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一辆城防司令部的四轮卡车悄悄从南门出了城,沿着大路,一路朝南驶去。驾车的是张勇,李兰贞坐在他身旁。后车厢里有四个持枪的士兵把守,车上装满家具等一应物什,看上去像是某个大人物在搬家。

这辆车是张勇找朋友借来的,四个押车的士兵也是借来的。他本来想去武汉投靠一个亲戚,余乃谦动员他留下来,并且答应只要他肯留下,就提拔他当副局长。余乃谦不当局长的这一年,张勇受够了窝囊气,见老上司铁了心不走,便猜到他已经找好了后路,因此,他还怕啥,就痛快地答应留下,心想着一旦重新得势,一定治治那些落井下石的王八蛋,好好地出口恶气。

路上遇到三个国军的关卡,张勇拿出盖有龙城城防司令部大印的路条,对方乖乖放行。连日来,像这种动用军车搬家的情况,屡见不鲜,守卫关卡的士兵除了悄悄骂几句之外,是不敢拦截的。

车子经过大沙河,唯一的一座青石桥上有工兵在安放炸药,拦住不让通过。听说是四十七师工兵营的人,李兰贞灵机一动,把申之剑和郭师长给抬了出来。对方一见她来头不小,大手一挥,赶紧放行。

半下午时,他们到达罗庄镇。此地离龙城约有两百里。这儿已经不是国军的地盘,通往镇子的大路口有个哨卡,几个游击队员装束的人在执勤,严密盘查过往行人。他们上前拦住汽车,声言东西卸下,车子开走,鬼子还没到,你们就忙着搬家逃跑,真是太不像话。张勇下车解释道:“不是搬家走人,是想到镇上见你们上司。咱们是友军,请行个方便。”不论怎么解释,对方就是不放行,几个人还想爬上车卸货,押车的四个士兵端枪阻止,对方也举枪指着车上。双方对峙着,吵吵嚷嚷,引来不少路人围观。

李兰贞一直没有下车。一路上她心潮澎湃,思绪万千,想到有一年多没见他了,他还是老样子吗?……吵嚷声持续传来,她回到现实中,摇下车窗,对一个挎盒子枪的领头人说:“同志,我找汪副政委,请你让个道。”

那人这才看清她是个女的,仔细盯她一眼,说:“你是什么人?”

“我嘛,以前和你一样,也是游击队的人。”

对方愣了一阵,看样子还是拿不准她到底是何人,一时不知怎么办好。

“要不,请你去通报一下?”

对方犹豫着。就在这时,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朝这边快步走来。是杨天龙。她冲他招招手,高喊道:“杨天龙!杨天龙!”

杨天龙认出她来了,飞快地跑过来,咧嘴对她笑笑,然后又凑近那个挎盒子枪的人耳语了几句。那人点点头,手一挥,示意放行。杨天龙健步过来,飞身上车。张勇钻进驾驶室,发动引擎,车子颠簸着朝镇子驶去。

不一会儿,车子开到一座气派的大宅院前,门口有两个人站岗。杨天龙拍拍驾驶室的顶篷,意思是让停车。没等车停稳,他就跳下车,脚步像流星一样,飞奔进了院子。李兰贞看到,不论是门口站岗的士兵,还是街上路过的士兵,都是新面孔。

这是一座地主家的大宅院,现在成了司令部所在地。宽大的厅堂里,江山正在组织十几个干部开会。这一年,革命形势的发展,大大超出了江山、汪默涵等人的预料。夏天,他们把大本营搬离崇山峻岭中的大槐树,放到了靠近平原的罗庄一带,创建以罗庄镇为中心的大阳山抗日根据地,队伍滚雪球一般壮大,很快发展到两千多人,光龙城的青年学生就来了二百多,编成四个大队。根据省委指示,大阳山游击大队正式更名为八路军大阳山抗日挺进纵队,江山担任司令员兼政委,冷长水任副司令员,汪默涵任副政委,罗金堂担任了三大队的大队长。

杨天龙跑到厅堂门口,门虚掩着,他拉开一条缝,冲汪默涵打手势,招呼他出来。汪默涵不知他搞什么名堂,不搭理他,他一个劲地招手,急得不行的样子。汪默涵凑到江山耳边嘀咕了一句,起身出了厅堂。杨天龙什么也不说,拔脚往外跑去。汪默涵只好跟在后面往外走。

李兰贞站在车门前,不错眼珠地望着宅院门口……终于,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面孔。他一步步走了过来……自打上次分开,四百多天过去了,这个面孔在她心中不但没有模糊,反而愈来愈清晰。此刻看上去,他面容清癯,神色儒雅,一身干净的土灰色棉衣棉裤穿在身上,不但一点都不显得臃肿邋遢,反而给人以洒脱、雅致和俊朗的感觉。

张勇乍一见汪默涵,吓了一跳,心里不由得一个哆嗦。这人和画像上的那个共党头子汪然太像了——一定是他!去年他差一步就逮住这个姓汪的教书先生。如果逮住他,到如今他早已过了一周年忌日,贞贞的命运肯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只是张勇实在想不明白,余乃谦夫妇为何把宝贝女儿送到这个大山里的贼窝子里来?虽然眼下国共合作,但这是暂时的,谁都能看得出来,水与火永远是不相容的,要么是水浇灭火,要么是火烤干水……

此刻,张勇感到后背冷飕飕的,仿佛面前这个姓汪的人已经变成了鬼,他不敢看他,微微侧过了脸。

望着一步步走来的汪默涵,李兰贞的眼睛不由得湿润了,热血翻涌,面前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这四百多天里,她也曾经试图忘记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但她发现自己做不到,永远做不到,思念像小虫子钻进她心尖,每天都啃咬她,撕扯她,令她夜不能寐,食不甘味,日见憔悴。不知有多少回,她站在自家庭院里远眺,目力所不及的远方,是大阳山连绵不绝的群峰……她喃喃自语:“亲爱的,你可要好好活着呀。”话未出口,已泪湿眼眶……

汪默涵走到离李兰贞五六步的地方停下了,他竟然没有认出她来,只顾打量那辆装满东西的卡车。自打把大本营搬到罗庄后,从来不曾开来过一辆汽车,他还以为是友军送东西来了。

“汪先生……汪副政委……”她控制住飞扬的思绪,轻柔地呻唤了一声。

他吃了一惊,愣怔着,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她两眼直直地望着他,他反倒不好意思地躲闪着她的目光。这天她头戴一顶针织的蓝色棉帽,脖子上扎一条缀着小红花的羊毛围巾,遮蔽住了半个脸,身穿一件咖啡色的呢子大衣,脚蹬一双黑色的翻毛皮靴,看上去像一个有钱人家的少妇。

“李兰贞?”他嘴巴张了几下,终于问道。

她点点头:“是我。”

“你怎么又跑来了?”他仍然处在惊讶之中,口气听上去像是责问。

她很想说,我是来找你的,不论你到任何地方,我都能找到你。见周围人都望着她,话没有说出口。

“你又是偷跑出来的?”他又问。

她把围巾往下拉了拉,笑了,笑得很灿烂,说:“不是。真的!”

原来她这次出来,是得到父母支持的,否则也不会搞出这么大动静,又是汽车又是护兵的。

余乃谦执意留下给日本人做事,这事暂时只有他和夫人知道。韩素君说:“我和老太太随你留下没问题,贞贞怎么办?”余乃谦说:“她当然跟着我们,我当上局长,日本人自会保护我们一家的。”韩素君说:“安全不是问题。问题是,鸡蛋不能都放到一个篮子里。”

韩素君的意思是,得提前寻条后路,日本人若是世世代代不走,那倒也罢了,可是谁能说准他们啥时候滚蛋。中国那么大,他们占得了一时,怕是占不了一世,一旦日本人拍屁股走人,老余家落得一窝子汉奸,那不是要了命吗?余乃谦想想也是,说:“你想让贞贞跟申之剑走?”韩素君说:“这时候正规军最危险,北平、上海、南京、太原,这一年多少正规军给打得溃不成军,死人无数。日本人来龙城,头一个要打的就是四十七师。所以呀,贞贞还不能跟他走。老太太不也是死活不同意吗?”余乃谦说:“那你说咋办?”

韩素君的如意算盘是,和申家的关系,要像放风筝一样,还不能断,得把申之剑抓手里,至于女儿嘛,马上放她进山。

余乃谦愕然道:“她进山……干啥?”

韩素君点上一支“哈德门”,不紧不慢吸着,道:“这丫头不是省油的灯,她本来就是共产党的人嘛,让她走,她高兴,家里少了个累赘不说,她去共产党那边,也许不是坏事。如果共产党将来成了气候,咱有个女儿在那边,你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余乃谦虽觉夫人说得有些在理,但他一时难以接受,说:“你一提共产党,我就头大,咱能不能不跟他们沾边?”

“你这叫目光短浅!”韩素君冷笑一声,“有道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你睁眼瞧瞧,现在中国,国民党是老大,对吧?那共产党就是老二!蒋委员长是老大的头,延安毛泽东是老二的头。让贞贞到共产党那边,申之剑在党国这边,你再傍上日本人,这叫啥?这叫脚踩三只船!国、共、日三条船,将来肯定会有翻的,但不至于全翻吧?除非地球没了!”

余乃谦一下子想通了,摸摸脑袋,感慨地一笑,冲女人竖起大拇指,说:“过去讲两头通吃最好,现在你是想三头通吃。夫人,还是你厉害呀!”

就这样,李兰贞顺利地离开了家。出门前当然得瞒着老太太,怕她闹。女儿出城后,韩素君去给老太太解释,老太太很快也想通了——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留在龙城,那日本鬼子来了,多吓人哪!老太太只是有点遗憾,说:“那个长命锁,忘了给贞贞带走。”

至于为什么父母痛痛快快放自己进山,个中原因父母不可能给她讲,李兰贞自然不清楚,她也不想问为什么,只要放她走,她就兴高采烈。她像一只关在笼子里一年多的鸟,终于可以自由飞翔了,世上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吗?而且这回她是堂堂正正离家的,和上一次偷偷摸摸出来完全不同,所以她的心情极好,虽说眼下是寒冬天气,但她一路如沐春风,恨不得马上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