面于家窝于洪太的大闺女翠芹。按照两家约定,翠芹应当上个月初八过门,这边一切都准备妥当,就等着迎娶新人,哪想到上月初七,翠芹找不见了,两家人急得火上房,这可怎么办呀?
“翠芹,她去哪儿了?”罗金堂问。
“孩子过了三天才回来,人不像个样子,都要疯了……”堂叔泣不成声。
堂叔继续说道,原来是让天柱峰的土匪头子龚黑柱给绑了去,那姓龚的专占新娘子的**,他见翠芹姿色好,留下糟蹋了三天,才给放回来。耽误了婚期不说,翠芹没脸见人,趁家里人没看住,上了吊。消息传来,有福受不了,大哭了一场,人也不见了,不知跑哪儿去了……
李兰贞看到罗金堂脸膛更黑了,他摘下军帽,紧紧握在手里,仿佛要攥出水来似的,这是他生气的动作。
这时,有不少乡亲围上来,说起天柱峰的土匪,你一言我一语,讲的全是这几年土匪的恶行,个个恨得牙根痒。有人道,那姓龚的土匪头子据说满脸黑麻子,长相说不出的丑陋。他倒不怎么抢百姓的东西,也不轻易伤人,他只抢地主老财、大户人家。但他有一个特别可恨之处,就是贪**好色,方圆几十里之内,凡有姿色的女子,不管是富人家的,还是穷人家的,都很难逃出他的魔爪,遇到结婚的,他要占新娘子的**,这一带的每个村镇,都有人遭殃,也有过几个像翠芹那样的,受辱后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