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姗被安置在冷王府的一处闲阁里。闲阁离大门有点远,座落在后花园中,假山、湖石、绿树环绕,环境幽雅娴静,很合梦姗的性情。冷炎自从被皇上赐封为亲王之后,便有了自已的府邸,紧挨着长公主府,两座大宅院中间只隔着几排大树。
王府中佣仆成群,一个个和冷炎差不多,严肃有余,亲和不足,走路都是直线,目不斜视,很少听到有人高声叫嚷。到了晚上,王府里更是静得出奇,梦姗轻咳一下,都觉着像天上打了个惊雷。只过了一晚,虽然佣仆们对她都极其恭敬,照应得面面俱到。她却感到吃不消。嗓子像被谁掐着,窒息得她快呼吸不过来。
冷炎不知怎的,一改在龙江镇上的体贴、温柔,变得特别疏离、古板。当着佣仆的面,他对她非常客气,两人之间至少保持两臂的距离。他们从不私下相处,不管何时,总有一位丫环在场。梦姗想和他开口说二姐的事,几次都无法启口。
她叹息,只能这样理解,他是为了维持自己的形象,或者是为了她的闺誉着想。
第二天的下午,她正沿着假山散步,寻思明天一定找个机会去夫子庙转转。忽听到府门外传来一阵喧嚣。
“公主殿下,请留步。”王府总管恭敬中带着一丝惊慌,“蓝小姐是王爷请来的贵客······”
一声骄横的冷笑随之响起,“王爷的贵客,本宫不能见吗?王爷真是越大越糊涂了,随随便便地带个野丫头回府,这成何体统,难道西京城的千金小姐全死光了?王爷就是病急乱投医,也不能饥不择食!”
梦姗停下了脚步,园中几大棵树遮住了她的身子,府门前的人看不到她,她却可以把外面的人看得很清楚。
她俏皮地弯起嘴角,那个嚷得脸红脖子粗、一身珠光宝气的中年女子怕是冷炎的娘亲-让全世界都围着她打转的南朝长公主喽!那幅尊容和气势,梦姗感觉她不是冷炎的娘亲,而是贺文轩的亲妈。咦,怎么想起那个自大狂呢?梦姗不禁有点恼恨自己。
长公主急匆匆地朝后花园走来。总管壮着胆跟上,“公主殿下,王爷吩咐过了,不可以怠慢了蓝小姐······”
“大胆的奴才,”长公主抬手,猛地掴了总管一个巴掌,气急败坏地瞪着总管。
总管的腰仍躬着,一动不动。
“左一个王爷,右一个王爷。你们家王爷是本宫的儿子,本宫想做个什么,是不是要得到他的恩准?”
“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奴才是说······”上天,王爷终于回来了。
“娘亲自何必和奴才们计较呢!都下去吧!”冷炎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
总管和佣仆如蒙大赧,一个个忙退下。
“你回来得正好,告诉娘亲,那个野丫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长公主气息稍微好转了一些,但一张脸还是铁青着。
“哦,儿子今天正准备带她去拜见你呢!梦姗是儿子心仪的女子。”
长公主一挑眉,“炎儿,你眼睛没问题吧!”
冷炎抿着唇,眼神固执地迎视着长公主的斥责。“儿子已经考虑得很清楚。”
长公主讥笑几声,“你是真要娶她做王妃?”
“希望娘亲成全。”
“告诉你,你趁早把她送出西京城,不然本宫亲自动手。一个位居百官之上的王爷,想娶什么样的女子娶不到,为什么单单恋上山里面的一个野丫头呢?你想让你爹爹与娘亲以后与一帮俗气的商人坐在同一张桌上吃饭,与他们做亲家吗?你丢得起这个脸,本宫丢不起。王府里的佣仆都比她家尊贵,她连做你的妾室都不配。最多给她几两银子,打发走人。”
冷炎抬起眼,语气有点严厉,“婚姻大事,还是让儿子自己作主就好。”
长公主血往上涌,尖锐地叫道:“你鬼迷心窍了么,你要知道,你以后是要······”
“娘亲,儿子很清醒很醒以后的事,也很清醒很清醒眼前的事。”冷炎生硬地提高了音量,“这二十六年来,儿子让你失望了吗?”
长公主目瞪口呆地看着儿子,仿佛不认识一般。“没有,所以娘亲才想不通你怎么会做出这种背于常理之事。”
“儿子永远都会让你引以为傲的,娘亲记着这点就好。”
长公主有点懵了。
冷炎扶住她的肩,“爹爹已经散朝,你该回去陪陪他。我的事,我自有分寸。”
“本宫有点转不过弯来。”长公主揉着额头,在冷炎的半推半送下,恍恍惚惚地出了王府。
王府内复归平静。
梦姗从树荫后走出来,很奇怪,她一点也不觉着委屈和郁闷。十指有长短,人同样也分三六九等,不必在意别人讲什么,只要自已别看轻自已就行。嘴巴长在人家脸上,总不能限限制别人发言吧!
“梦姗,你在这里呀!”冷炎绕过假山,来到她面前,俊眉拧了几拧,嘴角不太自然地抽搐了几下。他瞟瞟府门,刚才娘亲那一通吼,梦姗一定会听得很分清。
梦姗笑着摘下一束桂花,凑到鼻间嗅着:“天气好好,我正在散步。”
“娘亲刚才的话,你当没有听到。”今天没有第三人在场,冷炎似乎很不自在,眉宇间难得露出一丝局促。
“我到觉着她说得有几份道理。我们若成亲,他们不适应,我爹娘也很有压力的。两个不在同一个档次的人家硬凑到一起,没有共同语言,很难堪、别扭。冷大哥,我们就别折磨他们好了。”
冷炎瞬间黑了脸:“梦姗,不准耍孩子气。什么叫有压力、不适应,他们一年内能见几次,克服一下不就好了,关健是我们两个人。你讨厌和我在一起?”
关健她也挺有压力的。梦姗咽了咽口水,悻悻一笑,“我收回我刚才的话,冷大哥······”
冷炎突然一把拉过她,像是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她身上,梦姗吃力地张大嘴巴。
“不要因为他人的几句话,就轻易放弃。一切都由我来,我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冷炎深深地凝视着她,缓缓松开,然后又站到了两臂距离之外。“王府不是龙江镇,规矩很多。”
“我知道!”她怕他解释这一阵子为何对她没有亲昵的举止,好像自己很恬不知耻般,“我会尽量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不让冷大哥为难。”
冷炎浅浅地笑了,“明天让项荣带你去街上逛逛。”
“我想去夫子庙,可以吗?”
“行。”
“让丫环陪我就行。”她听项荣是冷炎最贴身最忠心也是武艺最高的侍卫,单身女子由个男侍卫陪着,好像不太好。
“没有谁比项荣更合适了。”冷炎回答得很快,然后就走了。
“你是项侍卫?”梦姗瞠目结舌地看着丫环领进来的一个人,终于明白冷炎临走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尽管她很高,很壮,神情很肃穆,就连人中上还长出了一层密密的绒毛,穿男衫,佩长剑,梦姗还是一眼看出来项荣原来是一位女子。这太让她吃惊了,冷炎的贴身侍卫竟然是女子?
“正是!”项荣的声音也是带有一点雄厚的中性,她投向梦姗的眼神很冷,很不屑,毫不掩饰。
“你也是女扮男装?”
“不要对我用‘也’这个词,这世上没有人和项某是相似的。蓝小姐,你准备好了吗?”项荣是个行动派,也不亲和。
梦姗眨眨眼,受不了项荣那歧视的眼神,口气也冷了下来,“如果项侍卫有别的事,就先去忙!”
“女人,我一点也不闲,但今天我是奉了王爷之命,保护你的安全,你就别给我装矫情。你走不走?”项荣口气很重,很不耐烦,仿佛陪着梦姗是件很羞辱的事。
梦姗微微闭了闭眼,“走。”她从齿缝里挤出了一个字。“但麻烦项侍卫讲话礼貌一点,不要女人,女人的,请唤我蓝小姐。”她扬起俏丽的下巴。
“你不是女人,难道是男人?”项荣冷哼一声,瞪着梦姗的背影。
梦姗无来由地有点讨厌项荣,但她顾不上计较,去夫子庙要紧。
梦姗傻眼了。夫子庙好大,这茫茫人流,二姐到底在哪里呀?那个讨厌的山贼也没写个确切的地点,急死她了。今天不逢集,夫子庙一样是摊贩林立、人流如潮,各式口音的吆喝声不断。
“女人,你到底要不要买?”项荣见梦姗站在一家卖文房四宝的店铺前,像钉住了。
梦姗斜睨了她一眼,本来不想进店的,一来气,她信步走进店铺,抓着一把笔,心不在焉地看着。
“你要哪支?”项荣从怀里掏出银子,指着笔催促道。
梦姗故意慢腾腾地举起一支毛笔,从笔管到毛发,细细地看着。“夫子庙这么热闹,我们逛到晚再回王府,然后明天、后天再来。”
项荣气哼哼地直喘粗气:“你不如把夫子庙给抬回王府好了!”
“不错的建议,那本小姐命令项侍卫现在就把夫子庙给我搬回王府。”梦姗看着项荣,不禁玩心大起。
“这世上除了冷王爷能够对项荣用命令这个词,其他任何人都不允许。记住了吗,女人?”项荣怒吼道。
梦姗心一堵,口气也横了,“那我倒要回府问问冷大哥,要这么一个我用不动的侍卫有何用?”
“我劝你别做这傻事。”梦姗的身后突然有人讥诮地一笑,“对于冷炎来讲,没有谁能比得上项侍卫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那熟悉的傲慢腔调,讲话的口气,梦姗蓦地一僵,身子突地站直。似乎是一种本能,梦姗每根头发丝直直地竖起,浑身的毛孔张开,十指曲起,握成拳,神经高度紧绷,立刻进入一级迎战状态,可怜的心却又不知怎的,急促地跳个不停。
她知道贺文轩也在西京城,有可能两人会相遇,但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她都没准备好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他。
一切太突然。她缓缓转过身,大门处,贺文轩俊眸眯起,倨傲地看着她。
两人之间不到一臂的距离,梦姗根本无法躲开他的视线,两人目光相遇,脸刷地一下都红透了。
贺文轩为了掩饰内心沽沽上升的失意,故作嘲讽地瞟了一眼项荣,“现在看来,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站在街头,转过身,蓦地看到一抹以为不可能出现在西京城的倩影,心顿如鹿撞。他本想走上前去,礼貌地和她招呼,不想,他看到了项荣,听到了她的笑语。心,凉了,冰了。
冷炎最看重的侍卫做了她的跟班,可见在冷炎的心里,有多在意她。如果比较,无论哪方面,冷炎确实不比他差。
贺文轩嘴巴里直觉吞了口黄连,苦涩无比,却又不能显露半分,心里面突然多了把刀,一点一点地绞着,疼得他有点窒息。平生第一次,他感到挫败、心灰。
蓝梦姗,怕是这辈子他都会记着这个名字,她带给他的屈辱和打击,是平生未有过的,还有一些他不太熟悉的情感,足以让他对她“恨”之入骨。
“你是要恭喜我吗?”梦姗真是不懂这个贺文轩,不挖苦一下她,好像会死。
“你需要我的恭喜吗?”他反问道,心疼得更厉害了。
梦姗心一颤,窘迫地转开视线,“没有你的恭喜,我也会过得很好。”
贺文轩破例没有接话,近似失神地盯着她布满红晕的柔细脸颊,目光里含着指责、埋怨。
两人之间的气氛立时变得沉闷、僵硬,如一根拉得紧紧的绳索,你不肯让一步,我不愿松一下,就这样僵持着。
项荣站在一边,深究地打量一会梦姗,又打量一会贺文轩,眉头拧成了一个结。
“文轩,干吗挡在门口?”贺文轩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宋瑾从后面探过身,“呃,萧公子,不,蓝小姐,何时来西京的?”
梦姗几乎是感恩地对着宋瑾一笑,“前天傍黑时分。”这贺文轩与太子还真是好哥俩,孟不离焦,焦不离孟。
“炎儿也是前天回京的,你们俩同行?”宋瑾是第一次看到梦姗穿女装,发丝如墨,丽容胜雪,真是人比花娇,一双邪目不禁都发直了。
“皇兄,口水快掉了。”店铺外又进来一人,梦姗轻叹一声,这娇嗔的语气,不要抬头,都知道是谁。
“口水不掉,难道咽回去?那多脏呀!”宋瑾咧嘴一笑,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蓝小姐来西京,怎么不通知小王,让小王也尽点地主之谊!”
紫璇一撇嘴,“人家才不要你献什么殷勤呢!”
宋瑾眨眨眼,摇了摇折扇,“谁又抢了小王的风头。”
“你的炎儿呀!”
“不是吧!”宋瑾瞪得两个眼珠都快脱眶了,“那冷面冷心的人来真格了,不可以,绝对不可以!炎儿太自私,蓝小姐是我们大家共同的朋友,天下第一才女,怎么能让他一个独享。按辈份讲,小王是他舅舅,怎么也得先轮到小王。”他作势伸手要拉梦姗。
两只手齐齐地挡在他面前。
“项荣,你要冒犯小王?”宋瑾声音一低,多了几份威严。
项荣漠然地拱手,“请太子不要为难属下,蓝小姐是冷王爷未来的王妃,太子请注意分寸。”
“舅舅疼外甥媳妇错了吗?”宋瑾怒道。
另一只手缓缓地缩回,背到身后。贺文轩瞟了眼没事人似的梦姗,又不动声色移开。“太子,玩笑开过了就是一种低级的趣味,有损你的身份。!”
宋瑾无奈地咂咂嘴,“知道了,文轩!”
贺文轩挑挑眉,“不下为例。”
“知道了,太傅!”真是窝火,父皇就是觉得隔锅饭香,总觉得人家孩子比自家的好。平时宠贺文轩也就罢了,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硬是让比他小了两岁的贺文轩做了他的老师,每天耳提命面地给他讲做人、治国的大道理,真是受不了。
紫璇白了梦姗一眼,别过头去。她让贺哥哥那么难堪,贺哥哥为什么还要护着她?这个粗鲁的丫头一出现,全世界的阳光仿佛全照在她身上。“贺哥哥、皇兄,我们快去夫子庙敬香,别妨着人家蓝小姐买笔。”她不敢拉贺文轩,只得尖着嗓子催促。
“蓝小姐一块去么?”宋瑾才不愿意放弃与梦姗相处的好时光呢。
梦姗心头一动,“真的有座庙?”
宋瑾大笑:“你都不知还逛什么。这儿就是因为夫子庙才得名,每年科考时,举子们都要来庙里参拜,据说很灵呢!”
“那我要去。”
项荣瞪了她一眼,扫了下贺文轩和宋瑾,欲言又止。
紫璇听到梦姗要同行,赌气地一跺脚,率先就跑了。宋瑾还记得做大哥的本份,这人山人海的,要是跑丢了,他回宫,不得给父皇打死呀。他又不敢使唤贺文轩,只得亲自拨脚追了过去。
梦姗苦笑地耸下肩,不得不与贺文轩并肩同行。项荣顾着身份,跟随在后。
幸好一路上游人很多,店铺很多,两人也不觉太难堪。不过,贺文轩置身这脏乱喧哗的街头,梦姗感到有些吃惊。
贺文轩其实很想离开的,但是冥冥中就像有一股奇异的力量,硬扯住了他,让他动弹不了。
他斜睨了眼身边好奇地看着街景的梦姗,目光碰触到那双纤细的小手,轻声一叹。在龙江镇时,他曾与她手牵着手的去文人街买画材,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他们之间分得可以再站一个人。她真是他命定的真命天女?不是的,相士的话果真不能听,不然她喜欢的人为什么是冷炎而不是他呢?
贺文轩深吸口气,感到心口处,森冷,森冷。
夫子庙位于闹市口,香火鼎盛,女客居多。梦姗找了个借口,一个人晃进了寺中,目不转睛地看着四周,在庙里前前后后走了一遍。没有谁主动和她搭话,山贼到底用什么方式和她接触?
立在寺庙外的贺文轩,目光自始至终尾随着她。
大雄宝殿内人不少,梦姗瞄瞄另一侧寺屋里挤满了女客,沉吟一会儿,跨了进去。她学着其他人双手合十拜一拜,悄悄一张张的面孔扫过去。
呃,为什么每个人都在看着她,眼睛里还噙着笑意呢!
一边的小和尚不忍心地走过来,硬着头皮提醒道:“这位施主,你拜的这位菩萨是送子娘娘。隔壁那位才是负责姻缘的月老神像。”
梦姗脸一红,这才发觉身边的女子都是梳着妇人发髻,“我没注意。”她只顾寻人,哪里注意到寺庙里菩萨分工这样明细,羞窘得忙转过身,一头撞上站在门外的贺文轩身上。
“贺公子,这里面菩萨不灵,你到哪屋去。”她指指大雄宝殿。
贺文轩没有动弹,也没有看她,漆黑的眼瞳深不见底。开口闭口贺公子,她现在对他可是礼貌有加,为何他还是生气呢?
“我不是来拜这屋的菩萨,我是走错了。”她无奈地老实交待。
贺文轩慢吞吞地扭过头,“你要拜谁,与我无关。”说完,僵直地转身而去。
梦姗站在身后,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宋瑾与紫璇已敬好了香,站在外面等。梦姗板着个小脸过来,没心思再逛下去。心想那山贼会不会瞧着人多,没有显身,明天她争取一个人来一下。今天转了一圈,她对夫子庙这儿也有几份熟悉。
“时候不早,我先回王府。”她向众人告辞,眼睛只看着宋瑾。
“别忙呀,一会我们去戏院看戏,江家班又排新戏了。”宋瑾热情地挽留。
梦姗眼神一冷,“我最讨厌看戏。”尤其是江家班的戏。
“你不是才女么,才女应该爱好广泛。”
“很抱歉,我的爱好非常专一。”梦姗淡淡地说道,“项侍卫,我们回府。”
“小王送你。”
“不麻烦太子殿下。”
“一点都不麻烦,我们顺路。”宋瑾对着贺文轩挤挤眼,“是不是,太傅?”
梦姗不理他们,直冲冲地埋头往前走着。
“明明不顺路,干吗要送她,不是有项侍卫吗?”紫璇不依了。
“皇妹,做人有讲风度,要懂礼貌。她是炎儿的未婚妻,这西京城地大人多,要是走丢了,我们这两个做长辈的,怎么向炎儿交待?”
“皇兄是只黄鼠狼。”紫璇嘀咕了一句,“不安好心才这样说的。”
“别把皇兄讲得那样猥琐。”宋瑾狡辩。
贺文轩冷然地看着他们兄妹口角,瞧着梦姗离得有些远了,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梦姗走到一个路角,视线突然被一处绿树遮掩的园林吸引住了。她放慢脚步,目不转睛地欣赏着。她以为这样的庭院应该位于深山幽谷之中,而不是在这繁华的都城。“这座庭院好雅致哦,白墙、青砖、绿树、小亭······院子的主人一定是位雅士。”她对宋瑾说道。
宋瑾突然放声大笑,贺文轩俊容不自然地僵硬了。
“这是贺哥哥的书阁,是西京城里最令文人仰慕的地方。”紫璇洋洋得意。
梦姗一下僵立不动,笑意冻结在脸上。完了,脸全丢光光了。
“哦,我以为这是一座道观。”她忙替自己找台阶下,不对,道观是自己的地方,“很像是一座寺庙。”
“哈哈,这里就是一座寺庙,至今还没有女子踏足。”宋瑾像捡到了什么宝,乐不可支。
“贺哥哥的《书阁漫话》就是在这里写的,那本书,南朝的文人们趋之若鹜,几乎人人拥有一本。”紫璇说得无比自豪,像是那本书是她写的。
梦姗的小脸白了又紫,紫了又青,青了又发白。“那本书······”这下,脸连个皮子都没了,她懊恼地闭上眼。
“那本书怎么了?”贺文轩太阳穴旁的青筋开始一根根暴立,闪烁怒火的双眼逼近地锁住她的视线。
“我觉着言过其实,很一般。”梦姗佯装勇敢地回道。
贺文轩爆出一声怒吼,长手一伸,把她捉到胸前,“一般般的书,那你当初为什么还要我买给你呢?”
“我还给你好了。”她冲动地说道。
“好,那你现在就还我。”积压了一肚子的郁闷,现在终于有了一个突破口。
梦姗咬了咬唇,清眸中突然浮出一丝湿雾,一股疼痛窜过她的背脊,她低下头,从袖子里缓缓抽出一本书,塞到贺文轩的掌心里。“给你。”然后一扭头,走远了,小脸上泪如雨下。
那书还带着她的体温,还有一丝她独有的体香,像烤好的烙铁一般烫着贺文轩的手掌。
宋瑾与紫璇面面相觑,傻了。
东宫书房,两排宫灯,照得房中亮如白昼一般。
宋瑾第一百零一次从恍若天书般的《史册》中的抬起头,贺文轩仍然木偶般呆坐着,目光发痴,手里紧紧地握着那本《书阁漫话》。
“太傅,你没事吧?”宋瑾轻咳一声,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伸手想拿开他手中的书。
“你今天的《秦史》温好了吗?”贺文轩突然出声。
宋瑾吓得缩回手臂,“温好了。”
“那说说秦朝灭亡的原因?”
“这个,这个······”宋瑾敲打着脑袋,“主要是秦始皇祖上没积德,没有生到好儿子,被奸臣惑弄,然后······然后就······江山没啦!”他摊开双手。
贺文轩白了他一眼,“那你说当今皇上祖上积德了吗?”
宋瑾嘻嘻地一笑,“当然啦,不然哪生到小王这气宇轩昂、玉树临风、才华盖世、雄才大略的储君呢?哦哦,太傅,你别拉脸,这几个词是形容你的,小王拜你为师之后,多少也沾了点边。”
“大言不惭。”贺文轩哼了一声,“你沾不沾我的边不重要,你要知道你是南朝的储君,皇上对你的期望大着呢。你再这样胡混,南朝的江山怕是也要毁在你手中。”
“这话,小王的耳朵都快磨出茧了。文轩,你就不能说点别的吗,比如你手中这本书······”宋瑾弯弯曲曲,终于转到正题上了。
“这书没什么好说的。”贺文轩细心地把书塞进袖中。
宋瑾巴巴地又走了过来,“你不觉得蓝小姐很有趣吗,小王阅女无数,却从来没见过那样聪慧却又很有个性的女子,她很矛盾呢!嘴上说这书一般般,却又把这书贴身随时带着。小王记得姑娘家袖子里要不放香袋就是放手帕,哪有人放书的,可见她很宝贝这书。她说要还给你时,眼眶都红了。小王猜测,她今天一定哭了,唉,看了真是令人心生怜惜呀!你也真是小气,送出去的书,干吗还要回呢?”
贺文轩微闭上眼,他不是给她气晕了吗,如果他知道她是这样珍惜这本书,他不会说出那样的话的。当他接过书时,脑中一片空白,唯一穿透迷雾的,进入他眼中的,只有她因委屈而微张的小巧唇瓣,他心底涌现一股强烈的渴望······渴望伸出双臂,紧紧地抱着她,柔声安慰,轻哄她破涕而笑。
也就在那时,他如雷殛般的领悟到,他向她求亲,不是因为她是他唯一可碰触的真命天女,而是他······喜欢她。喜欢到想找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解释突然的悸动,喜欢到他紧张得不敢有一点停留,慌不迭地,不顾唐突,直接向她开口求亲。可是他该死的脾气,搞砸了一切。
她将是别人未来的妻子,那个别人是他最好的朋友。她是真心喜欢上冷炎,还是为了和他赌气呢?可不管是什么,事情已经无法更改。
当她翻阅《书阁漫话》时,心里面是在想着写书的人还是送书给她的人呢?
没有人告诉他答案。
“太傅,太傅!”宋瑾在他眼前晃着五指,贺文轩戛地回过神,“什么事?”
“你不对劲呀,今天一直神情恍惚、心不在焉。不要告诉小王,你也与小王一个心思,悄悄喜欢上蓝小姐。可是她是炎儿的了,我们就是想,也只能偷偷的。”
贺文轩皱起眉头,“什么和什么,莫名其妙。你晚上再看看《汉史》,我明天来考问。”
“文轩,”宋瑾喊住了他,“你不要说小王胡说八道,这位蓝小姐,小王真的觉着面熟,你别瞪小王,小王是在认真说。初次在龙江镇上遇到时,小王就感到似曾相识,可怎么都想不起来。”
“你这话和没说一样。”贺文轩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不过,是很怪,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也有宋瑾那种感觉,仿佛很久前,他与她就见过。但这怎么可能呢?
出了宫,贺东贺西已在外面等着了。三人上了马,他打马上前,没有走往常的路线,而是拐上了另一条街。
贺东贺西讶异地对视一眼。
冷王府前,贺文轩拉住了马缰,看着府中灯光簇簇,不知道她住在哪一处,她真的哭了吗?
“公子,小的下去叩门吗?”贺东低问。
贺文轩摇头,天色已晚,他现在见她太不合适了。尔今,海枯石烂的誓言,再也无法启口。
“走吧!”暮色里,贺文轩低哑苦涩地一叹,三匹马消失在夜色阑珊的街头。
“听说你今天去烧香了?”冷炎平静地看着梦姗,今天,他带她到书房闲谈,门边立着两位低眉敛目的丫头。
她的双目微肿,眼底水汪汪的,项荣说她与贺文轩吵嘴,气哭了。
他听着,觉得事情有点复杂,印象中,她总是有办法把文轩气到鼻孔冒烟,笑到最后的人总是她。他再也无心做事,晚膳后,专心实意地陪着她。
她神情懒懒的,问一句,答一句,惜言如金。
冷炎俊眉蹙了起来。
“夫子庙很热闹,我明天还想再去一趟。”梦姗郁郁地抬起眼,“西京城不复杂的,我就别麻烦项侍卫了。”
冷炎脱口回绝,“你若出去,只能是项荣跟着,别人我不放心。”
“我有什么地方让冷大哥不放心的?”梦姗突然带了气,项荣哪里像是保护她,活脱脱的是把她当犯人在看管。她心中突地冒出一个怪异的念头。项荣难道是冷大哥派过去监视她的?一想到这,身子颤了颤。
冷炎感到自己语气重了,宽慰地握住她的小手,“我在朝中做的是得罪人的事,外面有许多人对我恨之入骨。你现在是我的未婚妻,我怕有心人不敢对我怎样,却会对你图谋不轨。”
“我们并没有订婚。”
“我今天已经向皇上禀报了我与你的婚事。”
“你为什么没有向我征求下意见?”梦姗瞪直了眼。
“我终有一天要娶你,我从没想过背弃诺言,早说晚说有什么区别?莫非你根本不愿嫁我?”冷炎嘴角弯了弯,像是当真,又像是揶揄。
梦姗把视线转向一边,他们之前不是早讲好了,慢慢相处,一切以后再说,为什么突然急迫起来。但是现在的处境,说什么都像是自己在欲拒还休。还是太幼稚,把一切想得太简单。
“我已经吩咐总管装修一下我的寝楼,那里将作我们的新房。好吗?”
梦姗低下了头,婉转地提醒:“至少要等到长公主······对我改变看法······毕竟她是你娘亲。还有······”
“还有你爹娘那边没有过关,还有你大姐二姐都没出嫁,还有你才十六岁······”冷炎苦笑,“瞧你一脸找借口的样子,真让我伤心。也许我该反省下我做了什么让你对和我成亲这么恐惧?”
梦姗怯怯从眼帘下方看过去,他本来就是一块冷,现在又罩了层寒霜。她咬咬唇,只得老老实实坦白。“不是恐惧,是我根本没想过和任何人成亲。我以为那是很遥远的事。”
冰霜消融,冷炎温柔地执起她的双手,举到唇边:“那从今晚开始想,一天一个时辰?”
再说不,像是不合适。梦姗无奈地点了下头。
冷炎一双寒目将她细微的神情尽纳眼底。“梦姗,我还有一个要求。文轩是我的好友,我知道你们之间有点小过节,你不要与他闹得太僵。为了我,对他礼貌点好吗?”
“谁说我和他闹的,是项荣吗?”梦姗闻言,一阵怒意涌上心头,“是他先发制人,不是讽刺我,就是嘲笑我。”他还要走了她心爱的书,真是小气。
想不到,项荣还是个长舌妇。梦姗越发意识到自己的感觉是对的,不然这种芝麻小事,有什么值得好提的。
“都说文人相轻,看来真不假。”冷炎撇开目光,平静道。“幸好,你们见面的机会不会太多,不然还得给你们找一个专门灭火的人呢!”
梦姗没有笑,只感到冷炎的口气很疏离、有一些指责她的不懂事似的。
“冷大哥,我觉得你像变了个人。”她很不客气地直言不讳。
冷炎一震,“是不是怪我最近陪你不多还是不够关心你?朝中事务繁杂,我······”
梦姗正要说,项荣从外面走了进来,目不斜视地走向冷炎,眼神灼热而狂野,像看到火光的飞蛾一般的兴奋。梦姗暗暗吃惊,男人婆也会有这么热情的一面?
“梦姗,时间不早,回去歇息,不要多想。”冷炎站起身,尽量放柔了嗓音。
梦姗浅浅施了个礼,直到她出了门,项荣都没看她一眼。
贺文轩说,项荣在冷炎的心目中的位置是没人可比的,她走着,突然想起白天的事,这话有没什么深意?难道项荣不单单是冷炎的侍卫,还是他的侍妾?
梦姗甩了甩头,她打死也不相信的。
次日,夫子庙逢集,摊贩比昨天还要多,街上行人根本不是在走,而是在挪。
梦姗和项荣走进一家成衣铺,掌柜的正在出冬裙,屋子里激动的女客们挤得满满的。
梦姗喜欢热闹,也挤了进去,抢过一件,由店中的丫头领进更衣间。
项荣过一会,扭下头,更衣间里出来一位胖胖的中年女子,乐得脸上开了花似的,喜不迭地摸着新衣,状似很满意。
她又转过身,耳朵竖起,听到脚步声,又扭过头,这次出来的是位娇艳的少妇,一身红装衬出一团喜气。
她龇下牙,脸板起来,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女人,真是讨厌又麻烦,穿个衣服都拖那么久。
脚步声又响起,她扭过头,店中的丫环抱着几件试穿的新衣走了出来。
项荣突地瞪大,一个窜跃,奔到更衣室前,一推开门,里面不见一个人影。
“那个白净净的小丫头呢?”她厉声问店中的丫环。
丫环眨眨眼,“早走了呀,她说不喜欢衣服的颜色。”
“怎么可能,我一直站在这外面呢?”
“她从后门走的。”
丫环话音刚落,项荣一个劲步跑进更衣室,果然,后面有扇小门,打开,正对着夫子庙的后街。
她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梦姗迷路了。她记得成衣铺不远处就是夫子庙,怎么换了个门出去,连个庙的影子都没有呢?眼前也是一条街,只不过窄了点,店铺小了些,买的都是些蔬菜、瓜果,来往的行人不是穿衣戴金,而是些身着布衣、肩挑箩筐的农人。
“小姑娘,要点杏仁吗?”坐在台阶上抽旱烟的大叔笑咪咪地向东张西望的梦姗招招手。
梦姗脸一红,摇摇手,蹲下身。“大叔,请问你知道往夫子庙怎么走吗?”
“往前走,看到一家酱铺就拐弯,继续往前,然后就是万福戏楼,戏楼的大门斜对面就是夫子庙,不远,那庙里求姻缘很灵的。”卖杏仁的大叔热心地比画着。
梦姗害羞地道过谢,按照大叔的指点找到了酱铺,拐了弯,发现是条笔直的巷子。巷子口挤满了一群女人,个个踮着脚,脖子伸得长长的。
“出来啦,出来啦,快看,快看······”谁尖着嗓子叫,吓飞一群憩鸟。
人群像潮水一般哗地分向两边,羡慕无比地看着几个从台阶上下来的衣着暴露的女子。
“她演龙公主的,她演班昭的,她演过过妲已,”女人们兴奋地议论纷纷,眼睛一直瞄着台阶,“呃,江班主没出来呀?”
衣着暴露的女子们有说有笑穿过人群,兴奋的人群又盼了一会,可能发觉等不到心目的人,失望地叹了口气,化作鸟散。
梦姗等人走尽了,才往前走去。走到台阶上,她也瞄了一眼,呼吸一窒。那儿是一座高楼的后门,门廊的阴影处,站着两个人,感觉像贴在一起,合成了一个人儿。
如果她没有看错,那应该是她亲爱的表姐和差点成为他姐夫的江子樵。天地怎么会如这小巷,窄得很呢?
“子樵,为什么我不可以?”周晶紧紧地扯着江子樵的衣袖,妩媚的脸都哭花了。
“当初你不顾一切地跟随戏班来到西京,你说你是为了学戏,我才应了你。是不是你理解错了什么?”
周晶抽泣地摇着头,“我是想学戏,也是为你。你手把手的教我学戏,给我安排住处,尽心地照顾我,这不是对我有意,那又是什么呢?”她猛地扑进江子樵的怀中,用力地抱紧,让自己丰满的胸蹭着他的心口。
江子樵无力地吐了口长气,缓缓推开她,“我照顾你,是因为你是丹枫的表妹,其他最多你是根唱戏的好苗子,我惜才罢了。”
“不可能的,你要是在意丹枫,为什么要逃婚,我才不信你的话。子樵,你觉得我不美吗,多少达官贵人为我疯狂,有多少人出上千两银子请我和他们喝一杯茶,我都统统推却,这都是因为你。子樵,别走,别离开我,你喜欢我,好不好?”
“下次不要为我牺牲这么多,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江子樵的口气渐露不耐烦。“你若再纠缠下去,我只好新戏换人了。”说完,他退后一步,转身下台阶。
“不要,子樵······天,姗妹?”周晶捂着嘴,惊得声音都变了形,盯着巷子里两眼冰冷的清丽女子,“你怎么会在这?”她心虚得直吞气,四下张望,丹枫也来了吗?
“姗妹?”江子樵瞪大眼,凝视着眼前这个极为面熟的女子。“你是萧云?”
他想起来了。
周晶怯怯地低声道:“她是丹枫的三妹梦姗。”
江子樵顾不上问萧云怎么又是蓝梦姗,他急切地问道:“你大姐也来西京了?”
梦姗蔑视地扫了他们一眼,“你们认错人了。”她高昂着头,从他们面前直直地走开。
“珊妹,等等。”周晶跑过去,抓住梦姗的手,“我不是的······”
梦姗厌恶地甩开她,“你是什么,与我有什么关系,说过了,你们认错人的。”
周晶哗地放声大哭,“姗妹,你不要这样子,是不是爹娘过来找我了,他们好吗?”
江子樵也走了过来,恳求道:“告诉我你大姐好不好?”
梦姗来火了,“你们这两人真好玩,我又不认识你们,问这问那的。”她愤怒地瞪了他们一眼,脚步加快。
“爹娘不要我了,子樵,”周晶当然知道自己犯下了什么事,那是不可原谅的错误,但深陷爱情之中的人,是不由自主的,“你如果再不要我,我该怎么办呢?”
江子樵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讲什么,只是盯着梦姗疾行的身影,他看到梦姗已走到巷子尽头,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个人影,伸手蒙住梦姗的嘴,只见梦姗身子一软,突地趴倒在那人肩上,眨眼间,那人影一闪,就没了。
江子樵眨眨眼,以为自己在日头下站久了,眼花了,他再睁开,眼前真的失去了梦姗的身影,他这才急了。“周晶,不好,三妹被人绑架了。”
周晶止住自怨自怜的泣声,愕然地放声尖叫。周晶惊恐的叫声很快就吸引了许多人,也很快让急成热锅上蚂蚁的项荣追了过来,她认得江子樵,顾不上施礼,一张恶战面前都不改色的冷面已没了人色。
很快,冷炎带着一班侍卫赶来了。他周身散发的寒气,几步之内,就能把人冻僵。
项荣不敢直视他的目光,抬手过首,“对不起,王爷,请恕属下无能,没有看管得住······没有照顾好蓝小姐。”
“我怎么叮嘱你的?”冷炎音量不大,却严厉无比。
“王爷说对蓝小姐就要像对王爷一般尽职。”
冷炎突然抬起脚,对准项荣心口狠狠踢去。项荣嘴一张,喷出一口鲜血,她身形未动地立在原地,依然拱手过肩。“对不起,王爷。请给属下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属下一定会把蓝小姐找回来的。”
立着一边的周晶早吓得噤了声。江子樵也是第一次看到冷炎发这么大的火,而且是对他信任得可以把命相托的项荣,他更吃惊的是梦姗竟然是冷炎的心上人。
“你连个绑匪是谁都不知道,还敢说这种大话?”冷炎不解怒气,举手又甩了项荣几掌,项荣一张脸立刻就红肿得不成样。“我真不知你在想什么,居然在眼皮底下,让人劫走了蓝小姐,你这身武艺不如废了。以后,我还敢让你做什么事?”
“王爷,请再给属下一次机会。”项荣双膝跪地,长叩三首。
“好了,冷兄,千里马也有失蹄之处,项侍卫知错了,你就再给她一次机会吧!”江子樵看不过去,上前打圆场。
冷炎脸苍白如雪,“子樵,不是我不愿谅她,而是这个错误犯得太低级。西京城这么大,想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如果梦姗有个什么,”他握紧拳头,俊容扭曲成一团,“我······不敢往下想······”
“不会的,不会的,三妹一定会没事的。”江子樵看冷炎痛楚的表情,像是爱得已天陷地裂。
“还不快滚。”冷炎对着如石化般的项荣,从齿缝里挤出四个字,又挥手朝一帮侍卫挥下手,“你们也去,就是把这一带给我翻个遍,也要寻到蓝小姐。但不要声张,免得惊着绑匪,会对蓝小姐不测。”
所有的人都走开了,冷炎突地身子摇晃了一下,差点栽倒在地,江子樵忙扶住他坐下。
冷炎一双手冷得如冰一般,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一定······一定不会轻饶那个绑匪的,如果他被我捉到的话。”
江子樵在他身边轻轻坐下,“你似乎很在意三妹?”
冷炎仰起头,闭上眼,深深呼吸,“失去她,我不能说失去全部的生命,但至少身体的大部分就死去了。”
江子樵扯出一丝苦笑,“我想我懂你说的这种感觉,因为现在的我就像你说的这一般,活着只是具躯壳,而灵魂早就碎成了片片,或者是不知去向了。”
“不,我和你不一样,子樵,我会比你严重百倍、千倍。”冷炎低喃。
项荣和一帮侍卫把夫子庙一带翻了个底朝天,月上中天时,仍一无所获。无奈拖着疲累的身子,硬着头皮向冷炎禀报。
冷炎脸铁青得怕人,一语不发地上了马,发了疯似地在街上狂奔,项荣惊恐地紧随在后,嘴角的血迹慑人地显目。
“王爷,王爷,小姐回来了。”刚进大门,总管一路小跑着过来。
冷炎倏地瞪大眼,把马缰甩给总管,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强烈的松懈感自偾张的血管冲上他的头脑,他摇摇晕眩的头问道:“小姐现在哪?”
“正在用晚膳呢!”
一帮人浩浩****往闲阁走去,远远地就听到梦姗清脆的笑声,项荣突然感到双腿发软,像走不上前,但她硬是支撑着往前走去。
“好看吗,小姐?”侍候梦姗的红袖穿着梦姗送的新衣,欢喜得在梦姗面前直转。
“好看,我就是衬着你的肤质帮你选的。”梦姗抿着精烹的羹汤,连连点头。“呶,那里还有脂粉,也是给你的。”
慌乱的脚步声逐渐接近,在阁门口停了下来。
冷炎看到了---笑靥如花的小女子,惊恐一整天的心可以自如地跳动。他舍不得惊动她,只想就这样看着,看着······瞬间白头,瞬间苍老。
梦姗回身看见他,欢喜地迎过来。项荣“咚”地一声瘫软在地上,其他侍卫东倒西歪,倒向了一边。冷炎脑中什么也不想,抬脚上前,突地将她纳入自己的怀抱,深深埋进她的发间,“你惊着我了!”声音是抖擞的。
红袖害羞地忙别过脸,项荣的冷眸射出两道仇恨的视线。
梦姗一脸无辜,“我不是告诉你我今天去逛夫子庙了吗?”
“项侍卫说你被绑架了?”
蓝双姗俏皮地噘起嘴,“我这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今天逢集,人太多,我和项侍卫走散了,然后我有点迷路,有个好心人领着我到了夫子庙,刚好我身上也有些银子,就顺便逛了逛,买了点衣服和脂粉,也在街上吃了午膳,走不动时,我就叫了车,回王府了。”
项荣感到心口涌上一股腥甜,这女人睁着眼说瞎话,明明是她耍诡计偷跑的,还说什么走散。
“子樵说他也看到你被绑架了?”冷炎松开她,声音一紧。
“他眼花了吧,眼里只看到我那个丰满妖娆的表姐,不会挤出时间看我的。那个好心人长相稍微凶悍了点,可人不坏,不要以貌取人,好不好?”
“好,好,”她平平安安回来就好,冷炎也不追问。“今天逛累了吗?”
“有点,所以一会吃过晚膳就早点歇息。冷大哥去找我了?”
冷炎自嘲地一笑,“我把事想得有点太复杂。”
“是呀,所以你才很少笑,许多事其实很简单的。”她对着瘫在地上怒目而对的项荣甜甜一笑,“项侍卫,你也吓得不轻呀,对不起哦,你下次要紧抓着我的手,不要让我被人流冲散,也不要张口闭口地对我吼叫,喊我女人······女人······”
项荣一张红肿的脸狰狞得更加不成人样。她太低估这个野丫头了。
冷炎淡淡地瞟了外面几人一眼,“你们都下去歇息着!”
“冷大哥,你要与我一同用晚膳吗?今天的汤不错,我喝了两碗。”梦姗歪着头,娇柔地问道。
“是吗,那我要尝一尝。”冷炎撩开袍摆坐下,丫环忙上前布置碗筷。“说给冷大哥听听,你今天都逛了哪些地方,你看上去心情很好。”
“好啊!我先去了成衣铺,里面人好多好多,有一个人胖得像座笑佛,硬把自己塞进一件红色的衫子里,肉怎么也遮不住。还有······”梦姗清眸亮如星辰,兴奋得手舞足蹈,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
冷炎极有耐心地倾听着,不时插一两句话。用过晚膳后,两人又继续聊,直到更夫梆子敲了三下,冷炎才意犹未尽地告辞。
他关照好丫环关上阁门,这才离开。
府中下人们差不多全歇息了,只书房和门房亮着灯。他背手前进,一个身影从假山后闪出,不近不远地跟着他。两道身影被月光拖得长长的。
他皱皱眉头,没有回身,走到书房前,后面的人影屏住呼吸,惊恐不安地望着他。
冷炎闭了下眼,“项侍卫,不管你的两只拳头有多强悍,是成不了大事的。遇事要动脑,我提醒过你多次。从明天起,你不要再跟着蓝小姐。”
***
一早,贺文轩的书阁来了两位熟客。
江子樵说:蓝丹枫的三妹来到了西京城,昨天我似乎看到了她被一歹人绑架,事后才发觉原来是我眼花了。但一个小姑娘在偌大的西京城迷了路,幸好机灵,才平安地回到了王府。于情于理,我该去看看她,是不是,文轩?
宋瑾说:小王昨天看《汉史》到深夜,越看越害怕,那位吕后乍那么残酷呢,把个貌美如花的皇妃断手断脚、挖耳挖舌,还丢到茅厕里,哇,受不了,看来娶妻当娶贤,最好是才女。过两天小王要去皇宫的画阁,膜拜先皇的贤妃画像,从中借鉴纳妃之道。今天小王先出宫散散心,最好是与一位妙语如珠的女子促膝相谈,才能扫去心头的阴影。太傅,我们去冷王府转转如何?
贺文轩专心练字,没有吱声。贺东贺西却已把马牵到大门前了。
冷王府中,一片俏语欢声,路过的行人不禁驻足,踮脚翘首,只叹院墙高耸,树荫遮目,但闻佳人笑,不见佳人影,换来一地心碎。
“小姐,我在这里啦!”身着翠绿新衣的丫环咯咯地笑着,在假山与花丛之间,一会儿探个头,一会儿出个声。
梦姗脸上蒙了个丝巾,张着双手,竖起耳朵,极力辩认丫环的方位。“红袖,你不准跑个不停,只能换一次位置。”樱唇俏皮地噘起。今天秋光迷人,天气晴好,她不出门,拉着小丫环在府里玩躲猫猫。
“知道了,小姐!”红袖突然捂着嘴,震惊地看着从府门外进来的三人。
三人也惊得不轻,他们跑错了么,这里真是庄严肃静的冷王府?
梦姗仔细听着,突地一笑,她摸索着向小丫环站着的位置走来。
宋瑾玩兴大起,不让迎接的总管出声,他轻手轻脚地跑到小丫环的位置,示意小丫环走开。
江子樵闲雅地退到一步观看。贺文轩僵在原地,突然感到心里面一阵烦燥--她怎么可以露出这么娇憨天真的表情呢?这样的表情会让他生出枝枝节节的想念,在春天里,长势蓬蓬勃勃,无法抑制。
梦姗捕捉到几声细碎的脚步,她拧着眉站住,“红袖,你又动了?”
红袖的小丫头在宋瑾的凛目下,低下头,咬着唇,不敢出一点声。
“哼,你骗不了我的。”梦姗一扬眉梢,蓦地转过身,她听到不远处有压抑的呼吸声,她得意地笑了。纤影一点一点的往门边移去。
宋瑾急得大力跺脚,恨不能高呼:我在这里。
贺文轩看着她满脸**起的红晕,心怦怦直跳,脚像被钉住了。
“哈,我捉到你了。”在离贺文轩还有两步距离时,梦姗奋力一跳,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了贺文轩,呃,红袖乍突然长这么高、长这么宽、这么硬呢?她前前后后的抚摸着,小脸慢慢变色。
天,文轩又要出红症了,江子樵在一边担心起来。
“住手!”贺文轩用指尖狠狠掐进掌心,她把他当圣人吗,这样摸着,对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不知道是种酷刑吗?
梦姗听到声音,怯怯地退后一步,拉开脸上的布巾,对上贺文轩通红的双眼,清眸恐惧地瞪到极限,怎么会是他?
“小王明明站在那边等你,蓝小姐怎么摸到文轩那里去呢?”宋瑾气急败坏地跑过来。
“小姐,不是我的错,是太子······”红袖怕小姐怪罪,期期艾艾地解释着。
梦姗盯着自己的两只手,如果可以,让她如叶片上残留的夜露,被第一缕阳光蒸得无影无踪。
“文轩,你没出······”江子樵失声说道。
贺文轩投来一记寒光,他忙噤声。
她那是什么表情,仿佛摸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明明是她主动扑过来的,他又没招惹她,结果好像他是个什么不安好心的人。贺文轩不禁来气了,额头的青筋又开始根根暴立了。不过,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像有股魔力,所到之处,就像带着一团火,让他不由自主地紧绷、气喘、心动---贺文轩惊异地发现自己的思绪已脱了缰,蓦然抽紧下颚,刻意地忽略从心底冒出的声音。
“太子,文轩、子樵,你们来啦!”被总管从书房喊过来的冷炎,看着几人,淡声招呼。
“炎儿,你早该把蓝小姐带到西京来,你看,她来了后,你这府中多了几份人气。不,是几份亲和力,嘿嘿!”宋瑾笑着。
“梦姗,怎么让客人站在外面,请大家进客厅喝杯茶呀!”冷炎微微瞟了眼手足无措、小脸可怜巴巴挤成一团的梦姗,含笑走过去,疼惜地牵起她的手。
这样亲昵又熟稔的口吻,成功地让贺文轩紧绷的俊容崩塌决堤。一言一语,一眼一笑,无不写着他们的默契,他们的甜蜜。贺文轩眼前一黑,任何光线都射不进来。他站着,站着,默然成了一块风化的、沧桑的岩石。
“不必这么见外,天气如此迷人,我们就在后花园散散步好了。蓝小姐,你给小王引路吧!”宋瑾才不愿呆在闷死人的屋子里,说些淡而无味的话。
梦姗乖巧地抬头看冷炎。
冷炎柔声笑道:“陪他们去吧,我关照总管几句,随后就到。”
贺文轩仍立在原地,很多事,就是这样,直到失去才知有多珍贵。如果他曾经不那么傲慢,不那么轻狂,是否,她也会这样任他牵手、拥抱,娇柔地对着他笑,一起吟诗、下棋、画画,夜晚听雨,清晨看日出,春天沐风,冬夜汲暖?
冷炎走到他身边,抱歉地叹道:“梦姗又错话了么,看在为兄的面子上,别和她计较。”
贺文轩张咽下剧痛:“她没有。最近有慕风的消息吗?”他把话题转开,希望也能转开自己的注意力。
“没有,我还是在龙江镇见过他最后一面,然后音信全无。军营里的值事官员也是多日没见到他,但在他的房间发现了许多与邻国元帅来往的书信,有些涉及到军事秘密。也有人说他在夫子庙附近出现过。朋友这么多年,我怎么没看出慕风是这么心机深沉的人?”他自责道。
“你有没想过,也许那些是栽赃?”贺文轩与徐慕风的友情不及冷炎长,可是他的直接慕风不像会是叛国的人。
冷炎突然声音一沉:“有件事我没有告诉你,慕风失踪前,手上有几件我苦心寻觅的瓷器。”
贺文轩一怔,“你是说五十年前失踪的那几件?”
“你可记得在行倌时,他拿过来的包裹里面装的几件瓷器?”
“记得,很普通。”
“其实,那是他调过包之后的包裹,真正的瓷器,他已转移。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贺文轩陷入沉思,许久,才吐出一口气息:“他为什么这样做?”
冷炎冷冷一笑:“人心难测!”
是呀,人心难测。这世间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贺文轩的嘴角浮出一丝苦涩。他朝冷炎轻轻颔首,朝后花园中走去。
后花园里,秋风凉爽,满目金黄。梦姗领着宋瑾、江子樵在园子里转了几圈,宋瑾怕是昨晚看书冻了,感到肚子有点不适,内急,扯住随行的下人,方便去了。
他一走,梦姗一脸的笑意就消失了,冷漠地背过身,不再看江子樵。
江子樵叹口气,幽幽盯着湖中两人的倒影,“三妹,你大姐是不是很恨我?”
梦姗没好气地回道:“难不成你以为我大姐还很怀念你?”
“我不敢那样想的。我当时只是很犹豫,漂泊惯了,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给予丹枫想要的那种幸福。”江子樵苦涩地倾倾嘴角,仰面,看着满天的云彩,“离开龙江镇后,我才知道我做了件多么愚蠢的事。人这一辈子,遇见的人千千万万,唯有一个能让你的心感到安宁、温馨。”
“江班主不要对我说这些唱词,你再加上声泪俱下,我也入不了戏。”梦姗不想装大度,她想起大姐那时哭到晕厥的样子,对江子樵就是恨得咬牙切齿。
“我不是在为自己开脱,也不敢寻求丹枫的原谅。对于我来讲,我已得到了报应。”江子樵落莫地低下头,任秋风吹起一身的长衫。
梦姗捧起一捧落叶,扔进湖中,看着叶子随着湖水幽幽地打转:“全镇的人都取笑她想入非非、不知羞耻,她不得不逃去道观。”
“她出家了?”江子樵像挨了一记闷棍,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梦姗没再看他,转身离开了湖畔,不是会写剧么,那让他尽情发挥去吧!
湖石后,贺文轩走了过来。“别折磨他了,他已经很可怜。”
梦姗不服气地说道:“那是他咎由自取。”
贺文轩捺住性子,命令自己不要对她吼,“这是他与你大姐的事,你做妹妹的不要管太多。”
梦姗脸上闪过一丝惊异。贺文轩也会说人话?
“听说你······昨天差点被绑架?”贺文轩害怕气氛太僵,她会扭头走开,忙找话说。
他特地来王府,是想知道她是否安全?梦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到底怎么一回事?”贺文轩略略提高声量问。
梦姗不能习惯这样的贺文轩,这样子算什么,是雇主对书僮的关心,是对手对对手的关注······都不是。他要是真的在意过她,为什么连一本书都会要回去。她是那么喜爱那本书,看一页,做一页备注。早晨读,晚上读,读时全神贯注,有时还会感叹写书人的博学,有时会不自觉地弯起嘴角,那时她在书中寻到了共鸣。这样的快乐,也被他夺走,她还怎么相信他的友善。既然已渐行渐远,那她什么都不要。“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贺文轩用力地闭上眼,再睁开,“我今天尽量不和你生气,你也别激怒我。好,那件事我不问。我只问你,你答应冷炎的求亲,是不是和我赌气?”
“我绝对不是为了你,你少自恋,我是因为深爱、挚爱、狂爱着冷大哥,才决定嫁给他的,和你半点关系都没有。”梦姗像连珠炮似地扫着贺文轩。
“你不必这样激动,我会以为你在心虚。婚姻不是儿戏,更不是赌气,你最好考虑一下。”
“我就是考虑个十年、二十年、一百年,我的答案还是不变,我要嫁给冷大哥。”
贺文轩再也控制不住,爆出一声怒吼,长手一伸,狠狠地抓住她的双肩,“你再说一遍?”
梦姗直觉地想挣脱他,可是,他坚如钢铁的手指扣紧着她的肩,令她动弹不得,她佯装勇敢地说:“你何必要问呢,我早已经回答过的,你傲慢、自大、小气······”其余的话,自她唇边逸去。
贺文轩看上去好吓人,贴得她好近,灼热的气息吐在她的颊边。她不由自主闭上眼,语声间断嗫嚅:“贺文轩,你放开我······放开我······”
贺文轩已经记不得他在气什么了,他只感到掌下身子的纤细、柔软,清眸生动、唇瓣粉红润泽,他好想把她嵌进自己的怀里,用力地吮吸住那颤抖的红唇。
于是,他情不自禁俯下身子。
她看着他放大的面容,仿佛有什么事快要发生,她不由自主地轻呼出声。
贺文轩眷恋地扫视着她因惊慌而显得楚楚可怜的小脸、轻颤的长睫,害怕而缩紧的双肩······他轻轻地放下她,松开手,低哑苦涩地说:“不要怕,不要怕,我什么也不会对你做的。如果你执意嫁给冷炎,我会祝福你。我······们停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