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兰贞这一回,的的确确又给汪默涵出了个大难题。说实在的,一年多来,他已经把她忘得差不多了,以为这辈子很难再遇到她,谁知她又找上了门!

门口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汪默涵只好把李兰贞单独请进院子说话。她脚步轻盈地跟在他后面,大门从他们身后关上了,汪默涵引她来到院子西南角的一棵老榆树下,沉下脸来,道:“李兰贞,你这是搞什么名堂?”

“怎么啦?”她微微一愣,“我是来投奔抗日队伍的,不可以吗?”

“日本人马上要来,我们要打仗,这里太危险,你还是赶紧回去吧,啊?”他口气缓和了些。

“你不怕,我也不怕!我们从前有过约定的,你忘了?”

“那是以前,现在情况不同。”

“有啥不同?反正这次既然出来,我就没打算回。”

“眼下有钱有势的人家都想办法往重庆跑,往大后方跑。贞贞,听我的,你也去。如果能去美国更好。我希望你一辈子平安、快乐,你懂吗?”他几乎是求她了。

“你不走,我就不走!”她态度极为坚决。

汪默涵一时没了办法,急得直转圈。眼下大敌当前,日军风卷残云一般,半年不到,就横扫半个中国,国民党可以溃退,国民政府可以迁都,共产党不能,共产党无路可退,八路军主力部队挺进华北敌后,能不能站住脚,现在谁也不知道;抗日纵队能不能在大阳山坚持下来,更是无人说得清,说不定日本人一次大扫**,眨眼的工夫,就把大阳山的抗日力量全部歼灭。对于中国的抗战前途,对于共产党八路军的前途,尤其对于大阳山抗日根据地的前途,汪默涵是持悲观态度的。所以,李兰贞这时候跑来,他认为当真不是时候。他是真心为她好,他相信这个世界上除了她的家人,没人比他更希望她平安幸福……

对于李兰贞来说,汪默涵赶她走,她当然不怪他,她知道他是为自己好,当然更不会恨他,反而从内心里更加地爱他、感激他。汪默涵越是催她回去,她越是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这当儿,厅堂里的会议结束了,开会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江山已经听说余小姐回来的事,还带来一辆装满东西的大汽车,一时也有点发蒙,他拿过烟荷包,卷一支“老炮筒”慢悠悠吸着,坐着没动。他猜出她是为汪默涵而来,不是为了抗日而来,这种人的觉悟很成问题。上回正是因为她,游击大队差点招致全军覆灭,大阳山的革命火种几乎熄灭,现在回想起来,都让江山后背发凉。此番她又跑来,谁知是福是祸?

罗金堂倒是蛮高兴,凑过来,摸摸青森森的脑壳说:“司令,救星来了,还不快去迎接?”江山瞪他一眼说:“你少废话!”

老榆树下面,任汪默涵说破嘴皮子,李兰贞坚决不听。到后来,她一抬眼突然看到了堂屋里面江山的身影,便大声喊道:“江司令!江司令!我回来了……”

江山感到不露面不行了,把烟蒂往地上一丢,踩上一脚,出了厅堂。罗金堂也跟了出来。李兰贞兴奋地迎上去,学着先前的样子,激动地冲江山敬了一个举手礼,清脆地道:“江司令好!”

“余小姐……噢,你看我这记性,是李兰贞!你好你好。”江山懒洋洋地还了个礼,像弥勒佛一样,脸上堆起笑容。

“江司令,这次回来,我坚决不走啦!”她脸上洋溢着阳光般的笑容,情绪激昂。

“是吗?”江山微微扭一下脸,扫一眼汪默涵,想知道他的想法。汪默涵郑重地冲江山摇一摇头。江山心里便有了底,干咳两声,说道:“李兰贞啊,革命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那是不行的。”

“江司令,我说过,我不走了呀!”

“上次你也说过。结果呢?”

“我……我是迫不得已才走的……”她变得结巴起来,不知道怎样描述才好。愣了愣,又道,“江司令,我还是个共产党员呢!是你介绍我人的党。就当我重新归队,可不可以?”

“你已经不是了。”江山的神色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上次她走掉后,江山建议开除她的党籍,他以为汪默涵会反对,没想到汪默涵比他的态度还要坚决,提出务必开除她,说这样的人,革命队伍永远不能要。汪默涵的意愿自然是为了保护她,一旦她不是共产党的人,以后她的路,也许就会平安一些。当然,汪默涵的这个意愿,不能跟任何人说起。

李兰贞呆愣在那里。她原本以为江山会像上次那样收留她,没想到江山和汪默涵一样的态度,这令她感到委屈。她双目炯炯,逼视着江山,说:“来了这么多青年学生,你们都收留,为什么单单不要我?”

“你嘛,情况特殊。”江山摇头一笑。

一旁的罗金堂眼睛瞪得溜圆,剜一眼江山,流露出明显不满的表情,他伸手抚摸着光脑壳,忍不住哼了一声,还跺了一下脚。江山不为所动,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有退去。

“江司令,你铁了心,不要我?”李兰贞眼里的泪水快要下来了。

江山郑重地点点头。

她愣在那里,心乱如麻,一动不动。昨晚激动得一夜未眠,兴致勃勃来这儿,她实在想不到,人家竟然不要她。刚才心里还甜甜的,现在却气鼓鼓的了……眼泪一直在眼圈里打转转,她强忍着没让眼泪落下——现在她不想在他们面前落泪。

一直沉默的汪默涵这才开口劝道:“李兰贞,江司令确实为你好,希望你理解。天要黑了,江司令,留他们住一宿,明天一早回城,好不好?”

江山爽快地道:“好!”

“谢谢了!”她心一横,牙一咬,说,“我这就走。”

她转身往大门外走去,脚步沉重。

江山、汪默涵、罗金堂等人跟着出来了。

大宅门外,卡车上的东西都已经卸了下来,堆在地上,有四只大衣柜,一摞被褥,其中六只黑色的大瓷缸格外引人注目,里面装满了白花花的大米。罗金堂快步上前,抓起一把大米,赞赏道:“他娘的,真是好米呀!”

江山冲着罗金堂低声喝道:“住手!”

罗金堂不满地咕哝一句什么,退到了一旁。他一直认为,去年在大槐树,是李兰贞救了他们的命,如果不是李兰贞最后时刻的挺身而出,游击队也许一个也活不了,加之他曾经对她有过非礼,而她并没有同意江山“劁”了他,应该算是他的“恩人”,所以他从内心里对李兰贞是充满感激的。

江山对张勇和那四个士兵抱拳拱手,客客气气道:“弟兄们!我代表八路军大阳山抗日挺进纵队,先谢谢你们了!可是,我们共产党人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这些东西,你们还是拉回去吧。谢谢了,谢谢了……”

张勇以为江山嫌东西少,有些不解地望着李兰贞。李兰贞脸涨得通红,咬住嘴唇一言不发。张勇又望向江山,讨好地说:“长官,这几只缸,还是留下吧。”

“谢谢。不用了。”

这时,只见李兰贞噔噔走到一个士兵跟前,从他手里抓过步枪,然后抡起枪托,拼尽全力,捣向一只大缸——只听“哐”的一声闷响,瓷片飞舞,米粒飞溅,大缸四分五裂,一堆堆白花花的东西带着琅琅响声哗啦啦流了一地……

除了李兰贞和张勇,所有人都看傻了眼——大缸里流出的竟然是大洋!

在人们惊愕的目光注视下,李兰贞冷着脸走到另一只大瓷缸前,挥起枪托又要砸——江山冲罗金堂使个眼色,罗金堂箭步上前,手一伸抓住了枪管。她奋力想挣脱,汪默涵上前说:“李兰贞,行了行了!”

显然,这六只大缸里,装的都是大洋。上面那一层米,不过是掩饰用的,那些旧家具和被褥杂物,也是为了掩饰这些钱,防止路上出差错被劫。

李兰贞知道共产党游击队穷,临行前,特意向母亲要了这五千块银圆。她心说,我要“嫁”给共产党了,这些钱,就当是娘家给我的嫁妆吧!韩素君去南京撒出去十万块,家里剩下的,也就这点家底了,但这回她倒是很大方,痛快地拿出了钱,因为她清楚,去共产党那边,交点入伙的钱,贞贞才容易站住脚,而且只要丈夫留下当局长,以后搞钱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一阵子,江山他们也正为了钱发愁。队伍一下子扩充了上千人,而且还会有人源源不断地涌来,天冷了,很多战士还穿着单衣,过冬的钱粮衣物不是一笔小数目,偏偏上级发了指示,要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根据地内部,不准再像过去那样随随便便打土豪。可是,经费物资从哪里来?兵怎么养?无非是两条路,一是发动群众支援,二是从敌人手中夺——山里百姓穷,他们有心支援,也就是个仨瓜俩枣;从日本人手中夺,眼下部队组成人员大多是新兵,还难以形成战斗力,一时半会儿打不了仗……

刚才江山他们开会,正是研究这个问题。研究了半天,也没拿出什么好办法。

看到六大瓷缸白花花的银圆,江山脸上不由得乐开了花。真是缺什么来什么,有这些钱,部队今年过冬的问题迎刃而解!他满意地甚至是感激地看一眼李兰贞,克制住没有笑出声,然后用力咳嗽两声,随即又板起脸来,神情严肃地对她说:“当初我没看错人……李兰贞同志,你呀,还是禁得起考验的!你能回来,说明你的觉悟已经有了很大提高……”

李兰贞终于笑了,笑得很甜很美。

汪默涵看出江山已改变主意,心中颇为不悦,扭头走了。

罗金堂咧开大嘴笑了笑。

江山冲罗金堂、杨天龙一挥手,罗金堂又冲门口站岗的两个战士一挥手,四个人蹲到那只破裂的大瓷缸跟前,纷纷脱下棉袄,捧起银圆往里面捡,每个人的脸上都闪烁着银光……

李兰贞就这样留下了。

张勇坚持连夜回去,他害怕汪默涵知道他是谁,担心走不脱。去年杀那十二个共产党,就是他亲自下的手。其实汪默涵根本不认识他,他心虚而已。

当晚,江山吩咐杨天龙把李兰贞领到女兵们住的房子。如今女兵班已经有了十几个女兵,对外称护士班,编在战地医院,副司令冷长水兼任战地医院的院长,杨淑芳成了名副其实的班长。见她突然回来,杨淑芳和蔡小梅、孙玉花这三个老熟人高兴得什么似的,围着她问这问那,又把其他女兵介绍给她认识。她想起江母,就问杨淑芳:“江妈妈去哪儿了?”杨淑芳告诉她,江母脑子越来越糊涂,身体也不如从前,江司令另行安排她住在一位老乡家里。李兰贞坚持要去看一眼江母,这一年多,她时常想起她来。

江母居住的那户人家离女兵班住的地方并不远,步行一会儿就到了。李兰贞让杨淑芳先在屋外面等会儿,她先进去,看江母还能不能认出自己。油灯下,江母正在缝补一件衣服,见李兰贞进屋,愣了愣,颤巍巍地站起来,打量她几眼,张开无牙的嘴呵呵地笑了。李兰贞说:“江妈妈,还认识我吗?”

“贞贞。”

“哇!江妈妈,你还认得我。”她激动得眼圈一红,上前抱住了江母。

“我儿媳妇回来了……”江母在李兰贞怀里喃喃地说。

李兰贞的脸腾地红了,她急忙松开手,说:“江妈妈,你又说胡话了。”

这时,杨淑芳进了门,走到江母面前,笑一笑说:“江妈妈,我是谁啊?”

江母不看她,头一扭,说:“你嘛,罗金堂的媳妇。”

杨淑芳气得一下子涨红了脸。这个糊涂老婆婆不止一次说她是罗金堂的媳妇。想起那个满脸横肉的屠夫,杨淑芳就恶心。

杨淑芳扭头往外走。李兰贞赶紧和江母道个别,跟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