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捉到了仇人申之剑,江山哈哈大笑了很久,竟然笑岔了气,接着喀喀咳嗽了好一阵,眼里咳出了泪。
罗庄镇是交通要道,纵队首长要求四个大队,每天都要多派人到镇子周围的各个路口把守巡查,主要是捡拾国军溃兵沿路遗弃的武器弹药和粮秣,遇到大股的溃兵,放他们过;遇到小股溃兵,留下武器再放行。近几日收获颇丰,捡到的枪支弹药武装两个连没问题。
这日一大早,罗金堂例行带人到镇子外面巡查,不期然碰上了那几个满身血污的四十七师的兵。他们虽有七人,但只携带了三支短枪,且有一支机头打坏了,基本报废。几个人述说刚跟日本人打了一仗,可惨了,罗金堂半信半疑,让他们留下武器,送他们一点吃的,算是交换,请他们赶紧走人。这时躺在担架上的申之剑困难地翻了个身,罗金堂看清此人佩戴中校军衔,知道是个大官,就问:“他是谁?”一个少尉炫耀说:“他是我们二营申营长,以前是郭师长的副官。”
罗金堂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又问:“他就是申副官?”少尉点点头:“我骗你干啥?我们申营长负伤很重,请贵军给他治一下,行吗?”
罗金堂此时终于把眼前这个申营长跟去年那个袭击大槐树的申副官对上了号,心想这回算是逮了条大鱼,当然不能轻易放他走,于是满口答应给申营长治伤,请他们放心走。那个少尉想留下陪申营长,被罗金堂几句话给打发走了。
抬申之剑回纵队司令部的路上,遇到了骑马经过的副司令冷长水。冷长水一听,眼睛瞪得溜圆,像检到一件宝贝一样,嘴巴半天没合拢。他叮嘱罗金堂,先就近找个地方看好他,决不能让他跑掉,再给他弄点吃的喝的,也不能让他死掉。说罢,冷长水骑上马,奔司令部去了。
江山赶紧召集几个领导过来开会,请大家提出对申之剑的处理意见。冷长水头一个发言,他说:“这个姓申的手上,有我们一百多条人命,大阳山的革命事业差点毁在他手里,这人罪大恶极,我们决不能放过他。”江山问:“怎么个不能放过他?你想杀他?”冷长水道:“那还客气啥,就得要他脑袋!”
事情重大,江山一一望向众人,用目光征询大家的意见。参谋长陈知春、政治部主任杜宗磊、后勤部长卢刚这三人,几天前刚刚拿着省委的命令来纵队上任,对情况不熟悉,不便表态。江山的目光最后落到汪默涵身上,想听听他的意见。汪默涵知道自己躲不过去,就清清嗓子道:“申之剑和那个余乃谦一样,以前确实对我们共产党下手够狠,照说枪毙他一百次都应该,但是各位,你们想过没有?现在他是中央军,更是友军,我们党要搞广泛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这时候公开处决他,是要违反政策和纪律的,我们不能这么干!”
江山边听边微微点头,待汪默涵说罢,又望向冷长水,看他怎么说。冷长水神情颇为不悦,他自恃和江山一起拉起了这支队伍,是大阳山革命根据地的主要创始人之一、纵队的二号人物,对半路加入队伍的书呆子汪默涵本来就瞧不起,队伍去年在大槐树差点招致毁灭,与他私自带余小姐进山大有关联,今天此人居然敢当着新来同志的面,让他下不来台,他必须大力还击。于是他冷哼一声,对众人道:“我说过公开处决了吗?还用得着公开处决吗?有人口口声声把友军挂嘴上,你把他当友军,当大哥,他其实是恶狼,把你当成小绵羊,说不定哪天一口咬死你!”
有人点头。有人纹丝不动,不置可否。江山缓缓地卷着烟,想看看汪默涵怎么个反应。
汪默涵不想与冷长水正面冲突,就没有接他的话,久久地沉默着,心想只要你敢做出格的事,我就敢给上级写信反映。自打去年大槐树之围、李兰贞回城之后,不知怎么,汪默涵突然开了窍,或者说想开了——除了对那个出卖岚岚的叛徒苏小淘的痛恨无解之外,他对刽子手余乃谦也好,对带兵来偷袭的申之剑也好,已经没那么仇恨了,本来国共双方就是一对天敌,各为其主,你杀我,我杀你,都是正常的。而眼下全面抗日,日本人变成了头号敌人,再惦记过去的仇,还有什么意义呢?
气氛有些僵。江山打圆场说:“冷副司令,你后头那几句,说过头了!什么大哥、恶狼、绵羊啥的,跟姓申的这事,不沾边嘛!你说说,具体怎么个处理姓申的?”
冷长水犹豫一下,终于咬牙道:“江司令以前说过,为了革命成功,就得不择手段。这些人现在是友军,以后早晚还会是对手,杀一个少一个……”
众人都感到头皮发麻。江山正色道:“你打算怎么杀?”
冷长水端起茶碗咕咚喝了几口,伸手抹一抹下巴上的水珠,道:“那人身上几处负伤,流血不少,发着高烧,把他关屋子里不管他,他撑不了三天。”
众人都有些发蒙,望着江山。江山卷好一根“老炮筒”,点上火,闷头吸了两口,道:“老冷,你的意思,不管他,任他自生自灭?”
冷长水点点头。
“不行!”汪默涵忍不住站起来,“这叫损人不利己,他死了,你无非是解解恨,还能得到什么?现在大敌当前,双方应该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才是!”
冷长水一拍桌子,想反击汪默涵,这时,侦察科长刘洪进来,报告说派出去的侦察员带回了情报:鬼子第十师团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了大沙河一线,昨日下午确实在大沙河一带发生过一场战斗,四十七师两个营被日军吃掉。
江山挥一下手,刘洪出去了。汪默涵说:“看来这个申之剑确实是打鬼子负的伤,这样我们更有义务救治他。江司令,请马上派战地医院的医护人员过去看看。”
江山望着冷长水:“冷副司令,这姓申的一时半会儿,不会死吧?”
冷长水说:“不是致命伤,想死也难。”
“那就好。冷副司令,你还兼着战地医院的院长,你负责救治他,务必把他的伤治好,绝不能闹出人命。我们和他们以前是仇敌不假,但现在情况不同了,是友军!大家都是中国人,共同抗日是唯一的出路。我刚才在想,把这个姓申的命给救了,我们也不能白干,得有个回报不是?”
他望着大伙,大伙也望着他。汪默涵猜,江山十有八九又想拿申之剑做交易,便耐心听他说。果然,他嘿嘿笑一阵,把手中的烟屁股往地上一丢,道:“听说这姓申的,是四十七师郭师长的爱将,我们帮他治伤,救他的命,总得让郭师长出点血吧?他们是老大,我们是老二,我们刚从大阳山钻出来,家底子薄嘛,需要他们帮衬一点,对吧?”
除了汪默涵和冷长水,其他人都乐了。参谋长陈知春说:“给郭炳勋报个信,让他拿一百条枪来换人。”政治部主任杜宗磊说:“我调查了一下,咱纵队现在最缺的是重武器,最好让他拿一两挺重机枪或几挺轻机枪来换。”后勤部长卢刚干脆说:“拿一门炮来换更好。”
江山脸上堆满了笑容,道:“同志们和我想一块去了。他的也好,我的也好,反正都是咱中国人的,我要这玩意儿,还不就是为了抗日打鬼子嘛!”
几位新来的同志都表示赞同。江山说:“冷副司令、汪副政委,你们什么态度?”
冷长水对拿东西换人不感兴趣,他最愿意看到的是复仇,拿申之剑的脑袋告慰牺牲的一百多兄弟,当然最过瘾。但是江山既已有了态度,他不好再明确反对,便道:“我们把姓申的伤给治好,把他养得白白胖胖的——可是,如果那姓郭的师长不肯拿枪换人呢?岂不白治白养了?”
这话又把大伙说愣了,一时无话。
汪默涵这才道:“国共双方既已是同志关系,就不要老想着做交换。我建议,先给他治伤,救下他的命,至于姓郭的师长肯不肯出血,随他吧!”
冷长水不干,不满地翻一眼汪默涵,道:“现在战地医院有名无实,缺医少药,就那点宝贵的药品,自己人都不舍得给用,你让我白白给姓申的仇人用上?你舍得,我可舍不得!你有本事给医院搞点药品来,我给你磕头!”
没法再谈下去了。汪默涵借故要到下面检查战备教育情况,戴上棉帽出了司令部。
江山最后决定:先不管能不能换来东西,先给申之剑治伤,并且他让冷长水保证,得让申之剑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