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明显有了凉意,余乃谦身上冷,心里更觉得彻骨寒。他忐忑不安地挨过了半个多月,期待中的女儿回城之事,丝毫没有消息。这期间申之剑很焦急,专门来过余家一趟,问贞贞为何还不回,能不能写封信派人送去催问一下,余乃谦和韩素君绞尽脑汁与他周旋。余乃谦说:“贞贞在共产党手里,那些人藏在大阳山里,神出鬼没,写了信也不知往哪儿送。”韩素君装作生气地对丈夫说:“也怪你,谁让你前些日子对他们下手太狠,连累了贞贞,他们为了报复咱,有意扣着贞贞不放,也是有可能的。”余乃谦辩解说:“我下手狠,还不是为了党国,让谁当这个警察局长,都得这么干。”

申之剑忧心忡忡地说:“余叔韩姨,我现在不担心别的,就怕贞贞太单纯,没长心眼,给共产党骗了,万一入了他们的伙,事情会很麻烦。”这话让余乃谦两口子都是一怔。韩素君心想他是不是得到啥消息了,便冲丈夫使个眼色,意思是眼看瞒不住了,是否借机把实底告诉他,老窝在心里,滋味真是不好受。

但是余乃谦又不想把底儿一下子全露出来,咳嗽两声掩饰道:“贤侄,这种可能也是有的,不得不防。你是青年才俊,未来的党国栋梁,传出去会影响到你的前程。我的意思,事情没弄清楚之前,绝不能说出去。”韩素君接话道:“能瞒一天是一天,实在瞒不住,总会有别的法子,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对吧?”

申之剑早已经意识到大事不妙,此时不知该说什么。余乃谦重重叹口气,说:“贤侄呀,将来贞贞若真有不测,你放心,我余家不想连累你,我们会主动退婚。”韩素君不满地瞪丈夫一眼,道:“乃谦,事情没到那一步,你瞎说啥呀!是吧,申副官?”申之剑神色凝重,说:“请二老放心,不管怎样,小侄都会等贞贞回来。”

郭师长被国防部召到南京开军事会议去了,很快就要回龙城,申之剑担心郭师长回来后过问贞贞的事,他不好回答。

这期间,龙城上层人物都知道余家小姐和申副官订了婚,某些场合聚会,时常有人上前向余乃谦贺喜,他打肿脸充胖子一律说着感谢的话,皮笑肉不笑,心下惶惶难以言表。

不久又传出余小姐莫名失踪,说她跟人私奔了,甚至传言她跑到大阳山跟土匪头子当了压寨夫人。

余乃谦和韩素君简直是度日如年。

这天上午,市政厅秘书打来电话,要他下午三点去参加一个市长主持的秘密会议,不要带随从。他毫无防备地去了,结果一进会议室就被尾随他进来的两个宪兵下了佩枪,又当场给他戴上手铐。他头皮一阵发麻,脑子乱了,眼冒金星,仿佛鬼缠身,知道该来的麻烦终归来了,不知说什么好。

副市长兼宪兵司令梁守盘气宇轩昂大步走进来——这人原是余乃谦的上级,不久前刚到宪兵部队任职。余乃谦哆哆嗦嗦道:“梁市长、梁司令、梁老兄,你开什么玩笑嘛……”

梁守盘一拱手,板起脸道:“老弟,得罪了!你做了啥事,自个儿心里最清楚,对吧?”接着向他宣读了市长签发的公文,上面写道:经查,本市警察局长余乃谦有通共之重大嫌疑,现决定革职查办。

不容余乃谦辩解,梁守盘手一挥,两个宪兵推搡着把他带了出去。旋即他被投进了宪兵队的班房。

原来游击队攻占马家集之后,有个名叫李二丑的队员开小差跑回家,途中被临山县保安团的人捉住,李二丑提供了一个重要情况:龙城警察局长的女儿投奔了大阳山共产党,还通过局长父亲从城里搞来一批新式武器,壮大了游击队的力量,这才有了马家集一个中队被包了饺子。

事情重大,下边不敢隐瞒,层层报到龙城上峰。余乃谦的好日子也就到了头。

警察局和宪兵队素来矛盾重重,就好比把两头叫驴拴在一个槽子前,你踢我咬是难免的,矛盾主要因为争功争利争地盘。梁守盘当警察局长时,与余乃谦面不和心更不和,夏天梁守盘刚刚离任,椅子还是热乎的,余乃谦居然一口气抓了十二个共产党,显然是他有意为之,让梁守盘很难堪。风水轮流转,这一回他落到梁守盘手里,该轮到宪兵队扬眉吐气了。所以余乃谦被抓的当天,宪兵队就把事情捅了出去,龙城的几家报纸第二天就登载了这一消息,而且都放在头版头条。

警察局长通共资敌被革职拘押,一时成为全龙城人的话题。

考虑到余乃谦毕竟是龙城的头面人物,还考虑到余家和申家订了姻亲,郭炳勋师长做的大媒,梁守盘一上来没敢让手下给他动刑,只规劝他赶紧交代清楚,以便把这个案子坐实,好到上头邀功。余乃谦不承认女儿主动投奔共产党,只说女儿差不多两月前失踪,后来估摸是被共产党的人绑架去了大阳山。也就是说,不是投共,而是被绑,迫不得已。

但是宪兵队很快搜查了他的官邸,找到了那两封“铁证如山”的信笺。两封信往他面前一拍,他一声哀叹,知道抵赖没了用——他真是后悔极了,办了半辈子案,怎么就没把这种最要命的证据毁掉呢?

女儿投共的事实显然包不住了,余乃谦只得在供状上签字画押,他痛哭流涕,骂道:“都怪那个姓汪的王八羔子,他是贞贞的老师,是他把贞贞带坏的……还怪我,没管好女儿,让她跟坏人跑了,我对不起党国,对不起蒋委员长……”

一个年轻娃儿投共,放在一般人身上也许不算多大的新闻,毕竟那年月参加共产党的人有不少,但是放在堂堂警察局长身上,就是个特大新闻了。可是仅仅拿到这个结果还不够,宪兵队要的是资助游击队武器这个大果子——只有这事才能要余乃谦的命!只有这事才算一个有分量的大案要案!

案情弄到这一步,余乃谦反而踏实了——说到底,那些武器是郭师长派申之剑送出去的,可以说与他关系不大。龙城地盘上,眼下敢惹郭师长的人,恐怕没几个,毕竟投鼠忌器,捎带着也给他罩上一顶保护伞。

到现在余乃谦才感悟到,当初把贞贞许配给申之剑是何等正确!

负责审查他案子的人,重点盘问这事,他就是咬牙不说——并不是想替郭师长担着,而是不能这么快就吐出来,如果一上来就把郭师长卖了,显得太不够意思,对不住人。他甚至盼着他们给他用点刑,到那时再说出实情,传到郭师长耳朵里,郭师长也许就不会怪罪他了。

余乃谦被抓的当天下午,张勇就从宪兵队的熟人那里摸到了情况,告诉了韩素君。韩素君头一个想到的就是申之剑——他是贞贞的未婚夫,不找他找谁呢?她慌里慌张地跑去找申之剑,让他赶紧报告郭师长——这件事搞不好是要杀头的,非得让郭师长担起来不可。申之剑也没了主意,只好硬着头皮带她去见郭师长。一见面,韩素君故技重演,哭鼻子抹眼泪,说:“郭师长呀,我和老余实在没想到,那熊孩子真的投了共产党,她上次写信来,全是骗人的,害得你又给枪又给弹的,估计让宪兵队抓着把柄了,那姓梁的本来就不喜欢老余。这下可怎么办呀?郭师长……”

她以为郭师长会大发雷霆,哪料到他颇有大将风度,表现得很镇静,说:“这种事暴露是必然的,早暴露比晚暴露好。不就几十支破枪吗?有啥大惊小怪!这样吧,都先装糊涂,他不找咱,咱不理他,他们找上门来再说。”

有了郭师长这个态度,韩素君心里算是有了一点着落。

余乃谦挺了七天,坚决不承认通共资敌。“你们可以去警察局调查,少一支枪一颗弹没有?”他振振有词。但是当宪兵队真拿出用刑的架势时,他还是怯了,叹口气,说:“免了吧。我全说——这个事情我不太清楚,你们还是去找四十七师郭师长问问吧,他会告诉你们。”

情况愈发地严重了——难道郭炳勋也通共不成?梁守盘紧急报告市长和龙城守备司令部。驻防龙城的宪兵部队,还有几支地方军都加强了对四十七师的警戒。一切布置好之后,梁守盘亲自出面找郭炳勋谈话。

这天,郭炳勋在师部热情迎接了梁守盘和他的几个部下,听明来意,他哈哈一笑说:“本人刚听说余局长女儿加入共产党的事。可惜呀,我知道得太晚了!如果早知道,怎么会让我的副官和余小姐订婚?梁司令,郭某人总不至于这么糊涂吧?”

梁守盘说:“这事郭师长以前肯定不知情。可是,资助大阳山共匪枪弹,这事怎么解释?”

郭炳勋一愣,指着自己鼻子道:“姓余的,说我资敌?”

梁守盘笑笑说:“那倒不是,老余只是交代这事要问郭师长。他的意思显然是——你知道实情吗。”

郭炳勋顿了顿,坦然道:“有一批枪弹给人搞走,这事嘛,确实有。”

梁守盘等人都屏住气息盯着郭炳勋。郭炳勋点上大雪茄,吸两口,慢悠悠道:“大约一个月前吧,我派一支小部队到大阳山侦察敌情,在山北麓一个叫垭口的地方中了埋伏,混战中,遗失了四五十支长短枪,还有部分子弹。后来查清,打我埋伏的,就是共产党的游击队。这事我已经给国防部写报告做了检讨——怎么,梁司令今天来,就为调查这事?如若不信,可以找国防部问情况。”

梁守盘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哑口无言。郭炳勋把话说到这份儿上,显然没法顺着这条线往下查了。但是余乃谦还是不能放出来,宪兵队不死心,还想深挖下去。

几天后,韩素君获准到囚牢去探望余乃谦,她告诉丈夫,不会有大事,挺住就行,早晚会放出去。余乃谦情绪却是十分低落,说:“放出去,还不如留在里面。”韩素君不解,以为男人吓傻了,就说:“这里有啥好待的,你以为这是皇宫?”余乃谦突然眼泪汪汪道:“素君,闹这一出,我完了……出去了,还能回警察局吗?”

韩素君明白了,丈夫是惦记他那职位。女儿成了共产党,即使他本人没有通共,上峰也不可能再让他当什么局长。不当局长,他还能干什么?那不等于要了他的命?想到这里,她恶狠狠地扔下一句话:“都是你那个死丫头惹的祸!”扭头走了。

她决定带上张勇,到南京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