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贺文轩一遍遍地念叨着,漫无目的在街上乱窜。他看到巷子就转,看到街头就拐,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走到一座荒芜的园子中,再也没有去路,他才停了下来。
洁癖早已成了他的本能,乱成这样,他还是站在一处空地上,不让草屑和尘埃沾身。风让他的长袍吹得鼓起,身后的长发被吹乱了,这些,他暂时都顾不上。
他很想很想知道一个答案。
他怎么会输了?不,这现在不是最重要的,他不是生来就是个赢家。少时,他也曾一次次输过,但每输一次,他都会进上一大步。说来好笑,他很享受输的感觉,那种感觉驱赶着他向前、奋斗、努力。
去他的天下第一才子,他从来不稀罕。他输得起,他也巴望着这世上有人能赢他,人活着,需要一个目标,谁,谁说的?哦,是萧云,她现在叫蓝梦姗,蓝家三小姐不是那个丰满圆润的不知廉耻的女子,是她,是她······
贺文轩咬着唇,闭上了眼睛,脑中又浮现出她小脸通红、双目灼灼的样子,她怎么会是个女子呢?女子怎么可以说出那样凛然的话语,女子怎么可以有那样的才气,女子怎么不守闺礼,随意在外抛头露面,女子怎么可以······?这些也不重要。
贺文轩握紧拳头,像头困兽一般,对着茫茫的夜空怒吼着。重要的是她······她竟然是自己的真命天女······
他从娘胎里出来后,就落下了这么个怪癖,不能与女子近距离接触,除了娘亲。但到了他十岁过后,娘亲,他也不愿接触。只要是女子,十丈之内,就要自动回避。不然,他的毛孔会全部张开,浑身不由自主地冒出又痒又难受的红痘痘,不到二个时辰,不会褪去。
为此,父亲特地为了他建了书阁,只允男子进入。
娘亲则愁得长吁短叹,贺家只有他一个独子,少时没什么,如果大了,再不能接触女子,那么贺家岂不是要断了香火吗?她遍访南朝的名医,名医说这其实是种心病,贺公子骨子里高洁得很,觉得女子是污渍,才不能近身。娘亲问那有什么可治的吗?名医们摇摇头。
娘亲无计可施,去找些个懂风水、会邪术的江湖相士请教,有位相士说,轮回时,有一个男人便会有一个女人相配,贺公子这病好治,他日遇到一位他的真命天女,便可以痊愈了。
什么真命天女?丞相夫人谦虚地问。
就是贺公子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与她接触,身体没有异样,那就是他的真命天女,也是他一辈子的媳妇。
丞相夫人盼呀盼,盼到贺文轩二十四岁,那位真命天女也没出现过,她失望地向儿子哭诉。
贺文轩咬牙切齿地低咒,那些个神棍的话你也信,这世上配得上我贺文轩的女子还没出生呢?
他心高气傲,爱洁成癖,他是与女子不能近身,但实际上他也没为谁心动过。
子樵笑说他是不是也许他前世是个女子,这辈子应该喜欢男子。
他自信,他并不喜欢男子,子樵和冷炎、慕风都是俊美男子,他就从没有过非份之想。只有在看到那个小道士时,他的心头偶尔闪过一丝悸动。没想到,没想到,是她,是她!
他记得与她牵手去文人街买书,买画材,十指交缠,走了几条街。在小院里,他也拉过她,看过她的脚。
可是为什么真命天女要是她呢?她没礼仪、没规矩、讲话很冲、脾气很坏、不懂谦让、不端庄,就是气质还可以、长相清丽、不算笨······这样的女子配得上他吗?
若配不上他,那她应配什么样的?
不,不,不,贺文轩拼命摇头,双肩黯然地耷拉着下来,他不能接受她配给别人,可是他也不想接受她。他只不过搞错了人,说了她几句不好听的话,她就这么小心眼的来报复她。和这样的女子白头偕老,那不得窝火死了。
爱记仇的小丫头,哼!俊容痛苦扭曲着,太差管教了,那蓝员外只顾做生意,不知他的女儿这样子不守女德吗?养女不教,父之过。既然蓝员外无力管教,那么就让别人代劳吧!
贺文轩牙齿把唇瓣咬出一圈白印,仰天长叹。
“公子,你还好吗?”追踪过来,在身后站了很久的贺东贺西小心翼翼地问道。
公子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的,不会是气疯了吧!
“我没事,回小院去。”贺文轩闷闷地扭过头,负手直冲冲地往前走去,头故意地扬起多高。
次日,贺文轩如常地起床练字、看书,脸上没有任何异样,但是不管在做什么事,他会失神、叹息,有时会在书房里绕着圈地走,一会手握拳,一会儿手松开,重重地拍着桌子。
贺东贺西心惊胆战地站在外面,大气也不敢吭。
贺文轩是午膳后不久出了院门,撑了把大大的油纸伞。他很庆幸天下着雨,这样他可以把脸上的表情遮住,不让别人偷窥到。
就在出门的这一刻,他还在纠结着,是去还是不去呢?
想着的时候,他的脚已经出门了,自动自发地往蓝荫园走去。但是在走到大门时,他又折身转到了园子的后面。
一会,他要和她说什么呢?他在心中打着腹稿。他张看四周时,居然看到折磨了他一夜半天的罪魁祸首站在不远处。
她拨脚就跑。气死他了,他是鬼吗?
他大人有大量,不计前嫌来找她,她应该笑靥如花、含情脉脉地迎接他。这什么表现?
他挡在她面前,小径很窄,又没有人经过,她想逃,除非从他身体里钻过去。
梦姗眼神躲闪着,低着头,结结巴巴地问:“我以为我们没什么可说的。”
“那是你,我有,有许多。”贺文轩气愤地吼道。
“那么,贺公子请讲吧!”他一吼,梦姗奇迹般地镇定下来。
贺文轩焦躁地耸耸眉,过了好一会,神情激动,说:“我······一直在和自己斗争,可是失败了,今后或许仍然会失败,也许还会后悔,但我再也不能看着你这样下去。我······我要娶你为妻!”呼,呼,呼!终于说出来了,贺文轩心口一松。
“什么?”梦姗猛烈地眨着眼,俏容失色,“贺公子,你在说糊话吗?”
贺文轩横了梦姗一眼,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很正常,也很清醒,但我是迫于无奈的。”
梦姗可怜的脑袋真的想不通了,“你受倒谁的威胁?”这世上,有谁敢强迫贺文轩,打死她也不信的。
“是你。”贺文轩义愤填膺的声音响彻在秋雨之中。
“我只不过和你下了盘棋,其他什么也没做。”
“你碰了我的手。”
“是你主动牵我的。”说起这个,她还没怪罪他的鲁莽呢!
“我没起痘痘。”他面无表情,眼神中却露出一丝火焰。
梦姗要抓狂了,这不是好事吗?
“你只能嫁给我了,因为我长这么大,你是唯一让我不起痘痘的女人,虽然我并不喜欢你,但我还是决定要娶你,不在意你的出身,不在意你粗俗的举止,不在意你那些个低俗的家人,我会带你回西京,把你**成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高贵女子。”
梦姗杏眼圆睁,小脸满了血,嘴唇微微地哆嗦着。如果他不是比她高,如果他不是男人,如果不是在这无人的小径上,她会用力地抬起手,狠狠地甩他几个巴掌。这就是读了万卷圣贤书的才子吗?孔老夫子若在场,会不会欲哭无泪地撞墙?
“你娶我的理由叙述完毕了?”她拼命地抑制着满腔的怒气,问道。
“差不多。”他成竹在胸地点点头,以为下一刻她会激动得热泪盈眶,说不定还会主动投怀送抱呢!那样,他要好好地告诫于她,请注意举止,他们还没成婚呢,不宜有太多出格的行为。
“那么你认为我会怎么办?”
“你点头说好。可以这样讲,若不是因为你是我唯一能接触的女子,你是怎样也高攀不上不我这样的男子。”他骄傲地扬起眉梢。
“闭嘴。”梦姗再也听不下去了,她呼吸,再呼吸,“对于我来讲,和你扯到一起,简直是一种无法形容的耻辱。喜欢一个人不是错,人人都有权向别人求亲,不管别人是否应允,双方应该彼此尊重,这是起码的礼仪。而你呢,你站得高高的,俯视着我,以一种怜悯、同情、无奈的语气对我说出这一番话,还自以为是我会兴奋得飞上了天。贺文轩,告诉你,我讨厌你已到根深蒂固的境界,我一时半刻都不能忍受和你呆在一处,哪怕我终生孤老,也不要嫁你,哪怕我嫁给街上的流浪汉,也赛过嫁给你百倍、千倍。”说到最后,她眼中都涌满了泪水,纤细的身子颤抖得像树上的落叶。
贺文轩紧紧地盯着梦姗的脸,气得俊容发白,脸上的每个神情无不透出内心深处的惊诧与混乱。他极力使自已的情绪镇定,直到他确信自已的表情已经镇定下来,才强装平静的语气问道:“如果这是你的真心话,那么好,就当我刚才什么也没说。但是我要知道,你为什么会讨厌我?就因为我把你认错了,在戏院里说过的那几句话?”
“那是一个理由,还有许多。你看不起我的家人,看不起我的出身,又不喜欢我,你残忍又傲慢,无礼又自大,我喜欢被虐待吗,要把自己嫁给你这样的人?好,就算抹去这些,对于一个破坏我姐姐幸福的人,我可能去接受他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贺文轩脸色铁青地问道。
“我大姐她对江班主一见钟情,江班主对她也心有所动,为了江班主,大姐可以忍受下一切委屈,甚至接受他满天下的红粉知已。我知道这很傻,但你若真的爱上一个人,你怎么会不傻呢?傻到没有自尊、放弃自我,可就在他们快要成婚时,你几句话,让江班主一句话都不说的离去,我心里面很瞧不上江班主,但他是姐姐喜欢的人,大姐哭到晕厥,一次又一次,无奈,我家人只能把她送到道观之中。都是因为你,他们俩一个被指责为薄情寡义、朝三暮四,一个被耻笑为痴心妄想、不知天高地厚。”
“我不觉得这事错在哪里?也许你姐姐是喜欢子樵,可是子樵对她的情意并没有那么深,勉强在一起的婚姻是不幸福的。”
“你也知道勉强的婚姻是不幸福的,那你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娶我呢?不要告诉我实际上是因为你输给了我,你想娶了我,我便会以你为天,对你服服帖帖。”
“我没有输给你,那是和棋。”贺文轩额头上青筋暴立。
“贺文轩,我们第一次对弈,我是故意输给你。昨天我也给了你面子,知道吗?”梦姗轻蔑地倾倾嘴角。“请让开,我该回去了。”
“该死的,你把话给我说清楚。”贺文轩再一次震惊地瞪大了眼,目光中交织着诧异与屈辱。
“我说的再清楚不过了。贺公子,从今以后,你我若老天捉弄,在某处不期而遇,那么就我们相互把对方当作空气或者是路人。”
“你这个鬼丫头,告诉你,你会后悔今天你所讲的一切的。”贺文轩咬牙切齿地吼道。
梦姗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
“永远不会有那一天。而且我还要告诉你一句,我一定会嫁给一个胜过你许多的男子。”
“好,那我先恭喜你了。”贺文轩憎恶地说道,然后转身大步地往相反方向走去。走着,他愤怒地扔掉了手中的油纸伞,在一天的密雨中,渐行渐远。
梦姗浑身哆嗦地走进蓝荫园,在门边,她停了一下,尽量抑制住自己的情绪,以免被家人看得她哭过。
还没掩上门,就听到四季园中传来蓝夫人高吭的哭喊声。“老天呀,这是造了什么孽呀,我可怜的丹枫,可怜的双荷······”
她突地打了个冷战,慌忙走过去,爹爹和蓝怀树都在。蓝怀树满脸惊恐,蓝夫人早哭花了脸,蓝员外神色凝重。
“又出了什么事?”蓝荫园现在像风雨飘摇中的一条船,一个小的风浪都能引起强烈的震撼。
“叔叔刚刚收到一封信。”蓝怀树回道,“是劫持二妹的贼人写来的。”
“劫持?”梦姗抢过蓝员外手中的信纸。
信纸上的字迹有些凌乱,用笔幼稚,显然写字人没读过多少书,用语也无章法。
“蓝员外,你家二小姐现落在我手中,暂时无恙,你不要担心。她想念你很紧,急盼一面,请速带一万两纹银到西京城西郊的夫子庙,你父女便可相聚。”
“爹,这是谁送来的?”
“用箭射到园子里一棵树上,没看见人。”蓝员外说道。
“会不会是个玩笑,二姐前一阵不是还有信回来的吗?”梦姗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但她想让爹娘宽慰些。
蓝员外摇摇头,“双荷失踪,除了你我,没有第三人知道这事。这一定是那山贼写来的。”
“爹,那么这信也不全然是坏事。”梦姗说道,“至少代表双荷还好端端的,有了下落;另外,爹爹你也不要胡思乱想了,一万两银子,蓝荫园出得起。”
蓝员外赞许地看着梦姗,只有她能在这一团乱丝下清晰地看出症结。“我已差人准备银两,明天一早就去西京城。”
“不,爹爹你这个时候不要离开龙江镇,怀树大哥刚来,不了解情况,娘亲心情又不好。”梦姗生怕再生出些意外,“我替爹爹去一下西京城,一有什么消息,就会写信告知的。”
“你?”一屋子的人都震惊地看着她,连蓝夫人也止住了泣声。
“我搭别人的车。”说这话时,梦姗有一丝难过,心空空的。
她还是来了,梦姗自嘲地一笑。
在她和贺文轩在河岸边怒言相对时,冷炎真的来了蓝荫园。蓝夫人可不管他是王爷还是贵公子,只认得他是江子樵的朋友,抢了把扫帚,把他打出了蓝荫园。
离行倌不过十步,梦姗突然生出一股冲动,她想掉头回家。她明白,她这一进去,等于默许了冷炎对她的情意,也代表她不排斥他。这样子,对吗?这样子,好么?她仰头问苍天,一天细雨纷飞。心跟着被淋湿了,鼻子发酸。其实没有任何人逼迫她,却有种别无选择的无力。此刻,风雨飘摇的蓝荫园,不知还能依赖谁?
“梦姗!”冷炎一肩的雨珠,估计太着急,连伞都没拿,从行倌直接跑了过来。他走上前去逼近她,眼光又柔又亮。“怎么不进去呀?
梦姗有点不敢迎视冷炎直直的逼人目光,低头看着行倌大门口铺就的方石,仿佛那花纹很吸引人。“昨天,我娘亲她在气头上,对你做出失礼之事。请你原谅。”
冷炎笑了,用宽大的袍袖遮去密密的雨丝,轻揽着她走进行倌。“我还是第一次被别人扫地出门呢,你娘亲性子很直率,为了保护自已的女儿,就是天掉下来,哪怕她不够高,也会替你们顶着,我很羡慕。”
他的气味无孔不入地钻进梦姗的鼻腔,很快地蔓延,随着血液充斥在她的四肢百骸。她不习惯这种头脑混沌的感觉,不习惯像一个落入猎人的小动物一样受他人控制的感觉。“为什么羡慕?”她心不在焉地问道。
冷炎突然抬起手,温柔地用手指轻轻摩搓着她的脸颊。“我娘亲是南朝的长公主,皇后所生,从小就娇生惯养。她习惯这个世界都围着她来转,如果天会掉下来,她眼都不会抬,因为自有人抢着替她担着。”
他说得很轻描淡写,但梦姗却听出一丝凄凉之意,不禁抬起头。薄情最是帝王家,看似作威作福,其实根本体会不到寻常人家的温馨亲情。
他的视线就这样牢牢胶住了她的。
梦姗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染上了一层粉红。明明是冷颜冷面,为什么眼神会那样炽烈,害她脑子一片空白,都不知说什么。
“今天终于把太子与公主送走了。太子嚷嚷着说一天的雨,要再留几日,后来在文轩的厉言下,乖乖地上了龙辇。龙江镇真的是个很美的地方,来过的人,自然而然就会产生留恋之情。”冷炎细数着梦姗的睫毛,又长又密,像把小扇,拂得他心动如水。
“贺公子也回京了?”梦姗心里面突然像被挖了个大洞,门外丝丝的风雨往里面直钻,冷得她上下牙都在打战。
“我们有一位好友,是朝庭的大将军,不知怎么突然叛逃邻国,他急着回西京问个清楚。唉,很多年的朋友啦!”冷炎疲倦地闭了下眼,下巴搁在梦姗的发心上,缓缓地磨蹭,“如果这是真的,该怎么办呢?”
“那你为什么不一同回京?”
“为了你!”冷炎睁开眼,回答直截了当。
“为我?”尚未得到答案,突来的力量让她惊呼一声,她被紧紧锁在温厚的胸膛中,敏感的肌肤立刻烫得惊人。“因为你大姐,你心情差到极点,我想带你去西京散散心。”
“这不太合适。”她是想搭冷炎的车去西京,但不能因为这个理由。
耳边传来一声轻叹,下一刻,她的双唇被冷炎微温的唇攫住了。冷炎的大手扣在她的脑后,强横地不让她逃脱,力量却恰到好处,不会弄疼了她。他的唇柔软温热,霸道地张狂着,又带着细腻的怜爱,不断以唇舌轻唤她的回应。“还要怎样表白,梦姗才听清呢,我爱上你了,已不可控制·······”冷炎一遍遍地呢喃,手小心地捧着她的脸,滚烫的唇瓣在她颊上、鼻翼处不停地摩挲。
那吻太密,太烫,像猛雨击打枝头,除了承受,梦姗不知还能如何。好不容易捞起一丝理智,她急喘着说:“我才十六······”多么苍白无力的借口。
“只要你不介意我比你年长十岁,其他都不是问题。我要以未婚妻的身份带你回西京。”他再次覆上她的唇,紧密地将她拢在怀中,将她环在怀中。手顺着那细致的背轻抚而下,吻由轻柔转为狂炙,情焰开始炽烈燃烧。
“冷大哥,快停下!”梦姗害怕了,他似乎可以吞噬她的生命,她完全不能自已。
“我,情不自禁······”冷炎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平息身体中陌生的**。“二十六年来,很习惯一个人,觉得那样自由自在,遇见你之后,以前的那种日子一刻都不能忍受。”
梦姗摇头,为什么是他对她说出这样的一番话?
冷炎挑起她一缕的发丝,在鼻端嗅着清香。语气略带无奈和惆怅。“我知道我是无趣的,是冷漠的,是阴沉的,一般少女都不愿意靠近我。梦姗,可不可以为我特别一点?”
这样优秀的男子,为什么要用这样孤冷的口吻对她说话,为什么要用恳切的眼神看着她。她值得他如此的深情和期待么?“我不知我能否做到······”这一刻,她对他生出了不舍、怜惜。
冷炎握着她的手贴在胸口,连连说:“一定的,一定的。”
梦姗眨去眼睫上的泪花,“好,冷大哥,我去西京。”如果贺文轩听到她这一番话,会是什么表情?冷炎虽然才华不及他,可是别的地方确是胜他百倍、千倍。一语成真?
冷炎紧绷的肌肉缓缓放松,他才知自己刚才有多紧张。“我曾以为我这辈子会像许多王孙公子一样,最后为了家族,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无情无趣地生儿育女。我一直不愿屈从于命运这样的安排,坚持到现在。梦姗,你是上苍对我的恩赐。”冷炎拉着她坐下,面对着面,“我明天就去拜访下你的父亲·······”
“不要,”梦姗着急地打断,“家里面现在挺乱的,我们······认识也不太久·······”
冷炎佯装无力地翻翻眼:“那我就这样无名无份的把你带在身边?”
梦姗想了想,“我带你去见另一个人,向她说明,我随你去西京是散心。她很爱我,也很开明。”
“你的祖母?”冷炎眼睛一亮。
“你怎么猜到的?”梦姗很是讶异。
“从你的话语间捕捉来的,在你心里地位最重,又最疼你,不是你祖母又会是谁呢?梦姗,我也一直想拜访下她,感谢她把你教育得这么好。”
“那你要注意点礼仪,态度要诚挚。我祖母可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在这世上,我最最爱的人就是祖母。”梦姗到底是个孩子,说起敬爱的祖母,就收不住话闸了,“我从会握笔时,祖母就教我识字、画画,我长得也很像她,不过我祖母说我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还说,若我成亲。她会把与祖父的定情之物送给我做贺礼。冷大哥,你怎么了?”
冷炎握着梦姗的双手微微地颤抖着。“梦姗,你可知道你有多富有?你不仅有一个好娘亲,还有一位优秀的祖母。和你一比,我太贫穷。我的娘亲只在意我的表现会不会让她满意,在众多王孙公子中是否首屈一指,我的祖母皇后,她有许多外孙,她甚至经常叫错我们的名字。”冷炎喉结动了几下,低下了头,像在极力抑制住什么。
梦姗心中突地一软,她伸手揽住冷炎的脖颈,窝心地贴上自己的小脸,“我记住你的名字,我陪你散步、下棋、聊天,我做你的朋友,让你也很富有很富有·······”
冷炎搂住她的手一紧,他的唇轻轻碰触她的颊,“有时候,朋友也会翻脸无情,分道扬镳。我不要你做我的朋友。”
梦姗为难地咬住嘴唇,她明白冷炎的话意,但她没办法承诺。有一日,若订婚,若嫁人,他可以不英俊,也可以不富足,但要心灵契合,才情相融。当疾病缠身或意外降临,另一个不幸离世,另一个人觉得活着多一日都是煎熬。冷炎是很好,但还没有好到她认为离开他就无法呼吸。
仿佛知道她要说抱歉,冷炎抢先说道:“只要你明白我的心,其他的都不急。”
梦姗轻轻点头:“我该回去了。”
冷炎波涛汹涌的眼神对上她清澈得几乎让人陷溺的双眸,很留恋地抱了抱她,“好吧,你回去收拾行李,明天我们就出发,先去看望你祖母,然后回西京。你等会,我给你拿件斗蓬去。”
“冷大哥,我有呢?”梦姗想叫住冷炎,他转身就出了客厅,“你那件不够厚。”
冷炎在奔向卧室的半路上突然一折,拐进了书房。书房里黑通通的,没有点灯。他一跨进,两个侍卫从黑暗处跑了出来。“仍然没有找到徐慕风将军吗?”
“有人看见徐将军与蓝二小姐到了西京城夫子庙,按照你的吩咐,暗中跟踪着。可是跟丢了。”侍卫甲惶恐地低下了头。
“要是让你们跟上,他就不是徐慕风了,真是知面难知心呀,我永远也想不到慕风会来这一手。通知项荣了吗?”
“项侍卫现在已着手全城搜寻。”
冷炎漠寒地点点头,“行,你们回京去帮帮项侍卫,我稍后就到。”
两个侍卫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冷炎在黑暗中又站了会,才走出书房,从卧室里拿出一件青色的斗蓬,又撑了把伞。
“梦姗。”他走到客厅,寒眸温和地看着,梦姗拎着裙摆走过来,他把她揽入怀中,“小心门槛,来,我送你回园。”
白云山距离龙江镇只五十多里的山路,步行得花上一天的辰光,马车一个多时辰就到了。
“冷大哥,看见了吗,那座掩在高树后面的青色屋顶就是白云观。”梦姗下了马车,指着雨后浮现的湿雾里的道观,笑道。这里等于是她的第二个家。
冷炎点了个头,无波的黑潭多了些绚丽的光泽。
“只有一条山路通道观,这里没什么香火客,有固定的几家来这里修行诵经,我们蓝家就是其中第一。这里的香火钱也有我们定期捐献。我和祖母住在道观左侧的厢房,那儿可以远远地看到龙江镇和运河。”
两人拾级而上,冷炎让跟随的侍卫留在山下,唯恐他们破了道观的幽静。
“冷大哥,你为什么不说话?”一路上,只有梦姗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冷炎最多对她笑笑。
“我在想,一会你祖母若不同意你去西京,你会怎么办?”冷炎停下了脚步,像是心烦意乱地摘了片路边的树叶,在手中揉搓着。
梦姗理所当然地回道:“当然是把你轰下山,我可是最听祖母的话。”
冷炎一口气差点没噎在喉间。“你就这么坚决?”心里面莫名的感到一丝酸涩。
“当然啦,祖母活了近七十岁,她的见识很广,识人无数。如果她不信任冷大哥,一定有很特别的理由。”梦姗答得煞有介事。
冷炎僵在了山间,有种力气很多,却不知如何出力的感觉。“看来我一会要孤军作战,连个帮手都没有。”他恨铁不成钢的直视着她。
“我只能保证不煸风点火,其他我无能为力。”梦姗说完,抢先越过他,忍走了两级台阶,“噗哧”一声笑出声来。冷王爷,原来不是真的泰山压顶不皱眉,他也是会紧张的。
“你个调皮的丫头!”冷炎这时才知自已被捉弄了,一个大步冲上前,搂住她的纤腰,然后抬起她的下巴,狠狠地啄吻了下。
梦姗一愣,讶异地张开嘴巴。冷大哥是惊吓过度了吗?“你很怕失去我?”“比你想象中还要多太多。”冷炎哑声回道,“如果失去你,我将茫然失措。日子会继续,但一定心死如枯井。”
随即,她发现自已又被他紧紧抱在了怀里,不像是情生意动,倒像是怕她要逃路似的。
这冷王爷顶天立地,百官惧他三分,但,见鬼了,他却需要她的安抚。“我不会离开你的,冷大哥,我会做你的好帮手。”
他低低应了一声。
她抬起头,突然一把推开他,脸红得像块绸布,羞窘得眼皮都不敢抬了,“祖母······”
不知何时,山道上站着两个人,一老一少。老者满头的发丝如银,眉目婉丽如画,一身春白色的披风裹着仍如少女般轻盈的身子。那年青的正是蓝家大小姐蓝丹枫,几日不见,瘦若拂柳一般。
冷炎忙上前抬手施礼。
老妇人和蔼地一笑,“唉,老身怎会不老呢,我的姗儿都到了花开之季。来,姗儿,给祖母介绍下这是谁呀?”
梦姗偷偷吐了下舌,挽住祖母的胳膊,娇声说道:“祖母,这是冷炎大哥,从西京城来的。”
一边的蓝丹枫幽怨地叹了口气,加了一句:“他也是长公主之子。”也是子樵的好友。子樵,子樵,永远的心痛呀!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行。她高调地与子樵相爱,却未果。没想到,三妹却和冷王爷结识了,刚才那般卿卿我我,谁看不出他们之间,情意已深。
老妇人静静地凝视着冷炎,打量了很久。“丹枫,快午膳了,你带姗儿去厨房,请师父们多加几碟素菜。”
“不用了,祖母,我一会和梦姗就下山,我们还要回西京的。”冷炎尽力想保持镇静,但心底里还是无由地发慌。
“赶路不急这一两个时辰。冷王爷,来,扶老身回房歇息下。”
冷炎看了梦姗一眼,梦姗对他做了个鬼脸,用唇语说道:“你好自为之喽!”,她很没义气地牵住大姐的手,把他一个人扔下了。
冷炎礼貌地走过去,扶住老妇人,慢慢地拾级向上,走进一间收拾得非常雅致的厢房。
“冷王爷,请坐。”老妇人指着桌边的椅子,说道。
“叫我冷炎就好。”冷炎撩开袍摆,在老妇人坐下后,方才落坐。
“老身年纪是大,但眼睛还好。我的姗儿年少不懂事,让冷王爷烦心了吧!”老妇人仍然没改称呼,但语气慈祥、平和。
“不会,梦姗非常乖巧、体贴。”
“冷王爷俊美、冷静,气宇不凡,不像是个游戏人生的贵公子,你是怎么喜欢上我那个冲动、任性有点顽皮的姗儿的?”老妇人直截了当地问道。
冷炎脸不自然地浮出一丝赫色,“这个说来话长。当情缘来时,挡也挡不住的。”
老妇人沉吟了半晌,把目光从冷炎的身上移开,怔怔地看着门外的山景,“老身似乎听说冷王爷是独子?”
“冷炎上有一位姐姐,下有一位妹妹,没有其他兄弟。”
老妇人又转眼看着他:“你可知姗儿终生不能生育?”
冷炎双手不禁曲起,握成了拳头,猛烈地哆嗦了下。
“姗儿也不知这事,我们之所以把她带到道观,就是想让她远离尘世,不沾染任何情感。那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心病,注定她无法像正常女子般生儿育女,因为她的身子太弱。生育是件太辛苦的事,怀孕可以彻底要了她的命。”老妇人说得很轻,也很平静。
冷炎有一刻不能自如地思考,他愣愣地看着老妇人。梦姗现在十六,如果老了后,应该会和这位老妇人一模一样的婉丽、高雅。
“你不知情,老身不怪你。你若有几位兄弟,老身也会劝慰你,毕竟人这一生能够遇到喜欢的人是件不容易的事。但冷王爷是独子,要肩负让血脉延续的重任,何况你还是王孙公子。你不必担心姗儿,老身会把她照顾好,你们才刚认识,一切都还来得及。男人要重情感,但不是要丧失理智。她现在厨房,一时半会不会回来。冷王爷,老身送你下山吧!”老妇人站起身,如闲话家常一般,一脸亲切,一点点的责备之色都没有露出。
“祖母!”冷炎突然施了一个九十度的重礼,双目灼灼、坚定,“我有理智,也重情感。若想生儿育女,我不会等到二十六岁了还孤身一人。遇到梦姗,是我今生今世最庆幸的一件事,我对她的感情不能按常理来论。我爱梦姗,非她不娶。只要祖母同意,我可以立刻迎娶梦姗。没有遇到也罢了,但遇到,我已经无法再失去她,她能不生能生孩子不重要,只是稍微有些遗憾。梦姗小我十岁,我把她当孩子。”
老妇人有点出乎意料,她可能没想到冷炎会用情这样的深。“你怎么向你爹娘交待呢?如让你再娶几房妾室呢?”
“祖母,我是二十六岁的男人,不是六岁的娃娃,我的命运早就握在自已的手中,不会受任何人的摆布。”冷炎理正词严的回道。
老夫人慢慢坐回椅中,“我希望你是真的考虑过这事。”
“祖母,让一个十六岁的姑娘接受我,已经不容易。冷炎恳请祖母成全我与梦姗。”他又深深施了个大礼。
老妇人淡淡一笑,“自夫君过世后,老身活着唯一的寄托,就是想看到姗儿嫁给一个疼惜她、懂她、珍爱她的男子。炎儿,你肯定你能做到吗?”
冷炎非常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
“以后,姗儿拜托你了。”老妇人笑道。
冷炎轻吁一口气,缓缓张开手掌,悄然在身后拭去满掌的冷汗。
午膳后,冷炎与梦姗告辞下山。
老妇人和蓝丹枫一直把两人送到山下,看着上了马车,远远地成了一个小白点,两人还在张望着。姗妹要去的地方,子樵也要那,他会问起她吗?蓝丹枫幽幽地叹息。
“那孩子是个人才,就是性情太冷,与姗儿不太般配。”老妇人说道。
“祖母?”蓝丹枫不解地看着老妇人。
“你奇怪我为什么还放心让姗儿随他去西京?”老妇人拍拍蓝丹枫的手,“我若拦阻,他会想尽其他办法把姗儿带走的,那时,就怕不在我们的掌控之中。那孩子对姗儿太上心了。”
“那不是好事吗?”蓝丹枫讶异地问。
老妇人忧虑地一笑,“所谓姻缘都是一次赌博,不到二十年,你都无法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只是有些人值得你赌,有些人不一定值得。”
蓝丹枫眨眨眼,没有听懂。
***
蓝双荷的日子过得不算好,但也不算坏,确切地讲,有点糊里糊涂。
她醒来的时候,窗外的阳光已经很灿烂了。拿起搭在床边的碎花夹袄,俐落地穿好,然后在镜子前坐下,熟稔地梳了个妇人髻。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她都觉着那里面的人儿是陌生的,不叫蓝双荷,而叫徐娘子。
她早已无法把自已与几个月前一身中性装扮,跑起来都带风的蓝双荷相联系起来了。
徐娘子这名是徐慕风叫出来的。
两人刚来西京城那会,在西郊租了个小院。西郊这块地是西京城最繁华的,这一带住的都是外地做生意的小商小贩。口音南腔北调,谁也说不清谁叫什么,但见了面,个个都是一团和气。
徐慕风粘了一脸的络腮胡须,找不到眉和眼,原先那张俊伟的面容也藏得严严实实。
刚搬进来那一晚,隔壁邻居们来招呼,他乐呵呵地笑着说是从西北那地来的,会点杂耍,靠卖武为生。然后,他很幸福地把从身后拉过蓝双荷,介绍说这是他刚过门的小娘子,初来乍到,以后请大伙多多关照。说这话时,他轻轻揽着她的腰,非常珍惜的样子。
邻居们点点头,说在家靠父母,做门靠朋友,徐兄弟、徐娘子以后就与咱们是一家人了。
徐娘子就这样被叫开了。
早晨,卖菜的大嫂会来喊她一同上街买菜,午膳后,对面的大妈过来找她聊天、做女红。没几天,这附近一带,都知道新来了一对小夫妻。
她在蓝荫园,那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二小姐,至于女红,那也不是她做的事。
她会的是别的女人不会做的,别的女人会做的,她当然也全部不会。
而她那位“夫君”,则是一大早就出门,对外说是去卖武,实际上是为她去找那三十二件瓷器。
可怜的她为了不让别人看出破绽,只好一点一滴从头学起。
第一天,她做了一锅面疙瘩,不需要太多的技艺,和好面,然后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扔进开水里,最后加上炒好的菜,便又当饭又当菜了。
晚上,“夫君”很疲惫地回到家,她给他盛了一碗,他喝了一大口汤,放下了碗,“隔壁卖盐的大哥给你打死了吗?”
她眨巴眨巴眼,“我没有呀!”
“那怎么他家的盐全给你抢回来了。”他端起碗,凑到她嘴边。她犹豫了一下,文文地抿了一口。接着,她痛苦地皱起眉,端起旁边的水杯狠狠地灌了几口,才让嘴中的咸意稍去了些。
徐慕风哈哈大笑,捧起碗,自如地吃了起来。
“别吃了,我出去给你重买。”她脸红红地欲抢他的碗。
他闪开,“盐很贵的,许多人家还吃不起呢,别浪费。水不要钱,我最多吃完了,一会多喝点水。”
“我有钱。”她身上带有几千两纹银和上万两的银票呢!
徐慕风瞟了她一眼,“那银子是蓝家的,你现在是我娘子,自然得用我的钱。”
她想说我们不是真的夫妻,但看得吃得很自在的样,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那一锅的面疙瘩,最后全进了他的肚。
一晚上,她听到睡在另一个房间的他,一直起身倒水喝。她因为愧疚睡不着,点了灯起来做女红。结果,他一件只破了一个小洞的长衫,给她一不小心,连袖子都剪掉了,最后只得做了抹布。
“这抹布可真奢侈。”徐慕风捏着那件绸缎长衫,直咧嘴。
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眉敛目,羞愧得大气都不敢出。
他微笑着把她拉进怀里,“没事,没事,虽然你不会缝长衫,但你会做抹布,这已经很了不起。”
她窘得恨不得地上裂点缝,让她钻进去好了。
这样的日子,是她不曾过过的,有好奇,也有挫败,更是经常无助,可是却满心的甜蜜。有时,她私心地想永远不要找到那瓷器,就这样过下去也挺好。
不知不觉,她对徐慕风的眷恋越来越深。
徐慕风是山贼,却是一个读了许多书的山贼。下雨天,他不出去,会留在屋里陪着她。他给她讲塞外的趣事,说些南朝大的河流、山川,西京城里有什么传说。听着,听着,她就会入了迷,直直地看着他,目光越来越温柔。至于他在说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眼里面只有他这么个人儿。
这时,他就会停下来,拉过她的手,轻轻地吻着。胡子碰到手背,痒痒的,她突地回神,慌忙挪开视线。
徐慕风笑,说她好可爱。
然后,两人都不说话,十指交缠,四目交织,一起听着门外的滴答的雨声,似乎可以这样直到天老地荒。
晚上睡觉前,他都会前前后后地巡查一番,再替她关好窗、掩上门,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双荷,你睡了吗?”睡前,他都会隔着墙壁问几次。
她不敢应声,仿佛一应声,就泄露了自己的小小心思。
再过一会,她听到他浅浅的鼾声传了过来。她听着那鼾声,浅浅入眠。
这些日子,他出去得更勤了,而且装扮越来越怪异。有天晚上,她看到一个拄着拐棍的佝偻老头走进院子,她正要发问,老头突然朝她摇摇手,她这才认出原来是徐慕风。
“是不是那人不肯转让瓷器?”她问他。
“不是,是我最近找不着他。他好像搬家了,现在官府对我盯得又很紧。”他安慰地对她笑笑,接过她递来的布巾,“如果我被抓进牢里,你自己悄悄地租辆马车,回龙江镇去!”
“不准胡说,我才不回去呢!”她眼一红,抢过布巾,气得扭过身去。
“那你要干吗?”他凑到她面前,逗她。
她勇敢地抬起眼,很认真地回道:“我给你送牢饭。”
徐慕风一怔,笑意从脸上褪去,转变成一种神圣的动容,他温柔地抱住她,低下头,颤抖的唇瓣覆上她的。四周都安静了下来,他们不需要用言语表达彼此的爱意,那温热的唇与唇的接触,他强而有力的臂膀,她笨拙却不留余地的回应,一切都已做了最动人的诠释。
在山林中,当他戴着面具出现在她的面前,赠她宝剑时,她与他的命运就扯到了一起。她不想违背上天的好意,山贼又如何,她爱上他了。
“等把瓷器的事解决,我们回龙江镇,向你父亲求亲。”他轻轻地在她耳边说道。
“慕风,我们已经成亲了。”一个山贼有没有明天,她不太敢想,只想紧紧地抓住眼前的一切。她不是深居闺阁的乖巧女子,她是蓝双荷,替父亲在外面与各种人打交道做生意的蓝双荷,一切俗规早就不能束缚住她。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徐慕风轻吼,秋夜薄寒,繁星无光,这样抱着她,他必须要用常人无法想象的意志才能推开她。她却在他怀里鼓动他、**他。
青涩的**,比任何女子都来得别有风情。“我不是徐娘子吗?”她羞赧却无比坚定地抬起头,宣告自己的权利。
“疯了!”徐慕风低喃了一声,腾地抱起她,吹灭了房中的烛火。
这一夜,他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她在他的怀里,让“徐娘子”这个称呼,实至名归。
但事后,她还是有一点心悸的,不敢想自己未有媒妁之言,就与一个男人做出了那种令人羞涩得无法启口的事。只能说,那是夜晚的错。
“徐娘子,你今儿要去买菜吗?”隔壁的大嫂站在院墙外问道。今天天气不错,蓝双荷把家里的被子拆洗了,忙得一头的汗。
“要的,我今天要割点菜,回来包饺子。”蓝双荷甩甩手,回去换了件衣掌,拿了钱袋和篮子,跑了出来。
“要慰劳徐兄弟?”大嫂打趣地问。
“包饺子就不要做菜了,我不会烧菜。”双荷不好意思地解释。
“以前在娘家被宠着,什么都没做过吧!没事,熟能生巧,做多了就会了。”
蓝双荷笑笑,瞧见院子外面几株白菊开得分外娇艳,细白的花骨朵深情地探向她。她低头折了一朵,掩在袖间,一路都闻到那种隐隐的药香。
今天逢十,集市特别的热闹,但大家好像都没心思做生意,口沫横飞、手舞足蹈的不知在议论什么了。
“怎么了?”大嫂探过身,挤进人群,问道。
有个好心的人指指前面,“朝廷有个大将军叛逃邻国,现在正全国抓捕呢!谁要是看到他,给官府报个信,可以拿到一千两的赏银呢!呶,人像贴在前面的墙上,叫徐慕风。”
“那人和你家相公一个姓呢!”大嫂扭过头。
蓝双荷头“嗡”地一声,她识字,越过人群,把告示已经默读了几遍,那名字,那人像,确定无疑,正是她的相公。只不过那人像是她初次见到他摘下面具时的样子。
阳光很艳丽,她却像身处冰天雪地的严冬之中。他不是山贼,他原来是南朝的大将军。他一直一直都在骗她······她有些站立不住,眼前的人和墙都在摇晃着。
“徐娘子,你怎么了?”大嫂惊吓地扶住她。
“没什么,这天下姓徐的多了去,还真碰巧了。”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佯装无事地摇摇头。如果她现在有一点异样,大嫂就会起疑的。“别看这些了,朝廷的事有官府在管。我们快去割肉吧!”
大嫂点点头,“这些事每天不知多少起呢,不看了。不过,这位大将军也真够犯傻的,好好的将军不做,叛逃干吗呢,落了一世骂名。”
蓝双荷没有吱声,木然地走着,木然地割了肉,木然地买了菜和面,木然地向大嫂道别。
一回到院中,她“砰”地关上院门,冲进徐慕风住的房间,想寻找出一丝蛛丝马迹,来证明刚才她是看错了,听错了,要不然,那人只是与她的相公同名同姓而已。这屋子都是徐慕风自己亲自整理,她很少进来。屋子很干净,一目了然,看不到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她在屋子里团团打转,不住地搓着手。她突地想起来什么,在床边蹲下身子,她的手在哆嗦,眼睛惊恐地闭上,然后复又睁开。
她颤微微地伸出手,从床下面拿出一个包裹。在看到包裹的那个花色时,她的心蓦地停止了跳动。
她哆嗦地解开包裹,然后再是一层包装,当解开最里面一层绸布时,三十二件流光溢彩的高脚杯出现在她的眼前。
傍晚时分,几朵云彩飘来,天阴阴的、暗暗的,过了一会,下起了蒙蒙细雨。
徐慕风披着蓑衣,推开院门,看到屋子里黑黑的,没有像往前一般,一室的烛光,一室的饭香,总惹得心里面柔软得织成一张情网,无边无际。他慌地穿过院子,走进厢房,犀利的眸光捕捉到桌边坐了一人,“双荷?”他摸到火镰子,擦亮了。
蓝双荷像具木雕般一动不动地坐着,身上披着披风,是出门的装扮,在她的身边放着一个包裹。
他的手一震,感到整个世界突然像颠了个个。他张了张嘴,似乎要唤她的名字,却发现自己完全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像块巨石从而降,笔直地砸向他的额头。
他就这样痴痴地站着,望着,仿佛被石化了。火镰子上的光亮缓缓消失,室内重归黑暗、缄默,唯有雨声在院中落得欢快。
“徐将军,这些日子承蒙你的照顾,多谢了。瓷器我已找到,就不必再打扰,告辞。”蓝双荷站起身,冷漠地扫了一眼,拎起包裹往外面走去。
他抓住了她,很紧很紧,腾手夺过她手中的瓷器:“听我解释,然后你再决定怎么做!”
蓝双荷突然手一扬,他没有让开,手指虽没有力度,但拂到脸上还是感到一丝灼痛。
双荷吃了一惊,慌乱地缩回手,但她很快又气愤得扬起头。“你想好怎么编了吗?你这个大骗子,你并不是什么山贼,你实际上是朝庭的将军,瓷器明明在你手中,可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我骗得团团的转。徐慕风,看着我向你投怀送抱,你是不是非常得意?”双荷哭了,咬着唇,把痛楚的神情藏在黑暗之中,不让落入他的眼帘。
“有些地方,我是骗了你,但是我爱你、喜欢你,这些都是真的。”
“不要再说了,你说什么我也不会再相信你的。我也不怨你,只能恨自己笨,自己傻,自己识人不淑,好了,徐将军,你不要担心,我没有出卖你,你是你再逼我,我不保证我以后不会出卖你。现在,放开你的手,我与你分道扬镳,从今往后,井水不犯河水。”
徐慕风悲痛地摇头,把她抓得更紧了。“如果你执意要走,我明天送你走。但现在,听我把话说完。好吗?”
“你对我浪费这些口舌,有意义吗?在你眼中,我只是你玩弄的一个对象,何必呢,让我走吧!”蓝双荷抽泣着,拼命挣扎,用脚踢着他,小手拍打着他的胸膛。
他抱着她,毫不躲让。“如果骂我、打我,能让你出气,那么你用力地打吧、骂吧!”
她突地用头狠狠地撞了他头一下,刚好撞上了眼睛。徐慕风眼前立时金星直冒,眼珠酸疼,一股腥腻的**从眼角缓缓流下,滴到了蓝双荷的手上。
“是血,是血!”蓝双荷惊声叫道。
“不要理它。”徐慕风硬是没动,只是把她紧紧揽在怀中,恨不能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徐慕风,到了这时候,你还会想我为你感动吗?不会了,不会了!”蓝双荷停止了踢打,无助地仰起脸,泪如雨下。
徐慕风心疼地替她拭着泪珠,“我不想让你感动,这点血比起失去你,又算什么呢?”
“失去我,就象风过水面,无痕无迹。”
“不是的,双荷,你是徐慕风的娘子,是我这辈子最亲的人。”徐慕风郑重地说道,感到怀中的身子放软了下来,他搂住她来到桌边,“乖,你先坐下,我给你拧条布巾拭下脸。”
“你还是先处理下自己的伤口。”蓝双荷从怀里掏出帕子塞到他手中,很气自己无用,可是真的有点舍不下他,即使他是那么的讨厌。
“我先拧布巾,然后点灯,你给我处理好吗?”
“得寸进尺。”双荷嘀咕了一句。
徐慕风呵呵地笑,一颗心才悄悄地落了下来。
室内重归光明。
烛光下,两个人静静地对坐,她轻柔地用帕子拭净了他眉心的血,然后上了药。
“是的,我以前是朝廷的大将军,一直驻守在边关。三个月前,我接到冷王爷的密函,让我带几位士兵改装成平民,去龙江镇监视一位瓷商,看他有没有与邻国黑市交易,具体原因他说见面详谈。然后,我便去了。其实劫你这几件瓷器时,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在那之前,我已经认识了你快一个月。你每天起得很早,监督着伙计把瓷器搬运到镇上的店铺,然后就会去对面的豆浆店喝豆浆、吃米糕。有外地的商人来时,你会陪他们逛逛龙江镇、招待他们吃饭。什么时候,你总是一脸的微笑,小脸红扑扑的,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劲,风风火炎的样子很可爱。偶尔,你和你大姐一同出来逛街,你会不自觉地露出少女的娇柔。双荷,就在那时,我发现我喜欢上你了。”
蓝双荷捏着帕子的手一抖,“你说你很久前就喜欢我?”
徐慕风难堪地点点头,“我特意派了阿中混进蓝荫园,一是为了瓷器,二是为了能够多打听到你的消息。得知你还未许配人家时,你不知我有多欢喜。我是个骑马打仗的人,千金小姐太纤柔,我无法侍候。我一直觉着我应该娶一位浑身充满生气、性子直率不扭捏的女子,而你仿佛为我而量身定做。确定了自己的心意时,我就决定我不能让你们蓝家落入朝庭之手,但我也要想尽办法接近于你。”
“于是你在我送瓷器时,抢劫了我?”
“我把瓷器悄然掉了包,另外放了几件市面上很普通的瓷器进去,这样就可以让冷炎认为你们蓝家并没有黑市交易。”
“找这些瓷器只为我们有黑市交易?”蓝双荷知道,龙江镇上私下与邻国有交易的瓷商很多,商会对这些大部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仅如此,可能还涉及到一些事情,冷炎没有告诉我,只让我务必要完成这事。”
蓝双荷突然一瞬间明白过来:“你所谓的叛逃,是不是因为你帮助了我们蓝家,惹恼了冷王爷,你才被栽上这样的罪名?”
徐慕风淡淡地一笑,“也许有一点吧!我本来想把你安全地移到西京城,让你不要成为他们的目标,我也存了私心,想和你多相处,希望你能像我一样喜欢你上喜欢我。冷炎可能知道了瓷器落在我手中,我正好又没打招呼就离开了龙江镇,他这样子,无非是逼我出来。”他只能说这些了,说太多,怕他的小娘子乱担心。
“都是为我吗?”蓝双荷抚摸着他粗糙的双颊,怪不得这些日子一直易容,但还是祸从天降。
“是为我,我想和你在一起。”徐慕风吻吻她湿湿的眼眸,“我不后悔这样子做的,不做大将军,我就去龙江镇做个猎户,要不然和你一起制作瓷器。”
蓝双荷嘟起嘴,“可你现在哪回得去呢,外面到处都是告示。”
徐慕风笑笑,“是呀,我现在不能出西京城,但是我可以把你先送回龙江镇,可你提着这一包瓷器回龙江镇,那就是等于自投罗网。”
“你把瓷器带到这里,是想让朝庭的人再也找不着我们蓝家的把柄。”
徐慕风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她的头。
“慕风,我要和你在一起。”蓝双荷扑进他的怀中,“生也在,死也在。”这世上哪有这样傻的人啊,为了一个女子,和朝庭作对,让自己从高高在上的大将军沦落成了逃犯。她幸福得都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笨笨地许下深重的誓言。
“嗯,执子之手,生死契阔。”
她抓住他的手依恋地贴在脸颊上,慢慢闭上眼,“那我们在这里安全吗?”
“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西京城这么大,藏个个把人,犹如大海捞针一般,何况外面我还有兄弟在替我把着风,我不会有事的。等风声稍微紧了,我们再回龙江镇。”
“那这瓷器?”蓝双荷低头看着包裹。
“毁了。”两口子不约而同地说道。
“以后你也不能随便出去。”徐慕风说道。
“为什么?我又没上告示。”双荷突地想起,冷炎还是江子樵的好友,若子樵和大姐成亲,那么冷炎对蓝家······
徐慕风像是会读心,托起她的下巴,“子樵和你大姐的婚事没成,但是,冷炎却把你三妹带来了西京城。”
“三妹怎么会和冷王爷扯到一起?”
徐慕风沉吟了下,说道:“你的三妹,现在似乎是冷炎的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