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冷长水特意给杨淑芳交代,不要把申之剑被捉以及受伤的消息告诉李兰贞,但是到了傍晚,她还是知道了。
包括汪默涵在内,谁也没搞清她与申之剑是何关系,他们只是私下猜测,申之剑与她家是亲戚,郭炳勋与她家的关系更是不一般,否则去年不会派申之剑带兵去血洗大槐树救她回城。李兰贞重新归队之后,江山指示政治保卫部门审查一下李兰贞的家庭背景和社会关系,还没来得及进行,申之剑就一头闯进来了。
上午,杨淑芳带上蔡小梅跟随新来的赵医生,到关押申之剑的地方,帮他处理伤口。打上一针麻药后,赵医生把他大腿和后背上的三块弹片取了出来,并进行了缝合,杨淑芳、蔡小梅在一旁打下手。她们看到,申之剑脸色苍白,身体虚弱,而且发着高烧,真不知他能撑多久。她二人经历过大槐树之战,对面前这个人的痛恨是难以言表的,因此他死也好活也好,她们并不太在意。
冷长水叮嘱赵医生和杨淑芳,既不能让申之剑死,也不能让他活得太舒服,尤其是贵重药品,尽量省着用,眼看要打仗,留下来救治我们的战士。赵医生请示说,关押他的地方条件差,他伤口感染了怎么办?冷长水牙一咬说,关押他的地方是江司令亲自批准的,不能擅自变动,真要伤口感染救不活,与你们医护人员没关系。
李兰贞发现,整整一下午,女兵们看她的眼神都是怪怪的,她预感到有什么事。晚饭后,刚参军不久的新兵毛小妹提着药箱子,跟蔡小梅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二人回来,毛小妹走到杨淑芳跟前,小声说:“班长,那个申副官烧一直不退,他要是今晚死了,可咋办呀?”就是这句话,被李兰贞隐隐约约听到了,她愈发感觉不对劲,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坐在小马扎上低头写日记。只听蔡小梅道:“我们好心救他,那人醒过来,张口就骂我们,说宁愿死,也不让我们救,真不知好歹……”
李兰贞坐不住了,站起来。说话的三人见她有所察觉,急忙装作没事一样散开来。她走到杨淑芳跟前,盯着她的眼睛说:“杨班长,你们刚才说的申副官,是不是申之剑?”杨淑芳掩饰道:“呵呵,我们只知道那人是个国军中校,谁知道他叫啥呀?”
她已经猜到,一定是申之剑,便问:“他怎么了?”杨淑芳轻描淡写地说:“说是打鬼子受的伤,谁知道到底咋回事?国民党的话,我是不信。”
从她们刚才的对话里,李兰贞已经听出,他伤势很严重,随时有生命危险。她感到心焦,一时慌乱得腿直打哆嗦,几乎站不住,便向杨淑芳提出:“杨班长,我想去看看他。”
一看瞒不住了,女兵们都围过来,同情地望着她。杨淑芳说:“你倒是给我说说,这人到底是你什么人?”众女兵也很好奇,都想知道她跟这个申副官是什么关系,于是都期待地望着她。
她犹豫片刻,坦率道:“我父母背着我,把我许配给他……我不同意。就是这样。”
众人一片啧啧之声,包括杨淑芳,她们中好几个人都是因为逃婚才出来参加革命的,大家不由得同情起她来了,想到虽然做不成夫妻,但想必那人对她还不错,去看看也在情理之中,便一齐央求杨班长,放她去一趟。
杨淑芳很想放她去,一来众人求请,不答应不合情理;二来眼下国共合作,那人负伤了,咱们这边既能帮他治伤,去看看又有何不可?但是冷副司令有交代,不敢违反呀。因此杨淑芳迟疑着,不表态。蔡小梅说:“班长,你就让她去嘛,怕啥!她是逃婚出来的,又不会跟那申副官私奔。”
说实话,杨淑芳倒真希望李兰贞跟申之剑一走了之,她总感觉她这次来,在这里还待不长,过不多久又会走人。这时,她想到了江司令——为何不去找江司令请示一下?江司令比冷副司令好说话,肯定会同意的;再说,她有好多天没见到江司令了,心里总感觉空落落的,正好有个理由去见他一下,听他做指示。她崇拜他好久了,几天不见就心焦……想到这里,她让李兰贞等着,说是去去就来,转身朝门外跑去……
女兵班住的院子离司令部并不远,一会儿就到了。结果正赶上江司令开会,她只好耐心等。
那边,李兰贞实在等不及,干脆背起个药箱子,请蔡小梅引路,去了关押申之剑的地方。这是一个农家院落,在罗庄镇的西北角上,罗金堂派了人日夜把守。门口的两个士兵见是战地医院的女兵,二话不说放她们进了小院。堂屋黑黢黢的,显然无人住,西屋白纸糊的窗格上,透出马灯的灯光。蔡小梅指指西屋说:“他在里面。我就不进去了。”
李兰贞上前推开虚掩的门,看到申之剑躺在一张土炕上,身上盖着一床棉被,这会儿仍在昏睡。听到动静,他微微动一下,嘟噜不清地骂道:“给我滚开,老子不愿见你们这些共产党……后悔去年没把你们消灭光……”
她掩上门,轻轻走到土炕跟前。马灯映照下,他的脸黄蜡蜡的,吓人,想必是失血过多的缘故。他继续闭眼有力无力地骂着什么,似乎感觉不对劲,缓缓睁开眼,待看清是她,不由得张大了嘴巴,许久才道:“贞贞,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她坐在炕头,示意他不要说话,伸手到他额上一试,烫得厉害,像火炭一样烤她的手。她抽回手,坐在炕边,心中焦急,说道:“申之剑,你烧得很厉害,很危险的……”
他苦笑着,虚弱地说:“能活着从抗日战场下来,这条命就是赚的……死前能见你一面,是老天爷的安排吗?……让我死这儿,我无憾了……”
他的两只眼皮**着,两颗硕大的泪珠,从他的两侧眼角滚落下来。她伸出手,轻轻替他抹去泪花。他试探着伸出一只手,犹豫着,犹豫着,终于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一动不动,任他握着,久久地握着……
就是这个时刻,李兰贞决定:救他出去——他留这儿,必死无疑!
他一个受伤的人,行动不便不说,因为是“仇人”,还被扣押着,怎么救他出去?
她首先想到了汪默涵。他是副政委,应该有办法。但是她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看样子他过得不开心,因为她的事,他已经受到牵连,她不想再给他添麻烦。江司令呢?他是一把手,这儿他说了算,只要他想帮忙,那就是一句话的事。但是,江司令未必肯帮,因为这儿最痛恨申之剑的人,莫过于他,去年在大槐树,申之剑杀了那么多他的部下,就为这,也没法向他张口啊……
还真把她难住了。长这么大,似乎从来没有这么为难过。
院门口有了动静。她飞快地从申之剑手中抽出手来。两个人进了院子,她听出,一个是蔡小梅,另一个是三大队队长罗金堂。就是这一瞬间,她眼前一亮——解铃还须系铃人,人是罗金堂扣下的,还得从罗金堂身上打主意……
李兰贞镇静一下,出得屋来,那二人已经走到了西屋门口。李兰贞道:“小梅姐,还有退烧针吗?”
蔡小梅说:“还剩最后一针。”
“麻烦你再给他打上吧。”
蔡小梅迟疑一下,没动:“这要请示医生……”
“求你了,小梅姐……”她央求道。
蔡小梅叹口气,手提药箱子,进了屋。李兰贞抬眼盯着月光下的罗金堂,直盯得罗金堂不好意思,他摸摸光脑袋,不知其所以然。李兰贞说:“罗大队长,我们到这个屋说句话,好吗?”她指了指黑黢黢的堂屋。
罗金堂一个惊愣:“你要……干啥?”
她说:“没什么,就想说几句话。”
她率先走向堂屋。罗金堂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手电筒,拧亮,犹豫片刻,跟她进了屋子。这屋子里面空****的,啥也没有,罗金堂原本想让人布置一下,做三大队的指挥部,因为鬼子随时会来,部队说走就走,便没有布置。他把手电筒放到窗台上,光柱射向房顶,屋子里亮堂了一些,能看清彼此的脸。
“你想……想说啥?”罗金堂有些结巴。
“罗大队长,这附近有国军的人吗?”
原来她是打听这个,罗金堂心里不再紧张,便道:“我的侦察员说,西南方向五十里外有个梁庄,那里驻有中央军四十七师的人马。”他不放心,又道:“哎,你问这个干啥?”
这时,西屋门一响,蔡小梅出来了。李兰贞想,得把她打发走,就说:“小梅姐,你先回去,我跟罗大队长汇报个事。”
蔡小梅答应一声,叮嘱道:“你可别耽搁太久啊。”便往外走去。
罗金堂摸不清李兰贞到底要干什么,便说:“我也走了!”
“罗大队长!”李兰贞从后面喊住他。
他急煎煎地说:“余……李姑娘,你快说,到底想干啥?我们不能在这儿待太久。”他是好意,黑灯瞎火的,一男一女待一块,搞不好又会有人背后说闲话。自打那次对她非礼而又得到原谅之后,他一直想为她做点事情。刚才蔡小梅已经透露给他,这个申副官是她父母给她包办的男朋友,她虽不愿意,总还是不能不管他,否则就不来看他了。眼下由三大队派人看守,他想,她无非是想托他好好照应一下姓申的……
他没想到,李兰贞开口却道:“罗大队长,把你的马借给我行吗?”
“你要马干什么?”
“我想把他送走。”
罗金堂大吃一惊,愣在那里,不该怎么办好。
“只有尽快放他走,他才能活下来……他不该死在这儿,对不对?”
罗金堂沉默着,久久不语。他听汪默涵讲过八路军一一五师的平型关大捷,非常解气,然而听到更多的却是国军四处弃城而逃,大片国土沦为敌手,每每听到这些,他就拍桌子骂娘,骂中国的男人没有骨气,骂国民党蒋光头光顾自己不顾百姓,眼下他最佩服敢打鬼子的人。几天来,他数次找江山,要求带三大队到大沙河一线转悠一下,摸摸鬼子的情况,争取由他打响大阳山纵队抗日的第一枪。他觉得自己生来就是为打仗的,一想到打仗,他就热血沸腾,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尤其现在要与日本人打,他更是**澎湃。可是江山坚决不允许他擅自行动,说,你急什么?心急吃不上热豆腐,抗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也许是一辈子的事,我们这点家底,哪禁得起折腾?他知道江司令说的都是实话,但他还是禁不住跃跃欲试……
“罗大队长,你怎么不说话?”
“怪我,早晨不该扣下他。”他拍了拍硕大的光脑壳。他已经确信,申之剑是打鬼子负的伤。
“不说这个。罗大队长,现在我只需要一匹马。”她指了指门外。刚才罗金堂骑马赶过来的,现在那匹马就拴在小院门口,暗夜中,不时地喷一下鼻子。
事情重大,罗金堂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重又陷入沉默。
“我借你的马,就说驮他去战地医院治疗。你把马给我,剩下的事与你无关。”
“他离开这个院子容易,怎么出得去镇子?每个路口都有人把守。”
这下又把她难住了。她在空****的半明半暗的屋子里踱着步,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牙一咬,道:“你能帮他。就当帮我吧,我谢谢你啦……”
罗金堂在屋子里转着圈子。她直直地望着他。他突然一跺脚道:“我罗金堂豁出去了,大不了老子不当这个大队长!”
她原本以为他会拒绝,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地答应,她心头一热,差点落下泪来,说:“罗大队长,我连累你了……”
“我罗金堂敬重他打鬼子!”他收起手电筒,大步走到院子里,吩咐候在门口的警卫员,把马牵过来,又把脏兮兮的大衣脱下来扔给她。她愣着没动——这时候她又有点后悔,毕竟她不想连累他。
罗金堂大手一挥,道:“快去吧,要不来不及了。”
她进了屋。此时看上去申之剑精神头好了些,兴许是退烧针起了作用,兴许是因为她的再次出现。她快步走到炕头,伏在他耳边说:“今晚你一切都得听我的。你保证。”
申之剑眼珠转了转,点点头。刚才他一直留意外面的动静,似乎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她扶他坐起来,用力托起他那条打了绷带的右腿,轻放到地面上,然后帮他穿上皮鞋。又把罗金堂的灰大衣给他裹上,这样就罩住了他的国军军服。
她搀起他往外走,到了屋门口。他停下,伸手抓住她的一只手臂,像抓住一把救命的稻草,死不松手。罗金堂又在外面催,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的。她小声说:“快走。”用力挣脱了他的手。他知道,她终究不可能跟他走,于是把眼里将要涌出的泪强行咽回到肚子里……
罗金堂和警卫员一起把身体虚弱的申之剑扶上马。申之剑最后把目光落到李兰贞身上。罗金堂不耐烦地挥挥手。警卫员牵着马,出了小院,罗金堂跟了上去,他将亲自护送申之剑出镇子。
李兰贞望着申之剑的背影在月光下变得模糊,心里说,今夜你能不能到达梁庄并且活下去,就看你的命了……她突然意识到,也许这将是最后一次见他,不觉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无论如何,她觉得经过这一夜,自己成熟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