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的变故传到大槐树之前,余立贞在那里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

都说她变胖了,结实了,当然也黑了。在这山窝窝里囚着,吃粗粮淡菜,任野风吹,任太阳晒,胃口却是越来越好,她一顿能吃三四个高粱面窝头或者三四张高粱面摊的煎饼,喝下两大碗菜汤。她的吃相就连汪默涵都感到吃惊,他心想,真是环境改变人啊。

现在游击队有四个女兵了,如果算上江母,就是五个,江山把她们编成一个班,统一住在一座石头房子里,任命杨淑芳为班长。杨淑芳起初不干,撇撇嘴说:“我又不是党员,这个班长你让别人干吧。”杨淑芳入伍一年多了,几次提出入党,江山总是说,别急,党组织还要考验你。可是余立贞刚来没几天,江山就发展她入党,这让杨淑芳很有意见,认为他挑肥拣瘦,不把她当回事,感觉很没面子。江山呵呵一笑说:“小杨,让你当班长,就是考验你,这点考验你都禁不起,还想入党?”

江母这几天很是高兴,因为眼前多了两个女娃,她不再纠缠立贞,而是一会儿走到孙玉花面前,捏捏人家的衣角,说:“闺女,给我儿子当媳妇吧。”一会儿又踱到蔡小梅跟前,捏住人家的手腕,说:“闺女,给我当儿媳妇吧。”羞得两人脸蛋红扑扑的,想笑又不敢笑。杨淑芳说:“别怕,等再来了新人,你们就没事了。”

打下马家集,营地里一共有八个伤兵,伤势都不轻,躺在地铺上难以动弹,这个叫唤那个骂娘,整日里需要人照顾。冷长水吩咐杨淑芳带女兵班照顾他们。冷长水参加革命前学过两年医,后来在药铺里干过学徒,对医疗还算在行,游击队目前医治伤兵的工作主要靠他,他教女兵们怎样给伤员换药,怎样打绷带,怎样清洗伤口,怎样安慰伤员。杨淑芳、孙玉花、蔡小梅都虚心地学,认真照顾伤员,就连江母,虽然脑子有时糊涂,但照顾伤员,一点都不含糊,端屎端尿、洗绷带什么的,都抢着干。

唯独余立贞不干——她去伤员住处待了不到半天,就跑出来,呕吐了一阵,再也不进屋子了。杨淑芳不高兴,过来喊她,她竟然说:“这个活我干不了,太臭了,熏死人。”

听听这是什么话?杨淑芳去找江司令反映。江山哈哈笑着说:“别急嘛,人家小余是大小姐,适应起来有个过程。”

反正从这天起,只要说是照顾伤员,余立贞就拒绝,谁也拿她没办法。她不去照顾伤员,跑到大槐树那儿,练习爬树。之前有一天,她看到杨天龙像猴子一样,噌噌噌就爬上了大槐树,爬到最高的树杈上向远处瞭望,或者躺在树杈上睡觉,就很羡慕他。大槐树树干粗大无比,树皮粗糙无比,一片片地像揭了一半的鱼鳞,又像干涸龟裂的土地,伸手指头抠住往上爬,也并不难。

这天,她爬到了一个较高的树杈上,透过树叶的缝隙往远处看。近处远处的人看不到她,她能看到他们。她先是看到一座石头房子前,汪先生在教战士们唱歌,汪先生打拍子的动作十分优雅,让她想起上学的时候;接着又看到江司令住的房子前,杨天龙在遛那匹枣红马。这是营地唯一的一匹马,江司令视若宝贝,不让别人碰,把杨天龙调来当马倌兼警卫员。

杨天龙骑上马,慢悠悠地在一块平地上跑,枣红马腾起四蹄,马鬃飞扬,像一面抖动的小红旗……立贞看得眼馋。杨天龙遛了一会儿马,把马拴到一棵杨树上,眨眼人就不见了。立贞瞅瞅那附近没人,就从树上出溜下来,朝拴马的地方跑去。到了跟前,那马伸长脖子,友好地朝她嗅嗅,粗大的鼻孔喷出一团白气。她四下看看,还是不见人,就把绳子解开,右脚伸进脚镫子,抓住马鞍,翻身爬上马背。上马的这一刻,一阵凉风吹来,她感到惬意极了。

她用力拍了下马脖子,学杨天龙的口吻,喝道:“驾!”枣红马欺生,一动不动,四蹄像焊住一样,只是使劲地喷鼻子。她急了,双腿用力夹住马肚子,两手揪住马鬃,刚又想喊“驾”,枣红马突然一弹后蹄,身子一扭,把她横着甩了出去……幸好,她飞落到一堆草料上,摔得不重,否则会摔个鼻青脸肿。她有点蒙,愣了一会儿,正不知怎么办时,杨天龙急急跑了过来,看了看她没事,瞪她一眼,牵着马到别处去了。

她又羞又恼,嘟囔了一句:“他娘的,气死我了……”

第二天早晨,江山起床后洗了把脸,来到屋后拴马的地方,想骑上它遛一圈,走近一看傻了眼——枣红马原本漂亮的马鬃,夜里不知让谁给剪了,剪得干干净净,散落的马鬃遍地都是,马脖颈后面光秃秃一片,像是遭遇了“鬼剃头”。江山的脸不由得拉了下来。早饭前,队伍集合唱歌,江山让杨天龙把马牵过来,他背着手板着脸跟在后面。没了马鬃的枣红马失了威风,看上去怪怪的,众人忍不住都要笑。江山站在队前,指着马背上那片光秃秃的地方,问道:“谁干的?”

没人回答。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噤了声。

“我再问一遍,谁干的?”

只听队列里一个脆脆的声音说:“我。”

众人都是一愣。都以为是哪个调皮捣蛋的男兵干的,谁也没想到,是余小姐干的!她竟然干出了这样的事,众人望着她,忍不住都笑了。就连一贯严肃的汪默涵,都笑得捂住了肚皮。只有她一个人抿着嘴不笑。

半夜里,立贞起床小解,感觉腰疼腿疼胳膊疼,想起白天枣红马让自己出丑,真是气不过,她悄悄回到屋里,从石桌角上摸起一把剪刀,溜出门,走到不远处拴马的地方——那马卧在那里,像是睡着了一样,她借着明亮的月光,咔嚓一阵,就把马鬃给剪了个精光……

大伙笑个不停,江山也跟着笑起来。片刻后,他挥挥手,大伙这才止住笑。都以为他接下来会发火,把余立贞狠尅一顿,谁知他搓搓大手,拍打几下马身上那片光秃秃的地方,咳嗽两声,说:“剃了也好,凉快……开饭!”

余立贞这才微微一笑。杨淑芳却一个劲地撇嘴……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立贞眼里,只要能看到汪先生的身影,哪怕是背影,她就心满意足。他似乎越来越严肃,见到她从来不笑,比以前在学校时还严肃十倍。她想去他住的地方看一看,他就是不同意。

一天,开罢饭之后,她往住处走。他突然从后面叫住了她。

“汪、汪副政委,有何指示?”她调皮地一笑。

“余立贞同志,我想给你改个名。”

“改名?为什么?”

“你参加革命了,为了安全,为了更好地工作,需要改个名。”

愣了好一阵,她本想说,我不改,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说出口的却是:“那你给我改吧。”

“我已经替你想好了。”

“叫啥?”

“李——兰——贞。”他拖长声调说,“兰花的兰,贞字给你保留。”

“李兰贞?为什么不叫张兰贞、王兰贞?”她好奇。

“我觉得叫李兰贞好。”

“既然先生这么认为,学生没意见。”她痛快地说。

“像兰花一样贞节,多好啊……”他感慨道。

从这天起,她正式更名为李兰贞。汪默涵把她改名的事情通报给大伙,从此以后,没人再叫她“余小姐”。她感到这样很好。

过了好久好久,她才悟出这个名字暗含另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的名字叫——李雅岚。都姓李,兰是岚的谐音。也是到那时,余立贞——李兰贞才知道,自己的命运与那个叫李雅岚的女人大有关联。

杨天龙担任了司令部的通信员,他外出办事,带回几张报纸,他识不了几个字,带报纸回来,是为了让江司令了解大山外面的情况。经过余立贞——李兰贞身边时,顺手丢给她一张。

她就在这张旧报纸上,看到了父亲被囚禁的消息。她心头一沉,登时眼圈红了。

事情因自己而起,她很有些难过——越想越难过,父亲给关进去,奶奶会不会因惊吓而生病?奶奶疼她,她当然也疼奶奶啊!

她拿着报纸跑去找汪默涵。汪默涵头一个感觉就是心中涌起一股快意——大刽子手余乃谦,你也有今天!

她提出,能否回家看看,她惦记家人,尤其是祖母。汪默涵冷笑道:“怎么可能!你现在是党的人,哪能说走就走?而且回去还有危险。”愣了愣,他又说,“和反动家庭决裂吧,现在正是时候!”

她又跑去找江山,江山当然也不会同意。江山劝她道:“敌人的报纸,不能全信,也许是骗人的呢?他们的报纸,经常登假消息。”

她极其失望地回到石头房子里,蒙头睡了一天,蔡小梅给她打来饭,她吃不下。

冷长水担心她会偷跑,找江山请示,如果她跑,怎么办?江山并不太担心这个,这么大的山区,她一个女娃儿,跑不出去。冷长水说:“江司令,不得不防啊,万一她真的要跑呢?”

冷长水和江山是一个地方的人,是江山一手带起来的干部,也是江山最信任的人。他有坚定的革命信仰,眼里容不得沙子,自以为是最纯粹的革命者。以前队伍屡屡吃叛徒、内奸的亏,江山指派他负责队伍内部的锄奸工作,曾经挖出过几个内鬼。他一贯保持高度的警惕,尤其对刚参加革命队伍的人,他总是不放心。

江山愣了半天才道:“她是党员,如果她跑,就是叛党。一个人要叛党,你说咋办?”

冷长水一咬牙,道:“只能除掉她。”说罢,扭头大步走了。

结果当天夜里就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