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之剑蹲在一个山包上,透过手中的高倍望远镜,目光越过大沙河上的青石桥,望向河对岸。他看到大沙河北面的平原地带白茫茫一片——那不是雪迹,而是雾气。天气阴沉,几乎没有风,虽然时令已近冬至,却并不觉得寒冷。老天爷保佑,大沙河里的水一直没有结冰,只有依稀的、薄薄的冰碴儿,漂在水面上,很快就被清清的河水带走。
已经两天了,申之剑就蹲在这里,举着望远镜往对面眺望。他清楚地看到河对岸的沟坎后面,弟兄们撅起的屁股,那是他手下的四连,他期待着四十七师抗战的第一枪,由他来下令打响。
半月之前,他找到郭炳勋,要求下去带兵。自打贞贞回龙城后,郭师长突然对他变得生分了,潜台词无非是:你非要找个共产党女人做老婆,虽说现在国共合作,但合作是暂时的,对抗是永远的,你不和她拉倒,迟早后悔。他提出下部队带兵打仗,郭师长当即就同意了,摸摸唇上的一撮新蓄的胡子说,给你个营长干吧。又问他想下到哪个团。他说,一三二团。该团是四十七师的主力,郭师长曾经当过该团的团长。
就这么着,他下到该团二营当了营长。此刻,在他左边的另一个山头上,三营营长曾子烈也在端着望远镜观察河对岸。他们的身前身后、左右两侧,是两个营的全部人马,全都埋伏在几个大大小小的山包后面,张网待敌。
四十七师弃城之前,申之剑专门来过一趟余家。余乃谦夫妇俩热情地接待了他。尽管郭炳勋早就声言四十七师要与龙城共存亡,余乃谦内心清楚他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果然日军第十师团先头部队离龙城尚有二百里远,四十七师就悄悄撤出了预设的阵地,全部进入城南的丘陵地带。其他几支杂牌军和地方武装更是一走了之。余乃谦真不希望他们在龙城打仗,战端一开,好端端的城市毁于战火,遭殃的还是百姓,所以他们拍屁股一走是好事,中国那么大,要打到别处去打。马国良已经派人给他送来了日本人签发的任命状,余乃谦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悄悄做着走马上任的准备。现在他祈望太平,龙城不打仗,他这个警察局长才能做得有滋有味。
听说贞贞走了,申之剑倒没有不高兴,反而认为她应该出去避避风头。他对余乃谦夫妇说:“余叔、韩姨,希望你们也出去躲躲,等形势安定下来再回城。”余乃谦说:“你们都走吧,我决定留下来,与龙城共存亡。”申之剑以为未来的老丈人嫌他们这些军人不战而逃,便拍一下胸脯说:“请余叔放心,之剑身为中华男儿,上了战场,一定不给咱中国人丢脸,愿以身报国。”
余乃谦苦笑一下,叮嘱他:“务必当心自身安全,不能那么死心眼,能跑就跑,不能跟日本人硬干,胳膊毕竟拧不过大腿嘛。”韩素君也说道:“无论如何,得好好活着,我们让贞贞等着你。”
申之剑感动得鼻子酸酸的,庄重地朝二人行个军礼,一转身噔噔地远去了。
郭炳勋率部弃城而逃,是不想跟日本人硬拼,因为龙城肯定是守不住的,搞不好全师覆灭于此。他决定先避敌锋芒,部队退到大沙河一线布防,寻机跟日本人小小地干一仗,以便给上级一个交代。申之剑和曾子烈主动请缨,要求把自己放在第一线。郭炳勋开始不同意,后来二人反复请求,郭炳勋才同意一三二团二、三营率先接敌,他亲率师主力在侧后方掩护接应,他命令二人打一下就跑,不得恋战。
中午时分,雾气散去,太阳露了脸,申之剑蜷伏在战壕里,阳光照在后背上,感觉很舒服。他迷糊了一会儿,身前身后的弟兄们也有不少睡着了,呼噜声此起彼伏。待他睁开眼,太阳已偏西,他端起望远镜观察,片刻过后,他心尖子一抖——远方地平线上,隐隐约约出现了一面小小的太阳旗……太阳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他浑身一阵剧烈的震动,知道期盼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十几分钟后,大沙河北岸的四连率先与敌先头部队接火,战斗持续了不到两分钟,四连就全线撤退,丢盔弃甲,仓皇沿着青石桥往南岸跑。敌人兜屁股追击,前面是四辆三轮摩托车开道,每辆车的车头插一面太阳旗,上面架有一挺歪把子机枪。四挺机枪喷射着火舌,扫倒了十几个弟兄。
四连这是按原计划佯装溃败。那四辆摩托车后面,约有一个中队的日军,嗷嗷叫着,一边放枪一边踏着青石桥过河。申之剑瞅准时机,下令炸桥。工兵点着了预先埋设的炸药,随着一声冲天的巨响,青石桥从中间断开。大沙河水约有一人多深,尚未结冰,即便后续敌人到达,也因找不到船只,无法涉水过河,这样就把敌人的大部队挡在了河对岸。申之剑和曾子烈的想法是,集中两个营的兵力,歼灭这一个中队的日军,就算是完成了任务。
一百多鬼子过了河,黄澄澄的一片,像一窝个头巨大的蜜蜂分散开来。二、三营全体一齐开火,依托南岸的几个制高点,把鬼子压制在桥头附近,鬼子兵冲锋两次,均被打退,只好暂时依托石桥桥头的几块大石头,还有十几棵柳、杨树,以及沟坎之类,进行仰射。这状况在申之剑眼里,和他去年秋天率领三营在大槐树攻击游击队差不多,不同的是,现在他占据着有利地形,鬼子完全被压制。他和曾子烈打算一个钟头解决战斗,然后携带战利品去和郭师长会合。但是激烈的战况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战至半下午时,桥头的鬼子仅仅被消灭了顶多一半,己方却损失一百多人。他二人希望天黑前结束战斗,于是督促部下冲出战壕,杀向敌人。
盲目出击是个致命的错误——恰在这时,对岸敌人的援兵到达,虽然一时无法过河,但是有大约十门迫击炮突然射出密集的炮弹,把冲锋的国军弟兄炸得鬼哭狼嚎,活着的赶紧退回山包上的工事里。
申之剑的右腿被一块炮弹片炸伤,鲜血濡湿了裤腿,钻心地疼。如果这时候下令撤退,或许能把一半的弟兄带回去,曾子烈跑过来看他,二人一商量,不能撤呀!这两个营是团主力,七百多号人,久经战阵,武器并不比日本步兵差多少,而且占据这么好的地形,却连一个中队的鬼子都拿不下,回去怎么见郭师长?
桥头的鬼子在炮兵掩护下,发动第三次冲锋,很快被打退。这时候,天上一阵嗡嗡响,飞过来的不是大鸟,而是一架翅膀涂着太阳旗的日本飞机!飞机飞临阵地上空,没有扫射,申之剑以为这是一架侦察机,命令机枪手对天射击。正在这时,它突然投下两颗炸弹,一颗落到二营阵地,一颗落到三营阵地上,轰的一声,爆炸开来的是一个大火球。有人喊:“汽油弹,快趴下……”几条战壕顿时被大火吞没,成为一片火海。几十个弟兄全身被烧着,变成几十团火球滚出战壕,在山坡上翻滚坠落,鬼哭狼嚎,惨不忍睹,号叫声惊天动地……
傍晚时分,大火熄灭。幸免于难的申之剑拖着一条伤腿,来到三营的阵地,他看到曾子烈被汽油弹烧得面目全非,都认不出来了,只剩两只眼睛是好的,全身衣服被烧光,身体如黑炭。现在,他们自是无比地后悔,后悔没有早点转移,甚至后悔当初不该逞能,不自量力,非要留下与日本人较量。如果他们二人不起哄瞎嚷嚷,郭师长也许就不会打这一仗。电话线烧毁了,与上级的联系中断,他们不知道团部和师部到了什么地方。
曾子烈还能说话,他抖动着焦黑的嘴唇,露出鲜红的口腔、白白的牙齿,颤声道:“之剑兄,子烈祝你和余小姐白头偕老……”
申之剑的眼泪唰地下来了,低泣道:“子烈兄,我一定把你带走。三营归我指挥,我们马上转移。”
此时已是黄昏,想转移,却已经来不及——山脚下的几十个残余的鬼子在炮火掩护下,爬上山来,嗷嗷怪叫着冲进了山头阵地。申之剑嘶哑着嗓子,指挥所剩不多的弟兄与敌人展开肉搏。曾子烈打光手中短枪里的子弹,最后一颗留给了自己——他饮弹自尽。
入夜,申之剑九死一生突围出来时,包括他在内,只剩下七人,而且个个挂彩。他右腿剧痛,背部也中了一弹,难以行走,那六个弟兄砍下两根树棍,绑成一个简易担架,轮流抬着他走。他失血过多,一路昏睡。天明时分,他们到达一个较大的镇子外面,众人正商量是否唤醒申营长,抬他进镇子找点吃的,再寻个药铺给他治治伤,突然就见十几个带枪的人冲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