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兰贞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军绿色的行军床、干净的被褥床单、平整光洁的水泥地面、一个仿古衣橱、两把椅子、一张蒙着军用毛毯的桌子……这是在哪里呢?她迷瞪了好一阵才想起,这是在申之剑的兵营里。或许是太累太乏,进了这屋子她倒在**就睡着了,整整睡了一天一夜。
头几天申之剑一直没露面,一个传令兵每天给她打三顿饭。她想到门外走走,门口持枪的警卫伸手挡住她,说没有申副官的命令,不能离开这个屋子一步。她问,申副官怎么不来?警卫说,他到医院疗伤去了。
对于申之剑,她说不出是什么感受——该恨他,还是应该感激他?为了她,他都负了伤,差点就要了命;可他为了她,竟然杀了那么多的人,她亲眼看着战友们一个个倒下,尸体躺满了山谷……也许她更该恨自己,毕竟因为她,他才那么干的。可是,自己跟汪先生出走,又是自觉自愿的,她不后悔,永远都不后悔……
那几天,她脑子乱成一锅粥,头疼得厉害,总也理不出个头绪。第四天上午,申之剑回来了,陪着郭师长来的,想必他的伤已无大碍。她以前见过郭师长一回,郭师长虽然行伍出身,但没有架子,模样也不凶,她并不惧怕他,只是一时猜不透他来干啥。
郭师长坐在椅子上,她坐**,申之剑站在郭师长身后。郭师长开口说:“贞贞小姐,我和你爸妈都是好朋友,在我眼里,你和我女儿没两样!我还是你和之剑的媒人呢……”
她一个愣怔:“什么?媒人?”
申之剑急忙道:“师座,贞贞还不知道这事呢。”
郭师长哈哈一笑:“那先不说这个,这事让之剑回头告诉你。宪兵队的人说,你是个共产党,老子不信!一个女娃娃家,好端端的,怎么成了共产党?宪兵队明明是栽赃嘛!”
“郭、郭叔叔,我真是个共产党员。”她认真地说。
“是吗?搞错了吧?”
“没错!我真的是,我还宣誓过呢!”她边说边举起右拳晃了晃。
郭师长神情颇有些尴尬,勉强地一笑:“你呀,小孩子家,脑子犯糊涂,上坏人当了……你说是,我反正不信。”
申之剑给她使眼色,她假装没看见。
“我真是!”她有点急了。
“丫头呀,这话也就在这里随便说说,出去可不能乱讲,宪兵队那帮混蛋可不是好惹的。”郭师长做了个砍头的手势,站起来,“我走了,你们俩好好聊聊。”
郭师长转身往外走,申之剑送他到门外,又反身回来,把门带好,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她惦记刚才郭师长说到的“媒人”两个字,主动问道:“媒人……到底咋回事?”
申之剑没说话,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红色的婚帖,放在她面前。那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和生辰八字,以及愿与申之剑缔结婚姻,永偕伉俪之好之类的套话,底下还有郭炳勋的签名。她看了两眼,脑袋有点大,愣了一阵,冷笑一声说:“申之剑,都什么年代了,你也算个新青年,怎么还来这一套?”
“这可不是我偷来的,是你爸妈的心愿。”
“他们并不能代表我。”
“但我喜欢你是真的……我感觉这个世界上,没人像我这样爱你。为了能和你走到一起,我可以离开军界,放弃所谓的大好前程,我们可以到上海,到香港,乃至到国外去。余立贞,请你相信我……”
他收起婚帖,似乎动了情,一个大男人,眼圈竟然红了红。
“申之剑,我谢谢你……噢,忘了告诉你,我改名了。”
“叫什么?”
“李兰贞。”
他顿了顿:“是为了向过去告别吗?”
“算是吧。”
“不管你以后叫什么,在我心中你永远是以前的贞贞。”
她凄凉地一笑:“申副官,我心里……有人了……”
他一惊,强忍着没有问是谁,换了个话题,道:“贞贞,今天不说这个了,你还要在我这里长住下去,你得做好准备。”
“你想软禁我吗?”
他笑笑,打开随身携带的公文包,抽出一张报纸递给她,她打开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名堂,不解地望着他。他指着四版右下角,说:“你看看这里。”
那是一条简短的声明——余乃谦韩素君夫妇宣布与女儿余立贞断绝父(母)女关系!
她对着报纸呆愣了好一阵,并没有太难过,似乎父母做这一切都是应该的、正常的,仿佛早在她预料之中。她不怪父母,要怪只能怪自己。
他接着告诉她,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宪兵队已经探到她回城的风声,今天上午打来电话要人,被他搪塞过去了。大门口好像还有他们的便衣。他忧心忡忡地说:“你不能离开这里一步,否则很危险,一旦落到他们手里,谁也救不了你。师座提出一个方案——你写一个脱党声明,他可以保你无事。”
她不假思索地否定了:“这不行!”
“为什么?”
她并没有马上回答,因为她一时想不出到底为什么。
“为了你的信仰吗?”
“如果你非要问为什么,我只能说,因为我的心上人也是个共产党,我想和他站在一起。”
“他是谁?”他终于忍不住问道。
她犹豫片刻,才缓缓说道:“也许你已经猜出来了……他是我礼贤中学的国文老师——汪先生。”
他铁青着脸,没再说什么,戴上军帽,出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尽管申之剑心情十分灰暗,但他对李兰贞的照顾依然无微不至。他们见面很少说话,他只是不停地把一些她爱吃的东西带回来。
一天,郭师长严肃地找申之剑谈了一次话,委婉地提醒说,不如抓住这个时机,和余家退婚,解铃还须系铃人,他这个媒人愿意拉下脸,出面去跟余乃谦夫妇说清楚。申之剑哭了一场,思前想后,没有同意。自从见到贞贞的那一刻起,他就全心全意地爱上了她,为了她,他都可以献出生命,个人这点前途又算什么?郭师长因此对他颇为失望,一些重要的会议,不再带他参加,而在以前,他这个副官和长官基本是形影不离的。
这期间,一件石破天惊的事情传来——张学良和杨虎城在西安扣押了蒋介石!龙城离西安虽远,但气氛一样的紧张。郭炳勋一连几天到警备司令部或者省党部开会,龙城上层惶惶不可终日,仿佛世界末日来临一般。申之剑的注意力转到这件事上来,痛苦减轻了许多,郭师长对他的不满也已淡化,重新带他出席一些重要的活动。
李兰贞两耳不闻窗外事,她才不管什么抓不抓蒋介石,她只惦记汪默涵。她在申之剑这里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待得越久,她越是思念汪默涵——亲爱的,你还好吗?一想到他,她就脸红心跳,夜里常常失眠,眼见着憔悴下来,气色比刚来时还差。
这年第一场雪飘下来的那天晚上,申之剑说要带她出去散散心。他亲自开车,悄悄载着她出了营门。车子在城里转了好一阵,面前闪过一栋栋熟悉的建筑和街道——三马路、四马路、新世界电影院、欧亚咖啡馆、美国领事馆、瑞福祥绸缎庄、万紫巷商铺、奇美美发店……这都是她以前喜欢来的地方,此时她却没有心情欣赏。
最后车子停在龙山下面的一栋小洋楼前,申之剑说:“余公馆到了。”他见她连日闷闷不乐,饭也吃不下,以为她想家了,这才决定冒险带她回一趟家。
她搭眼往车窗外一瞅,心里不由得一热——这个家虽然不要她了,可她并非不想它,尤其是祖母,从小疼她爱她的祖母,慈祥的祖母,一直在她心中。掐指一算,离开家好几个月了,简直就像做了一场梦……她的眼泪,不由得滴落下来……
申之剑轻轻按了两下喇叭。不一会儿,大门打开,管家老常探出头来。申之剑拉开车门,老常一低头,看到副驾驶座位上的她,惊讶地叫了一声:“小姐?”不等回应,老常慌忙跑回院子。片刻之后,余乃谦和韩素君来到门口,申之剑上前,礼貌地打个招呼。这当儿,她下了车,趋前两步,望一眼已显陌生的父母,颤抖着叫了声:“爸、妈……”
雪花飘落,冷风飕飕。余乃谦嘴巴咧了咧,冲她点点头。申之剑怕出意外,一直封锁李兰贞回城的消息。适才余乃谦不相信女儿回来,认为老常看走了眼,现在他终于相信了。他试图伸出手,去拉女儿的手,不料想身旁的韩素君突然挡在他和女儿面前,扬手给了女儿一巴掌!
几个人都愣在那里。申之剑站在一旁,不知怎么办好。李兰贞的嘴角洇出血丝,她完全蒙了,木呆呆的,一时无语。
韩素君横眉立目道:“你还有脸回来!”说罢,伸手拉起丈夫,往大门里面推他。余乃谦无奈地被她拖进了门,老常也只好进了门。
大门从里面砰地关上了。
李兰贞久久地呆愣在那里。申之剑掏出一块手帕,想帮她揩嘴角的血迹,她伸手挡开了。突然,她跳起脚,声嘶力竭地对着院子喊道:“奶奶!奶奶!我是贞贞……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尖厉的喊叫声在夜里传得很远。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她走到门前,边喊边用力踢了两下门。不知哪家的狗被惊动,大声地吠叫……申之剑过来伸手想拉住她,手被她打开。片刻过后,院子里发出一阵嘈杂的动静,夹杂着祖母的大呼小叫。紧接着,大门再次打开,老常招手让她进来。她进去,一眼看到祖母拄着拐棍站在院子中央,父亲在往屋里拉拽她,显然怕老太太受凉。她哑着嗓子叫一声“奶奶”,跑过去一头扎进祖母怀里……
这一晚在祖母的房间,祖母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伸出微凉的手指,一次次抚摸她的脸,说她黑了,结实了,都认不出来了。她强忍着不哭。她觉得经过那么一场血与火的考验,自己应该变得坚强。
客厅里,余乃谦和韩素君商量,怎样对待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儿,留下她还是赶她走?登报声明断绝父(母)女关系一事,一直瞒着老太太,如果让她知道,还不得闹翻天?韩素君坚持让她跟申之剑回去:“她是申家的人,不跟他走,跟谁走?”余乃谦为难地说:“这合适吗?她毕竟还没过门嘛。”韩素君说:“管他合适不合适!你那个参议员的任命状还没下,留下她,宪兵队找上门来,我不是白跑了一趟南京吗?”余乃谦叹口气说:“也只能这样了。就怕老太太不同意。”韩素君说:“一会儿我去跟老太太说清楚。”
申之剑没有进余家院子,他在车里等。雪越下越大,街上偶尔有行人经过,门外一盏惨白的路灯照着他的车子,很是显眼。他想把车开到一边,突然从两侧后视镜里看到有四个人围了上来——他一眼就看出,这四人是宪兵队的便衣,他们每个人都把手伸到大衣口袋里,里面肯定藏着武器。他摸摸腰间的短枪,知道一个人抵不了四个人。他琢磨着是否放一枪示警,好让贞贞从后门跑掉,又一想,后门也许早让他们的人堵上了。
那四个人走到车前,一边站着两人。现在即使是申之剑想跑,也跑不了啦。有个人伸手敲敲车窗,示意他下车。他不动。僵持了好一会儿,突然车窗外传来一阵阵爆豆般的枪声……他吓了一跳,急忙推开车门。伸出头来他才听清楚,不是枪声,而是鞭炮声……鞭炮声连成了一片,似乎全城都在放鞭炮,像过年一样。此刻,有不少人拥到雪地里,欢呼着什么。
那四个便衣不再与申之剑对峙,撤到道路两旁看众人放鞭炮。只听不远处有一群青年人欢呼雀跃,他们高喊:“国民政府、蒋委员长接受‘停止内战,联共抗日’的主张,西安事变和平解决了……”
申之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再抬眼看时,那四人已经不见了。这时候,他知道,她可以留在家里了。
他惆怅地望一眼灯火通明的余公馆,抬腿上车,发动了引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