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乃谦在家过了半年多悠闲的日子,虽然身为省参议员,却没有多少事情可做,每月不过是开一两次例行的会议,发几句无关痛痒的言论。平时他大门不出,在院子里散散步,有时望着天空飞过的小鸟发发呆,偶尔发几句牢骚。韩素君近来也很少出门,自从丈夫不当局长后,先前那些排着队邀她出去打牌看戏下馆子的朋友,一个个都不再露面,她实在手痒痒,隔一阵子主动约几个熟人打几圈麻将,发现自己总是输,而以前她很少输的。她感到疑惑——老余不当局长,难道自己手气也跟着变差了?余乃谦一语中的,说:“官运与财运相连,不是你手气差,而是如今牌桌上没人让你了。”韩素君一愣:“这么说,以前她们是有意输我?”余乃谦点点头。韩素君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怨愤地瞪一眼女儿,那意思分明是,官运、财运,还不都是让你个死丫头给搅黄了!

李兰贞回家后,赶上国共合作,没人再纠缠她投共产党的事,这事就算过去了。老太太害怕她再跑出去,天天守着她,一步也不许她迈出家门,晚上睡觉都在一个房间。韩素君一心想早点打发她过门,俗话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一旦过了门,她爱干啥干啥,即便惹下天大的祸,都与娘家无关了。所以不停地催促,恩威并用,好话坏话轮着上,还动员老太太一块说合。李兰贞是任你说破天,就是不答应。她心中打定主意,这辈子生是汪先生的人,死是汪先生的鬼,如果硬逼她嫁申之剑,不如让她死。因此这事一直拖着,三拖两拖就到了一九三七年夏天。

这时候日本人已经占领了北平、天津,全国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有传言说四十七师要调到北方去打仗,过了几天,又传说要南调去守上海。这时候再提贞贞嫁人的事,老太太却不干了,说:“姓申的是个当兵的,他上战场是早晚的事,子弹不长眼,他死了咋办?我可不想让贞贞当寡妇!”老太太二十多岁就当寡妇,深知当寡妇的滋味鬼都不如,所以坚决不同意贞贞这时候过门,她要等一等,看一看,等不打仗了,确定姓申的没事了,再打发贞贞出嫁不晚。

可是仗越打越大,越打越乱,越打越糟,每天都有可怕的消息传来。中秋前后,上海沦陷,然后是南京沦陷,死人无数。国民政府决定迁都重庆。龙城夹在北平与南京之间,想必是守不住的。尽管郭炳勋在报上发表文章安抚民心,说四十七师誓与龙城共存亡,但是连小孩子都能看出来,日本人只要一来,跑得最快的就是这些当兵的,他们个个恨爹妈少给自己安了两条腿。

这时候,余家已经没人再提贞贞过门的事。

冬日来临,龙城风声日紧,日本人从北平沿津浦铁路南下,据传前锋部队离龙城已经不远。全城人心惶惶,一些有钱有办法的人,开始筹划搬家。

眼下逃难有两个较好的去处,一是武汉,二是陪都重庆。不少上层人士选中了这两个地方中的一个。龙城离武汉近,去那儿相对容易,但是武汉保险吗?日本人沿长江西上,也许用不了一年半载,就能杀到武汉,到时候还得跑路,不如直接远赴重庆,虽说日本人也有可能杀到重庆去,但毕竟国民政府搬那儿去了,蒋委员长也去那儿了,日本人想拿下重庆,却不是那么容易。

韩素君的娘家人在南京破城之前,乘船去了重庆。余乃谦和韩素君商量,全家也去重庆,投奔老丈人。

问题在于,日本人去重庆不容易,现在想从龙城搬家去重庆,也不容易,不论走陆路,还是走水路,都得费九牛二虎之力。果然,老太太一听说去重庆,立刻抹起了眼泪。余乃谦说:“娘,你哭啥?去重庆是好事呀。”老太太说:“好事是好事,可我这把老骨头能禁得住一路上的折腾吗?怕是还没到重庆,就得扔路上。乃谦,日本人要来,是够吓人的,你带素君和贞贞快走吧。别管我了,我留这儿也行,回老家大阳山平安镇也行,反正我老了,离死不远了,我这把老骨头,就想埋进余家祖坟……”说罢又哭起来。

虽说韩素君三天两头催余乃谦走人,但是老母亲打定了主意不走,余乃谦绝不可能扔下她不管。他甚至想,让韩素君带贞贞去重庆,自己留下侍奉老母亲。日本人来了,漂亮女人确有危险,男人他总不能全杀光吧?自己仅仅是个无职无权的参议员,手下没一兵一卒,只要不招他惹他,他还能怎么着咱?

可是问题又来了——老母亲不愿走,贞贞也不愿走。

她是惦记大山里的汪默涵。

西安事变之后,共产党成为合法组织,大阳山深处的共产党江山所部再度活跃起来。抗战全面爆发,他们离开老巢大槐树,主力进至大阳山西麓的重镇罗庄,还曾经数次派人到龙城公开招募青年学生参加抗日队伍。

要不是老太太盯得紧,她早跑出去找汪默涵了。

日本人要来的风声越来越紧,城里明显空了,很多店铺关门歇业。韩素君着急,总不能留下等死吧?她提出,雇辆车子,把老太太和贞贞抬上车,强行带走,反正出了城,离家越走越远,她们不走也得走。余乃谦不同意,人又不是物件,哪能抬上车就走?他更是急得不行,合计着先带全家到乡下躲避一阵再说。韩素君偏偏又不干,她说吃不了乡下的苦,与其到乡下受罪,不如留下让日本人杀死算了!“如果真是让日本人一枪打死,倒也省事,听说那日本鬼糟蹋起女人来往死里整,我给糟蹋你不心疼,你女儿呢,啊?……”她呜呜地哭了起来。

余乃谦急得上吊的心都有了。

李兰贞倒是不着急,说:“爸、妈,不如我带全家到山里投共产党去,那么大的山,钻进去,日本人找不着咱。”

余乃谦火了:“再瞎说我缝上你的嘴!我杀了那么多共产党,他们能饶过我吗?我就是投日本人也不会投共产党,至少日本人和我没仇。”

这天下午,门铃突然响了,吓了全家一跳。老常慌慌张张过去把门打开一条缝,见门口站着个穿长袍戴礼帽的中年人,陌生面孔。老常小心翼翼地问:“先生,你找谁?”对方说:“我找余乃谦。”边说递过一张名片。老常急忙接过,反身回到客厅。

余乃谦接过名片一看,上面只印着三个字:马国良。他拍拍脑门,一下子想起来了,此人当年和他是南京警察局的同事,交情一般,他来龙城任职后,听说马国良去了北平,进入军界,官至二十九军宋哲元部的副师长,日本人占领北平后,听说此人打起白旗投了日本人。

他跑来干什么,余乃谦一时摸不着头脑。他意识到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此人突然来找自己,一定有重大事情。想到这儿,他放下名片,吩咐家人都躲起来,他要单独会会马国良,然后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大门口,拉开门,激动地一抱拳,说:“马兄!屋里说话。”

马国良左右瞅瞅,身子一闪,钻进门来。余乃谦把大门闩紧,引着马国良直接上了二楼。

余乃谦终于迎来了他生命中的又一个重要时刻。

二人连口茶都没顾上喝,在二楼一个小房间紧张地密谈了一个时辰。傍晚,他把来人送走,韩素君忐忑不安地迎上来:“乃谦,到底咋回事?”他心绪难平,努努嘴,示意到楼上说话。二人来到适才谈话的小房间,他依然沉浸在莫名的兴奋中,搓着手,几次张嘴,都把话咽了回去。韩素君急了:“你哑巴了?到底咋了?”

余乃谦费力地咽口唾沫,抓住韩素君的一只手:“夫人,记得去年我刚放出来,你找大师算过一卦,说不出两年,余家就会东山再起……大师的话,应验了。”

韩素君两眼放光,望着丈夫,轻轻把手抽出来,微微哆嗦着点上一支“哈德门”,用力吸了一口:“乃谦,怎么个应验?”

“我们可以不用逃难了,留下!”

“留下……干啥?”

“官复原职。”

韩素君不解地望着丈夫。

“刚才马国良,代表日本人出面找我谈,想请我留下来,当警察局长……”

韩素君把烟头丢地上踩灭:“你答应了?”

“一开始我没答应。他劝我说,你辛辛苦苦为老蒋卖命,得到啥了?找个借口就把你一个大局长撸了,就是去了重庆,能有你什么好果子吃?现在好赖还是个参议员,到了重庆,怕是连个饭碗都端不上,总不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靠老丈人吃饭吧?话说到这份儿上,我就答应了他……”

韩素君又点上一支烟,大口地吸,沉默着。

“素君,你不高兴?”

韩素君凄凉地一笑:“按说我应该高兴,毕竟你又有了用武之地。可是乃谦你想过没有,你这是当汉奸呀……”

大冬天的,脸上竟然挂了汗,余乃谦搔一下脑壳,借机揩一下汗珠:“刚才我认真想过了,汉奸的名声是不大好听,可是咱这么大个国家,汉奸总是有人当的,这个伪警察局长我不当,自会有别人当——马国良说了,我不答应,他马上就去说服梁守盘。为了不让他当,我也得当!再说了,你跑南京求爷爷告奶奶花出去十万块,才给我弄来一个参议员,日本人可是不要我一分钱,就让我当局长!”

韩素君哼了一声,打断他,道:“这叫伪局长。”

余乃谦嘴巴张了几下,仿佛给噎住了,顿了顿,才接话道:“人冷烤腿,狗冷烤嘴,鸡冷上架,鸭冷下水,都这时候了,顾不得什么气节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扳倒葫芦洒了油,没有不吃肉的狼呀!伪局长也是局长,不信,你当个给我看看?只要好好干,说不定哪天一觉醒来,我就能当市长!跟着老蒋,想当市长?这辈子别想了……”

余乃谦脑子发热,有些前言不搭后语。韩素君静静地听着,没插话。他用力叹口气,继续道:“素君呀,我不下地狱,谁下?你让我下吧。我一定当一个汉奸里面的好人,你就让我当一个好一点的汉奸,行不行?”

说罢,他的眼睛竟然湿了。韩素君掏出一块绣花手帕,递给他。他胡乱抹一把脸,放下手帕,恳求道:“素君,我倒是说句话呀……”

韩素君终于脱口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电线杆子我抱着走。乃谦,你既然愿意留下,我还能说啥?”

余乃谦感激地捧住夫人的双手,差点就要放到嘴边亲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