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金堂的计划是,利用秋季到来,城里日伪军出来抢粮的机会,先在城外聚歼敌人一部,减轻攻城压力,然后集中主力倾全力攻城,争取半日之内拿下县城。

江山认为,光凭三团力量肯定不够,打算把一、二团拨给罗金堂指挥。罗金堂不需要,说:“他们只要挡得住来自徐水炮楼的敌人援兵,我就烧高香了。”江山还打算把分区直属炮营配属给他,他居然也不要,道:“他们那几门破炮打不穿炮楼,跟挠痒痒差不离,就算了吧。”江山吃不准他,拿什么攻城?

但是,江山相信他,不是吹大牛。只要他想干,就能干成。

要说起罗金堂打仗,军分区上上下下无人不佩服。他性子虽蛮,打仗却从不蛮干。他认为,打仗和杀猪差不多,要么不杀,要杀就得一击致命,不能让猪脖子上插着刀子满院子乱跑。要想一击致命,就得瞅准时机,瞅准部位。打伏击战,不看清敌人的眼皮是双的还是单的,他不让动手;打运动战,他要求他的部队比敌人跑得更快,要像一阵风一样,善于长途奔袭。他把每一场战斗,都当作一场决战。他喜欢用霹雳雷霆之手段,干净利落地结束战斗,决不拖泥带水。

上了战场,最需要的就是殊死决战的刚勇。俗话说,猛将必发于卒伍。罗金堂从最普通的士兵当起,他最大的特点,恰恰就是不怕死。一支队伍里,不怕死的人多了,仗没有打不胜的。打败仗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是指挥不当;二是将士不用命,畏战怕死。他在指挥上的精细,使部队有了打胜仗的基础;每逢打仗,他总是往最前面冲,即便当了团长,仍然喜欢把指挥位置放在最前面的尖刀连,与战士并肩战斗。每次战斗归来,他常常说:“老子又活了一次,捡了条命回来,赚大发啦!”有这样玩命的团长,全团谁还不用命?

新兵初次参战,难免会胆小怕死,畏缩不前。罗金堂有空就往新兵队列里钻,告诉新兵,子弹专找胆小的,越怕死,死得越快,越不怕死,子弹越有可能躲着你,打仗的时候,你们看我的。说来也真是奇怪,他身经数十战,每一战都是拼了性命上,他居然只受过几次无关紧要的皮外伤。

每次战斗,总会有哪个营或者哪个连没有打好,对于没打好的部队,他决不轻易放过,下次战斗,就让它打主攻。几番磨炼,三团不论哪个营连,都不是包。阵前他喜欢骂人,他骂遍了全团所有人的娘,嘴巴上操过全团所有人的姐姐妹妹。弹飞如雨、血肉模糊的战场上,人们听到他的恶骂声,并不反感,反而感觉心中踏实。

他似乎天生就是个战将,为打仗而生,他是大阳山土生土长的战神,难得的军事人才。所以他每次出征,江山总是提心吊胆——不是担心打不胜,而是担心他有个三长两短。

三团两千六百多人星夜出发,主力在离临山县城五十多里的山中隐蔽待命,罗金堂和冷长水带领小股部队,化装成老百姓,进入县城周边最大的产粮区朱家庙一带。冷长水一路上老是嘀咕:“团长,敌人不出来抢粮怎么办?”罗金堂说:“他们年年出来抢粮,今年也不会例外。据内线报告,县城敌人已经缺粮。”冷长水说:“我担心他们万一不出来呢?”罗金堂说:“如果他们不出来,我们不能硬打,只能撤回。”

耐心等了三天。到第四天上午,天气晴朗,老百姓下田收获玉米和稻谷,罗金堂也终于等来了各路侦察员的报告:敌人正在城里征集、抢夺运输车辆。他高兴得一拍巴掌:“他娘的,有门儿!”当即决定,冷长水率两个营,负责在城外围歼出城抢粮的敌人,他和团政委刘子厚率四个营攻打县城。三团是个加强团,有六个营,总兵力接近三千人,能打仗的全来了。

罗金堂让冷长水保证,务必把出城的敌人堵住,不使其逃回城。冷长水拍着胸脯说:“罗团长!我要是把敌人放回城,我他娘的就不姓冷!不用你枪毙我,我自己跳粪坑里淹死!”

冷长水以前毕竟当过副司令,身经数十战,见过大场面,栽了跟头,正想积极表现,所以罗金堂不担心他完不成任务。

当下二人分手,冷长水派通信员火速去把一、三营调过来,到指定位置预先埋伏好,不得暴露,然后张网待敌;罗金堂则率团主力隐蔽接近县城,一旦城外打响,他预计松本清扬一定会派兵出城救援。罗金堂的如意算盘就是争取把更多的敌人调出县城,在城外开阔地带加以歼灭,这要比直接攻击敌人坚固的碉堡和炮楼,轻松许多,胜算更大。上一回江山失败的教训,就是在没有重武器的情况下强行攻城,无功而返,招致败退。

战局果然朝着罗金堂所预想的方向发展,午后两点多钟,约有一个中队的鬼子和一个中队的皇协军从西关出了县城,像赶大集一样,热热闹闹地赶着二十几辆骡马大车,快速奔向朱家庙方向。

敌人这时候敢于出城抢粮,说明他们并没有发现八路军主力。

一个多小时后,抢粮的二百多敌人进入了伏击圈。冷长水指挥部队围住敌人,战斗瞬间打响。

敌人出城的同时,罗金堂和团政委刘子厚带领主力秘密迁回接近县城,在通往朱家庙方向的道路两侧,继续设伏。果然,冷长水那边打响之后,不大工夫,就有约一个中队的鬼子出了城,直扑朱家庙增援。

看到越来越近的敌人,罗金堂放下望远镜,兴奋得直挠秃脑壳,这一下,临山县城的敌人,就分成了三股。他对刘子厚说:“老刘,一会儿打响,你带二、四营务必缠住这股敌人,不能让他们进到朱家庙,更不能让他们退回县城。”刘子厚抗战初期来自北平,是个大学生,满脑子《孙子兵法》,刚到三团当政委时,有些瞧不起罗金堂,认为他不过是个土包子,打仗小打小闹还凑合,打大仗肯定不灵。跟罗金堂配合一段时间后,发现他确实有招数,确实不怕死,确实不一般,于是彻底服气,对他言听计从。

刘子厚说:“老罗你放心,我会全歼这股敌人。”

罗金堂还是不放心,道:“一会儿我带人攻进去,这股敌人肯定会拼命回援,你能全歼更好,如果不能,你要死死堵住他们回城的路,防止他们兜我的屁股。万一顶不住,在两翼远端闪开口子,让他们分散突围。”

刘子厚点点头。

罗金堂带领剩余的两个营,继续迁回,扑向县城。此时县城的炮楼和碉堡里面,大约还有一个中队的鬼子、一个中队的伪军,加起来共有二百多人,如果据险死守,仍然很难攻克。罗金堂让警卫员小孙打开随身带的小包袱,拿出一套脏兮兮沾有血迹的鬼子军装,穿在身上,他要亲率两个排作为敢死队,先上。这两个排的人都换上鬼子或皇协军的服装,伪装成从朱家庙方向狼狈败退下来,出其不意,争取混进城中心的那个大炮楼,只要能进去一部分,与敌人形成短兵相接,拿下炮楼就更有把握。

五营营长追上罗金堂,叫嚷道:“团长又要打头阵,你冲锋谁指挥?”罗金堂道:“这时候了,还指挥个球!玩命冲就是。”想想不对,又道:“记住,我死了你指挥!你必须给我打下来,否则老子死了也不放过你!”

罗金堂前头走了,五营营长率大部队随后跟进,与尖刀排保持一定的距离。罗金堂的招数再一次应验——沿途所经过的哨位上的敌人,都把他们当成了从朱家庙方向败退下来的散兵,稀里糊涂便被罗金堂等人的大刀砍死。不一会儿,罗金堂带领五十多人顺利到达大炮楼下面,乘敌不备,居然都钻了进去,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到这时,胜负已无悬念。

至傍黑时分,结束战斗,日军指挥官松本清扬中佐乘坐摩托车,上面架着歪把子机枪,仅率二十余名日军冲出包围圈,逃出县城,逃往徐水镇方向。城外的两股敌人也大部被歼,少数漏网。沦陷一年多的临山县城,重新回到八路军手中。这一战意义重大,振奋人心,不仅缴获大批军用物资,而且只用一个团,就夺回了日军威胁大阳山抗日根据地的桥头堡。不久,延安八路军总部发出通报,表彰了大阳山军分区。

但是,枪声停了,却找不到团长,全团人都急了眼。刘子厚担心罗金堂身着日军服装,被自己人打死,赶紧命人在几个据点里翻找阵亡的日军尸体,看能不能找到罗团长。战士们扯开喉咙,全城都响起“罗团长,你在哪里”的喊叫声……

江山也心急火燎地赶来了,他很紧张,手一直在抖。如果真的失去罗金堂,那么他一定后悔,不该打这一仗。

最后在一间倒塌的房子里,找到了罗金堂,他被房梁砸中了脑袋,流了不少血——幸好,他还活着,卫生员给他包扎,江山蹲在一旁,握住他的手,轻轻呼唤他的名字。他终于醒转过来,咕哝一句:“老子不会死……女人还没怀上种呢……”

江山欣慰地笑了。

他又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