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每次的瓷器集会一样,龙江镇上挤得水泄不通,哪条巷子里,不是官兵就是客商。贺文轩最恨人多,让贺东去租了条画舫,游运河去,正好和萧云一同比试描摹沿岸的山水。

三人来到码头边,梦姗发现贺文轩也请了冷炎和江子樵,还有一位不速之客——娇贵又天真的十六公主紫璇。她一见贺文轩,俏容像春花一般绽放开来,眼中毫不掩饰对冷炎热烈的情意。

贺文轩一百个不耐烦,气恨地瞪了冷炎一眼。冷炎摊开双手,作了个无奈的神情。差不多全西京的人都知紫璇喜欢文轩,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但紫璇越战越勇,只要知道文轩在哪,她都会抓住一切机会见面。豪言感情是需要培养的,日久生情,终有一天文轩会被她打动。这次,她本是随宋瑾来看热闹,一听文轩也在龙江镇,喜坏了。

贺文轩是真的拿这位公主辙,寒脸,恶语,都不管用。一听到紫璇的名字,他下意识地就想躲。现在看来是躲不了,这一天的好心情又要给毁了。好不容易,他和萧云平安相处了半天一夜,两人下棋、喝茶、练字,他还陪着萧云在荷花缸边默哀了一刻。那几朵绽放的荷花,没经得住风雨,全凋落了。萧云像是真的很喜欢花,捡起一片片花瓣,唏嘘不已。用晚膳时,他声量都放得很轻。萧云心情不好,他也没劲。贺东站在院中说天空的星星很多,明日应该是个大晴天。他心中一动,提议坐船游运河,萧云那张皱成一团的小脸才舒展开来。

下意识地,贺文轩回身寻找萧云。他今天可真安静,甚至有点温婉。和江子樵、冷炎打过招呼,就幽幽地看着河水,把自己站成河岸边一棵随风摇摆的树。

梦姗有些被惊着了,其实这并不意外,贺文轩已经二十有四,生命里有红袖添香,有琴瑟合鸣,有珠玉在侧,都是应该的。她曾以为他说他喜欢的女子还没出世是真的。原来那是句戏言,凭空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她很无措,很茫然,又害怕被别人看穿,只得沉默。

船家撑着画舫小心地靠上码头,放下跳板。贺文轩第一个踏上跳板,上了画舫。

紫璇咬着指头,看看跳板,怕怕地说:“贺哥哥,人家不敢走那个,你扶我。”

“冷炎,扶下你的十六姨。”贺文轩头也不回,钻进了舱中。

冷炎射出两道杀人的视线,他也很无奈。当今皇帝育有十七位子女,他娘亲最大,紫璇最年幼,排十六,他长她十岁,可她辈份上却是他的十六姨。这位十六姨还又最爱摆老,和宋瑾一样,开口闭口,爱唤他一声“炎儿”。

“炎儿!”这不,十六姨楚楚可怜地看向她的外甥。

“这跳板宽,你别看下面,直直地看着画舫,就不怕了。”冷炎对十六姨不太孝敬,漠然的口气冷得像冰一般。

紫璇颤微微地往前伸了下脚尖,一低头看到下面湍急的河水,吓得又缩回了脚,她求助地回过头,看到了梦姗。“你,扶本公主过去。”她命令道。

梦姗微闭下眼,这位公主讲话的语气、神态,和贺文轩简直如出一辙,两人确是般配的。“对不起,我也怕。”

刚刚过去的冷炎突地折回身,向她伸出手,“来,抓紧。”

梦姗犹豫了下,没有逞能,她绕过紫璇,把手放进冷炎的掌心里。

“你们都欺负本宫。”紫璇委屈地扁起嘴,眼泪在眼眶中转来转去。

冷炎看也不看她一眼,只顾牵着梦姗上船,先到的贺文轩深究地看着他。

“她是为你而来的,与我无关。”冷炎抬起眼帘。

贺文轩扯了个没有笑意的笑,从船舱中拿起一把雨伞,走上跳板,“抓住伞。”

紫璇笑逐颜开,伸出玉手,握住伞柄,一路惊呼地走上跳板,还有一脚就踏上船板,她突地跳了下,扑进贺文轩的怀中,“贺哥哥,你听,我的心跳得好厉害。”

“快松开!”贺文轩像受到了什么惊吓,慌不迭地推开紫璇,刹那间,俊容上、手掌上,只要是露在外面的肌肤,猛地泛出一层红晕,然后,一个一个的痘痘冒了出来。

紫璇怯怯地看着自己的手,“我净过手了,没碰什么脏东西。”

冷炎和最后上船的江子樵交换了下眼神,轻轻摇头。“不是你的缘故,而是文轩碰不得女子,一个时辰后,这些痘痘就会消失的。”

紫璇有些傻眼了,那以后若是和贺哥哥成亲,她也不能碰贺哥哥吗?从她情窦初开,她心里就印上了贺哥哥的影子,谁也挤不走。“不是坊间说贺哥哥曾经和一位艺妓······”

贺文轩痒得难受,俊容都扭曲了,没好气地打断她的话,“那些谣言,有几句是真的。”

紫璇小脸黯然地低下,“这算不算病,能医治吗?”

“这不是你操心的事。”贺文轩转身,喊过江子樵,“子樵,你陪我到船尾吹下风。”

江子樵说道:“好,我也正想吹吹风呢,我这脑子乱得都成一团面糊。是萧公子吧,你怎么了?”他看到文轩新收的书僮像失了魂般,直直地瞪着甲板,小脸有点发白。

“没······没什么,我的画材呢?”梦姗急促地打开带上来的包袱,佯装找寻着。贺文轩碰不得女人,那昨天,他牵着她的手走街窜巷,他怎么好端端的,难道她是男人?

“我不管,哪怕碰不得贺哥哥,我也要嫁给贺哥哥,天天看着就好。回宫后,我就让父皇指婚,除了贺哥哥,我谁也不嫁。”紫璇像是想通了,一脸郑重地发誓。

冷炎懒得理她,走进舱中看梦姗画画。梦姗已经在桌上铺好了纸,调着颜料。

龙江镇的运河沿山而建,两岸绿树围绕,风景优美。梦姗看了看如烟的远山,提笔蘸墨,随兴画了下去。

“炎儿,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成亲呢?”紫璇不敢去看贺文轩,实在无聊,只得缠上她冷冰冰的外甥。

冷炎扫了眼桌上的画作,河上涟漪片片,远山细雨飞飞,又黑又长的睫毛动了下,没抬起眼,“小王尽心辅佐皇上,没留意这些小事。”

“你是不急,可皇姐好急的,进宫一次,就和父皇嘀咕下。父皇说不定,也会为你指婚,搞不好还是位邻国的公主。”

冷炎闻言,抬眸看向她,“皇上日理万机,小王的家事怎么还能让他费心?”

紫璇闭上了嘴,放弃和冷炎聊家常的机会,说起来他们是亲戚,可炎儿就是冷得像块寒冰。其实,她愿意看他的冷面,还不是因为他是贺哥哥的好友。唉,贺哥哥,紫璇扭过头,看到船尾的两位俊美男人,在河风的吹拂下,衣袂飘飘,不知在聊什么。

她轻轻叹了口气,东张张,西望望,目光落在画画的梦姗身上,咦,炎儿在偷瞧他呢,那眼神好特别,她简直怀疑看错了。

“这里若多一座寺庙,意境会更美。”冷炎指着画纸。

“深山古刹,意境是不错,但有点显得太寂寞,不如添条溪流,有动感,富有生气的。”梦姗侧目含笑。

“不错的创意。萧公子,你这画是和谁学的,灵韵十足。京城的画师技巧不错,独少灵韵。”

“我的祖母对琴棋书画颇有心得,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和她学的。”

“真希望有机会拜访下你的祖母,当年一定也是位才女。”冷炎随意问道。

梦姗搁下笔,拿起画纸走到船头,让河风吹干墨迹。

撑船的船夫瞄了一眼,大惊道:“公子,你这画真是神了,我好像能看到这山后面的农家。”

“能有我贺哥哥神吗?”紫璇站起身,凑过头,“给本宫看看。”

“这画入不了公主眼的。”梦姗轻笑道,把画移远了些。

紫璇今天够窝火的,贺文轩不冷不热,冷炎一幅冰面,她是堂堂公主,竟然不如一个小书僮受重视。

“你敢违抗本宫的命令?”她厉声发问。

梦姗大大的清眸掠过一丝怒意,她抿紧唇,没有吱声。

“你聋了吗?”紫璇火了,冲过去,伸手欲抢,不想用的力度太大还是脚下绊着什么,她撞到了梦姗。梦姗来不及闪躲,身子一斜,“卟通”一声,落入了河中。

水花溅起的声响,让船尾吹风的两人都震愕地回过头。

“本宫不是故意的,只是碰了他一下······”紫璇花容失色地张口结舌辩解。

“又不是故意的。”贺文轩真想抓狂,想都没想,直接跳入水中。

“文轩,你脸上的红痘······”江子樵出声想提醒,已经来不及了。

“贺哥哥,你凶我!”紫璇委屈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直落,“那好,本宫也下河好了,看你心里到底放的是谁······”她赌气地闭上眼,往前一扑。

船夫喊成一片,江子樵急得直跳脚。

紫璇一入水,才想起自已不会水,只有胡乱挣扎。贺文轩还没看到前面的梦姗,就听到后面又有人落水的声音,他回过头,“该死的!”他咬了咬牙,无奈地回转身,拉住紫璇,向船上喊:“子樵,拉她上去。”

梦姗已经咕咚咕咚连喝了好几口水,手脚拼命挣扎,却止不住身子的下沉。在失去意识的一瞬间,她感觉到有一只手抓住了自已

江子樵和两个船夫合力把紫璇拉上船,又伸手向贺文轩。“文轩,你上来,冷兄早已下水。”

一道身影从水底冲出,如惊鸿一飞冲天,落在船上,冷炎怀中抱着昏迷的梦姗,冷峻的面容破例地凌乱了。他小心地把她放在船板上,拍打她的背,让她吐出一滩水。

湿淋淋站在船板上的贺文轩,傲目微微地眯成了一条线。他从线里看看冷炎,又看看梦姗,突然觉得这一切很碍眼。

“贺哥哥,我冷······”紫璇环抱着双肩,打着冷战。

“那你干吗跳下去,你以为这是皇家的温泉池?”贺文轩火大地对她吼着,“子樵,把那个包裹解开,里面贺东装了几件衣衫,扔一件给她。还有,紫璇公主,船一靠岸后,你立马从我眼前消失。”

紫璇难过地低下头,眼泪和水珠一并滴落在船板上。

“文轩,口气好点,紫璇公主毕竟是个小姑娘。”江子樵安慰地对紫璇笑笑,从船舱中取出一件长袍披在她身上。

贺文轩脸上的红痘不但没褪,现在更加变本加厉地出了许多,身上是又痒又湿,他恼火地直想咆哮。气鼓鼓地走向船尾,双手插腰,无名火直窜,有想和人狠狠打上一架的冲动。

紫璇不安地站在他身后,想道歉又不敢出声。两个人像比赛似的,僵硬成两两座雕像。

梦姗水吐得差不多了,仍不见清醒。冷炎忙将她翻过来,抱在怀里,深吸口气,对着她的嘴用力吹去。他的心咚咚跳着,不停默念着,快醒来,你不准有事,快醒来······

江子樵和两位船夫看得目瞪口呆。

“文轩······”江子樵低唤了一声,贺文轩黑着脸转过头,刚好看到冷炎从梦姗的唇瓣上挪开。眼前,立时金星直冒,一团漆黑。

“咳咳!”伴着一串咳嗽声,梦姗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冷炎将梦姗紧紧抱在怀里,冰眸中闪着欣慰、欢喜,“我差点以为······”他激动得说不下去。

“我······我喘不过气!”梦姗苍白的手指按住紧促地跳个不停的心口,虚弱得无法呼吸。

冷炎缓缓放松,抱着她走入船舱,倒了杯热茶递到她嘴边。

“我自已来。”梦珊抬眼,捕捉到船尾紧挨着站立的两人,清眸复又合上。冷炎固执地推开她的手,她只好以口就杯,啜饮茶水。

江子樵吩咐船家尽速返航。这一场乱,弄得几人衣衫尽湿。正值初秋,风吹来,凉意袭人。

“阿嚏,阿嚏!”梦姗感冒未痊愈,现在又落水,这下更是喷嚏连连。

冷炎急忙搓搓她的手臂,又平掌抵住她的胸口。

“啊!”梦姗低声惊呼,下意识地一缩身子,双手抱胸,那柔软的触感使冷炎一怔,“子樵,借下外衫。”他转身说道,脸上一派平静。

江子樵想说文轩那边有备用的衣衫,但想文轩那高高在上的性子,不见得肯给一个书僮穿,忙快快地脱下自已的外衫。冷炎给梦姗披上,拉在身前裹住。

梦姗从眼底悄悄地扫视了下其他人,不知别人有没看出她的异常。

“放心。”冷炎没有多说,但梦姗却听懂了,失血的双颊添了一抹胭红。

冷炎凝视着她的面容,肌肤白皙粉嫩,睫毛又黑又密,脸腮的线条柔和,樱唇泛着淡淡的粉红色泽,像花瓣一般······一向淡定自若的心突地怦怦乱跳起来。

船很快又回到了码头,“可以自己走吗?”冷炎看到梦姗刚刚还粉红如霞的唇瓣苍白如雪,俏容不红反青,两腿一着地,就直打颤。

梦姗咬紧嘴唇,感到心像一匹撒缰的野马,疯狂地驰骋着。“冷王爷,请麻烦给我叫辆马车。”这种熟悉的窒息感,已好几年没有了。

“你到底怎么了?”冷炎有点发慌。

“我······喘不过气来,送······我回家。”梦姗一双清眸无力地眨着,眼前的黑暗越来越重,她不得不把身子依进冷炎的怀中。

“文轩,萧公子的府邸在哪里?”冷炎急声问。

贺文轩漠然地摇摇头,“你问我我问谁?”口气很冲。

“萧公子看上去脸色不好,怕是冻了,赶快找个大夫看看。”江子樵对贺文轩说道。

贺文轩瞟了瞟偎在冷炎怀里的梦姗,冷笑一声,“没事,这种下人结实着呢,回去睡一觉,就好了。”他很生气,很生气,不知是气紫璇的无理取闹,还是气萧云的不小心,或者是气冷炎对萧云异常的关心,更气为什么救萧云的人不是自己,此刻把萧云拥在怀中的人不是自己。明明是他的书僮,冷炎却像筑了一座高墙,将他隔离在外。

“文轩,我把她带回行倌,找御医看看。”梦姗已经气若游丝,冷炎什么都不管了。

“小题大作。”

冷炎没有理会他,向等在岸边的两个侍卫一招手,侍卫把马车驶了过来,打开车门,冷炎小心地把梦姗抱了进去。

“冷兄,你不会真的好男风吧?”气急攻心,贺文轩口不择言。

冷炎身子一怔:“朋友这么多年,你不会不知我的性子。我从来不按规矩行事,我若真心喜欢上一个人,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贵族是贫民,一点都不重要。”

贺文轩傲慢地弯起眉梢,“那你现在是遇到这个人了?”

“我不知道,但我想她应该离我不太远。”冷炎说完,车门一关,留下恨不得去撞墙的贺文轩。

梦姗真的受了寒,浑身无力,一会儿发寒,一会儿发冷,在**哆嗦个不停。

“唉,小姐从娘胎里带来的心病,已经养得不错,怎么这样不小心呢?”头发花白的御医放下梦姗的手臂,直咂嘴。

“那能治吗?”冷炎忧心地问。

“这一夜,要是热度不退,小姐的心跳一直不能正常,就很难说了。”御医坐下来刷刷写了个方子,递给冷炎。

冷炎转身给了后面的侍卫。

“如果退了热,那是否就代表彻底痊愈?”

“只要注意调养,别冻着捂着,别让事情扰着,不发病就和普通人一样。”御医合上药箱,对冷炎施了个礼,出去了。

冷炎默默地坐到梦姗的床边,心疼地替她别好被虚汗沾湿的发丝。人家讲,女孩子家要娇养,真的没错。这样瘦弱的身子,像花朵般的脸,怎能不捧在掌心中。

一个丫环端着煎好的药,走进房中。

“今夜你们都去睡,我来陪萧公子。”冷炎接过药碗,放在嘴边,慢慢地吹凉。

午夜时分,梦姗缓缓睁开眼,直觉防备地望着房内。这不是梅园,也不是贺文轩的客房。她满头虚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冷炎依着她坐下,半扶起她,柔声道:“来,我们把药喝了。”

她死盯着那药,急促的心跳把胸前的被子都顶得起伏。清眸扫视下四周,像是在寻找谁,然后,她又把目光直直地投向房门,期待地张望着。

外面,一点声响都没有。她失望地低下眼帘,沙哑着嗓音,“麻烦王爷了。”

“没什么,我说过我们投缘,为你做什么,都是我份内之事。”

她想扯出一丝笑,但没有成功。小脸红得像个火球,努力地张开嘴巴,小口小口咽着苦涩的汤药。

终于,一碗药见底。

“王爷,你还是让我回家去吧!”她呓语着。

“你现在的身子不宜挪动,在我这里歇着就好。”他撤了汤碗,扶她躺下,只手小心地撑住她的颊侧,让他身形挡去大部分的烛光。

“我不是王爷的谁,怎么能打扰王爷呢?”她真的很过意不去。冷炎可是尊贵的王爷,连太子都怵他几分,那个十六姨,也懒得理会,现在却在她病床前端茶送药,不想受宠若惊都不行。

“现在不是,以后也许就是了。”冷炎的音量很轻,但说得很慢,唯恐她没听清。

她望着他那张没有太多表情的面容,是她头烧得太晕,听错了吗?他如此尊贵,如此权威显赫,见了几次,她就看见他性子奇冷,与人不亲近,礼貌中带疏离,独独对她无来由的关心、体贴。爹娘和姐姐们都说她聪明,可这个问题,她怎么就想不通?

药汤里加了睡眠剂,不一会,睡意来袭,可她想保持清醒,努力地睁大眼。

冷炎伸手轻触她的眼角,她直觉回避。

“别想太多,你只要接受就行。唉,还有些热度。”微凉指腹不舍地抚摸着嫩颊。

眼底再也抬不动了,她轻叹一声,无奈地跌进睡梦中。

冷炎凝视着她,一直看着,直到东方发白。心里面,像有只素手在轻轻拨弄着琴弦,一下,一下,又一下。

梦姗连着睡了一天一夜,黄昏时分,才撑着起了床。夕阳远山,龙江镇里起了一层淡淡的夜雾,朦朦胧胧的,看什么都不太清晰。冷炎不在行倌中,侍候她的丫环去厨房帮忙了。她披了夹衣,信步走到行倌的后院。前院对着大街,她嫌吵,刚坐下不久,就听到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往这边走来。

“炎儿,你都二十有六了,难道不想······”

“太子殿下,请直呼臣的全名。我说过千遍万遍,不是我不想成亲,而是至今,我见过女子无数,但没有一个是我要的。”

“那你也不能看上个男人呀!对了,那个粉面小公子呢,让小王去看看。”

“她在养病,暂时不能起床。”

梦姗往廊栏后缩了下,让一棵老树遮掩住她的身形。太子?她记起来,那个矮得象冬瓜、笑起来坏坏的男人。

“你今晚随小王一同出去逛逛,这龙江镇地灵水美,一个个女子养得水灵灵的,你只要尝一次女人的滋味,保准你立刻就变想法。这男人抱男人,想想都恶心,哪有女人丰润绵软,来得消魂。”太子不放弃地继续游说。

“谁说我喜欢男人了?”冷炎淡漠的语气里隐含着不耐。

“紫璇说的呀,她说······好了,当我没说这件事,你别拉脸!”宋瑾无奈地一摊手,“小王故意多留一天,就是想和你们两个好好的玩玩,谁知你们一个个脸拉得像谁欠了你多少债似的。罢了,罢了,小王识趣,这就走,这里有本书,你捎给那位粉面公子,小王允诺送他的。”

“什么书?”

“《如意君传》!”

梦姗差点从栏上滚下来,这太子还真言而有信,嗓门这么大,也不怕下人们听到。

过了一会,谈话声远了。她轻吁一口气,一抬头,冷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的面前。“刚好了一点,怎么又出来吹风?”一件披风轻轻地披在她身上。

“屋子里闷,我出来透透气。”白头渐淡,夜雾渐浓,离得这么近,她不太看得清他的面容。

“我送你回房!”他不敢再冒让她受寒的危险。

“你没去送太子吗?”她听话地起身。

“他去文轩那里接紫璇了,明天一早要回京,今晚龙江镇的商会要为他送行。”他让她先行,但始终离她不到一步。

“你不去?”她猛地回转身,唇瓣好似擦着了什么······他的唇吗?她一时羞窘得不知所措。

“我不放心你的身子,推掉了,也是不想理那些只会说奉承话的人。”他克制地握紧拳,俊容微微紧绷。

“贺公子会去吗?”她别过脸,抚摸着唇,耷拉着头。

“紫璇会缠到他答应为止的。”

两人来到厢房前,她忽然又转过了身,“冷王爷,多谢你这两天的照顾,我该回贺公子那里去了。”

“我已经打发贺西回去,有人为他端茶磨墨。”

“不是这个,而是······”

“你一个小姑娘,和三个男人住在同一屋檐下,即使装扮得再好,也是很容易让人识破的,你看我不就发觉了吗?文轩性子特傲,如果发现人欺骗了他,不知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我都好不容易找了理由让你住到行倌里,就为了避免那个后果,你受委屈,我会心痛。”他走近一步,在她耳边哑声道。

她沉默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王爷,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关心,对吗?”她扬起眉,迎上他有些诧异的目光。

他凝视着她,“那天,在码头,我知道你醒着,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文轩,你应该也听到了。”

“不对的。”她困惑地摇摇头。

“我冷炎,活了二十六年来,心里面没有住过任何人,只有你愿意,这心门随时为你打开。”

“这不像你讲的话?”她苦恼地皱起眉头。

“以前我没机会说,因为还不曾遇到你。”他眼底眉梢都是淡淡笑意。

她躲闪着他的目光,无助地玩着腰间的丝绦,“我从没有这样去想过。”

“我也没有想过,但发生了,我就不想抗拒。萧云,你那么慧黠,一定懂我的心思,你也不必烦恼,试着接受我就好。如果觉着为难,我也不会勉强你的。”

“我才十六呢,王爷!”她讲得非常含蓄,却无比清楚。

“嗯,我长你十岁。”他徐徐抬眸,徐徐笑着,“真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嫌弃我老么?”

“那倒不是,只是······我也不知说什么好······”梦姗无助地咬住了嘴唇。

“那就别说了。这两天尽吃些素净的粥,想不想去外面吃点别的?”冷炎巧妙地转了话题。

如果她进屋,他一定要跟进来,然后两人同进晚膳,还要闲聊。这个时候两人同处一室,很尴尬。“嗯!”

他替她系好斗蓬,“今晚你来挑饭馆,上次那家真不乍样。”

“河畔有几家不错的,很干净,这个时候能吃到上游过来的桂鱼。”

“那走吧!”

两人安步当车,正要出行倌,“王爷,”一位侍卫骑着马急匆匆地过来,跳下,抱拳施礼,大门上悬挂着的门灯,映出他一身的风尘仆仆,“查到瓷器的下落了,就······”

“你没看到我要陪萧公子出门吗,有事等我回来再说。”冷炎威严地喝住侍卫接下来的话语,“你看你这一身的泥,快去洗洗。”

“王爷,你去忙正事,我不要紧的。”梦姗忙说道。

“瓷器集会上的纠纷,不是什么大事,我们走。”

她深吸口气,不再多话。

河畔的饭馆离行倌不远,两人走进厅堂,小二忙不迭地将两人迎进二楼。

冷炎体贴地侧过身,等梦姗上了几级台阶,才跟上去。二楼空的位子不少,两人捡了个靠窗的坐下,只听到邻桌的一位客人一直在长吁短叹。

“唉,江家班的戏真不是盖的,我长这么大,头一回,一出戏,连着看了三场,回味无穷呀,可惜就是演的时间太短了。”

“可不是,那出《柳毅传书》,许多人看的是声泪俱下!”旁边有人附和。

梦姗一惊,江子樵走了,那大姐的婚事呢?

“王爷,江家班走了吗?”她扭头问冷炎。

“不要叫我王爷,太生分了,叫一声冷大哥,不算过分吧!”冷炎已点好了菜,轻声叮咛着小二要注意少油少盐,“对,他们是今天早晨走的,西京城的戏园子都催好几回了。”

“所有的人都走了吗?江班主也走了?”

“当然,他是戏班的头,怎么能不走呢?”

“那······那天,他不是接到蓝大小姐抛来的绣球,这亲事成了没有?”一种不安涌上心头,梦姗有点坐不住了。

“也就为这事,他才走得急的。”

“为什么?”

“我听文轩说,蓝家逼婚,而子樵还没做好成亲的准备。子樵最会怜香惜玉,红颜知已遍天下,在情感上总怕厚此薄彼。他可能听了文轩的劝,想想这突如其来的亲事,有些蹊跷,他不想把自已的一辈子与一个小镇女子系在一起。”

“小镇女子怎么了?他当初若没有意,为什么要接近于她,给她希望呢?”梦姗急得眼都红了,两条腿直哆嗦,可怜的大姐,那么柔弱,不知能不能承受这样的打击。

“文轩说那女子对子樵似乎也并没有那么深情。萧云,你认识那位蓝大小姐?”冷炎讶异地挑着眉。

文轩说,文轩说······什么都是那个贺文轩,一定是他在背后说了什么,江子樵看上去就不像太有主见的人。梦姗想起游河时,江子樵和贺文轩在船尾站了很久,一直在聊什么,肯定聊的是与大姐的婚事。讨厌的自大狂,她真是恨死他了,恨死他了······

“王爷,我现在什么也吃不下,有事先走。”不等冷炎回应,梦姗急匆匆地往楼下跑去。

冷炎没有追过去,他看着窗外月光下的运河,一艘货船吃力地逆水而行,纤夫埋下身子,一步,一步,无比艰难。以后的日子,他大概也会像这般艰难,但是值得。

事情比梦姗想象得还要严重。

江子樵不仅不负责任的逃了婚,更让人气愤的是,他悄悄带走了周晶。一夕之间,蓝荫园中,天色一变,满园凄风苦雨。

爱情像个美丽的泡泡,来到眼前时,散发出五彩的眩目的迷光,令人窒息,令人神往,忍不住绘下一幅幅绚丽的蓝图,可是还没等你的手碰触到,它就无声无息地在阳光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它就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坏消息传来时,丹枫还在枫园里绣着鸳鸯枕!她先是呆呆地坐着,觉得这不可能是真的。当她看到下人们射来一道道同情的视线时,她的泪下来了,然后就再也没有停止过。她不吃不喝,不睡不动,只是哭,直到把自己哭到晕厥,她才平静了下来。

梦姗走进枫园,瞧着病榻上姐姐哭肿的小脸、娘亲语无伦次的唠叨,心被撕扯成了两半,一半是为姐姐担心,一半是对贺文轩的憎恨。

好不容易把娘亲劝回了房,她在姐姐的榻前坐下。

蓝丹枫幽幽地睁开眼,新的泪水又涌了出来。

“傻瓜姐姐,这其实不是件坏事。你现在算是真正认识了江子樵是个什么样的人,一切都还不晚,你们还没结婚。一个没有主见、朝三暮四、没有责任心的懦夫,不值得得到你的深爱。”梦姗心疼地抱起姐姐,暗暗发誓,这次的羞辱,她一定一定要变本加厉地赎回来。

蓝丹枫哭泣稍止,神色仍郁郁的,低着头默默出神,“我······只是觉得让爹娘因为我而蒙羞,特别不孝。我没什么的,我······会努力把他忘掉,生活又会回到以前那样。”

最后一次见子樵,就在枫园中,他温柔地亲吻她,抓着她的手,说怕她多想,一大早就追过来解释。这才隔了一天,一切已成过往。他的话有几句是真心?

蓝丹枫悲痛地闭上眼。

怕妹妹担心,蓝丹枫故作用轻快的语气说道。“过两天,我想去白云观陪祖母,也算散个心!”不用说,她现在一定成了龙江镇街头巷尾的笑料。远离绯闻的漩涡,算她无用躲避也好,她只想有个安静之处,好好地疗心伤。

在龙江镇里、府里,她会听到子樵的名字,她也仿佛看到子樵的身影,不走,她会陷在这自怜的幽怨里发疯的。

“我明白,你等我两天,我和你一同回道观。”就在这一瞬间,梦姗拿定了一个主意,清丽的面容一派凝重。

账房的门关得严严的,府里面也没往昔的生气。秋天,本身就是个萧瑟的季节,置身于其中,不由得心底就浮出一丝凄凉。

“爹爹,我可以进去吗?”梦姗轻叩着门。

门应声从里开了,梦姗轻抽一口凉气。也许以为丹枫的打击是最重的,才两天,爹爹像老了十岁,颊骨突出,眼窝深陷。

梦姗轻轻走上前,扑进蓝员外的怀里,“大姐那么美,性情那么乖巧,一定会嫁个比江子樵好上百倍的男子,你不要难过。”

“丹枫这婚事,爹爹并不意外。若是江班主真心爱丹枫,想一生一世不分离,他就不会这样子了,事实证明,他不是,这是件值得庆贺的事。”蓝员外拉着女儿坐下,抚摸着梦姗的发丝,眼中的情绪很复杂。

“爹爹和我的想法一致。”梦姗双眸亮如星辰。“可你为什么几天不见,都快不像姗儿俊雅的爹爹了。”

沉思地注视着小女儿好一会儿,蓝员外长叹一声,“姗儿,你可知道,你二姐失踪了吗?”

听爹爹这样一说,梦姗这才发觉回家这好一会儿,是没见着二姐。“失踪是什么意思?”

“你回来的那个晚上,你二姐说出去一下,然后就再没回来过,后来,捎了封信,说去西京寻瓷器。我怕你娘亲害怕,到现在也没敢提下。”蓝员外忧心忡忡地站起身,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几丝夜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进微微的寒意,“虽说她也随我做了几年生意,可是她毕竟是个女儿家,也没出过远门,爹爹不敢多想,越想越怕。”

“什么珍贵的瓷器?”梦姗有些不解。

蓝员外犹豫了一下,打开门,看了看外面,又关上,拉着女儿往账房里面走去。他小心地打开一个柜子,从柜子里取出一只瓷器,不像碗也不像盘,底部有四足,器形端庄、典雅、大方,色泽滋润莹澈、蓝中带绿,微微闪现淡粉色的柔光。

“这只盘不是祖父的吗,是只猫食盘。”梦姗小时候在账房玩耍,看到爹爹有时候会把这件瓷器拿出来擦洗。

“市面上有这样尊贵的猫食盘吗?”

梦姗摇摇头。这盘看上去比人家摆设在中堂上的花瓶还要高雅。

蓝员外谨慎地用布把瓷器包好,又放回原处,“这种样式,只有官窑里才有,专为皇上制作的,也称御猫盘。”

梦姗一向聪明,陡地预感到什么,呼吸都变得浅浅了。“那我们家怎么会有?”

“五十年前,你祖父就是官窑的大工匠,瓷艺是最最好的。宫里用的餐具、摆设和贡瓷全是你祖父制作。后来,你祖父为了你祖母,偷偷离开了皇宫。因为那时制瓷还算是朝廷的秘密,工匠是终生都不得出瓷窑。”

“现在瓷艺全部开放了,爹爹你在担忧什么呢?”梦姗拧起了秀眉,小手不自觉地握紧。

“你知道盗窃朝廷秘密和私自出逃、再加上诱拐皇妃,要犯什么罪吗?”蓝员外问道。

梦姗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祖母是皇妃?慈祥高贵的祖母是皇上的妃子?老天,梦姗感到脑子不够用了。

“何况至今你祖父的瓷艺还没有任何人比得上,好的瓷器,内行人可以一眼就辨出工匠是何人,所以你祖父在世时,没有烧过一件瓷器,但他把技艺传给了我,我怕失传,才来到了龙江镇,但一直也是小心翼翼。我以为,几十年过去了,应该没人记得这件事,这两年才悄悄烧制了几件,捎到邻国出售,没想到还是被人认出来了。”蓝员外后悔的一拳打向桌子。

梦姗失声惊呼,心疼地握住爹爹的手,放在唇边呵着。“二姐要寻的瓷器是······?”

“是我最近才烧的三十二件高脚杯,不想在送货时,被山贼劫走了。”

“他们不是山贼,实际上是?”梦姗跌坐到椅中,“这些人花这么大的劲,就为了瓷艺?”

蓝员外苦恼地皱着眉,“我也搞不懂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但你祖父当年的事,若要追究,还是要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

账房的气氛陡地沉默了下来,父女俩面面相觑,感到一股无形的恐惧铺天盖地而来。

“我本想把你们三姐妹早点出嫁,然后便与你娘亲回老家,把蓝荫园丢给你堂兄蓝怀树,让所有所有的事都埋在尘埃之中。但现在看来不行了,丹枫婚事无望,双荷失踪。姗儿,你不要再和贺公子斗气,回来吧,明天怀树要到龙江镇了,我们一家离开龙江镇,天下之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如果二姐回来找不到我们怎么办?”梦姗不赞成爹爹的逃避,“爹,也许事情没那么严重。”

“我也希望不是那么严重,可爹爹的心慌乱地跳个不停。姗儿,你们都小,没有吃过什么苦。爹爹小的时候,随你祖父、祖母一直飘泊不定,那种日子真不敢回想。”

梦姗安慰拍拍爹的手,“再等两天,看二姐会不会回来。既然有信,证明二姐目前无恙,你仍像往常一样做事,大姐说要去道观住,明天差人送她走吧。”

“你不能再生出什么事,回家吧!”

梦姗想了想,“好,爹再给我一天的时间,我后天回来。”

第二天,东方刚露出鱼肚白,一辆轻便的马车缓缓地出了蓝荫园,车上坐着伤心欲绝的蓝丹枫。她眷恋地从车帘间看着曙光中的龙江镇,闭上了眼眸。

同一时刻,梦姗仍是儒生的打扮,也出了门。

行倌里的下人们起得早,门厅、庭院,已清扫得一尘不染,冷炎背手,站在一棵古老的槐树之下。

梦姗一出现,他就看到了。没有迎过去,只是静静地站着,等着她靠近。她眉宇间新添了一缕忧伤,像掠过庭院的晨风,自然又贴切。清眸恬静,又有些恍惚。

“我担心了你一夜。”冷炎的眼光有一丝波动,“你那样匆匆忙忙走开,我以为再也不会看到你的。回来了,就好。”

他没有追问她离去的原因,这让梦姗松了口气,但在他目不转睛的凝视下,脸颊不受控制地染上了一层粉红,但她对于他,只有感激。爹爹的那番话,她已非常清醒。他是江子樵的好友,是西京城的高贵王爷,而她的大姐是江子樵弃婚的女子,她的祖父是朝廷的逃犯,从哪一方面,他们都不该有牵扯。

“冷王爷能陪我去下贺公子的小院吗?”她故意用疏离的语气说道。

“你应该知道,只要你开口,我都不会拒绝的。”冷炎语带责备。

“我想请你为我与贺公子的棋赛做个公证。”这是最后一次麻烦你了。梦姗平静地抬起眼,看着冷炎。

小院的院门半掩,紫璇清脆中带有独有的少女娇媚嗓音清清楚楚从里面传了出来。“贺哥哥,茶泡好了,我给你端进去好吗?”

“我还要重复几遍,不要烦我,不要烦我。”贺文轩的怒吼声响彻云霄,让人很难想象出这么中气十足的吼声是出自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翩翩才子之口。

梦姗闭上眼,仿佛看到他颈侧青筋浮起、脸色扭曲到变形的气急败坏的样子,她讥讽地一笑,抬手叩门,一双修长的大手突地握住了她。

梦姗怪异地震了一下,急促地想甩开那只手,怎么她的手会在他的皮肤下感到一股羞人的灼烫,“冷王爷?”她瞪大了明眸。

冷炎黑漆的眼瞳温和地看着她,“文轩不是图有虚名的传说,他是货真价实的才子,他在琴棋书画上的天赋,令人叹止。你现在心情就不太好,我不想你再因为别的,而更加悲观。”

冷炎这话说得非常委婉、含蓄了,萧云和贺文轩对弈,结局只有一个。

“我输得起。”梦姗一笑,“何况我并一定会输。”她抽回手,自信地叩门。

到底长了她十岁,冷炎心情一点也不敢轻松。所谓输赢乃是兵家常事,输得起才赢得起,但萧云这一脸的固执和往前冲的蛮劲,在心态上,就输了一层。人心是长偏的,哪怕是认识了二十多年的好友,但只是见了这小丫头几面,他的心不由自主就倾斜向她了,怕她郁闷,怕她委屈,怕她难受。

就是一个眼睛大大、长得清丽,气质出尘的小姑娘,讲话还很冲,时不时还会闹个小脾气,不知哪来那么多的魔力,让他莫名其妙地就象被她的一颦一笑给束住了,挣都挣不开。为她做的每一件事、说过的每一句话,都非常自如,好像经常所为,其实那都是他的第一次。

冷炎,朝中百宫“杀手”,提起他的名,文武大臣都脸色一变,为什么会给一个小丫头给牵住了呢?

明知她赢不了文轩,可他企望输的那个人不是萧云。冷炎苦笑,这现象是不是传说中的“重色轻友”?他预见将来,这抹“色”对他的影响会很大,可能会超过他的想象。但他不想抗拒。

贺东来开的门,见到梦姗,一愣,然后友好地一笑,“萧云,你身子好了吗?”

紫璇也跑出来了,看向梦姗的眼神闪过一抹内疚,是她害萧云落水,然后冻伤的。但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不会在意这些事的,她很好就扬起下巴,以鼻孔对人。

“炎儿,来啦!”她只对冷炎打了个招呼。

冷炎没有应声,关心的眸光一直围绕着梦姗。

“我好多了,贺公子在家吗?”梦姗四下张望。一尊门神脸色铁青地站在廊沿下,从抿紧的双唇迸出话,“你还认识这个小院啊!”

梦姗不理会他的语气,“贺公子,萧云的家中发生了一些事,恕萧云不能履行三月之约,请公子见谅。如果公子觉得方便,那么就请公子把三月后的对弈提到现在,如何?”

真的开了口,梦姗没有一丝慌乱,清晰而又条理地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仿佛考虑得很成熟。然后很想哭。她在这小院只呆了前前后后不过五日,里面的一草一木,一房一厅,一桌一椅,一笔一墨······她都那么的喜欢。现在,再喜欢,都要舍弃。

一股怒气蔓延,十指已在身后成拳,贺文轩俊美如玉的面容蒙上了薄冰。哼,这人病了几天,却多了几份猖狂,无非就是仗的冷炎的势吧!“前不久,你才输给我,这几天,棋艺高深了?”

紫璇捂着嘴在一边吃吃地笑了,“本宫今日算是什么叫做‘班门弄斧’。”

梦姗微闭下眼,“贺公子,这比赛你是接还是不接?”

“接!”贺文轩一咬牙,心里面狠狠地被扯了一下,无名火突突地往上窜,“本公子向来有成人之美,你若想输,我成全你。龙江镇哪座茶馆最热闹,我们就在那儿下。”

“正合我意。”梦姗弯了下身,“我先去那边恭候贺公子。”

贺文轩嘴角勾起冷笑,“贺东,更衣。”

萧云今天很怪,以前他没见到他这样,今天他的眼中有一股怨气、寒气,甚至像是杀气,像孤注一掷般,和平时惹恼他时是不同的。但是对于一个公然向他挑衅的人,他是不会手软的。见异思迁的东西,贺文轩立誓般的握紧拳头。

“天,有这等好事!”宋瑾从龙辇中跳了下来,一双邪目闪烁着兴奋的波光。他正欲起驾回西京,突然听到街上的人都在奔走相告,说贺文轩与另一位萧公子要在天恩茶馆举行棋赛。

宋瑾大笑,一甩袖子,“这种好事千载难逢,不谈输赢,能公开向文轩挑战,就是勇气,小王不能错过。那小王就再停留一日,明日回京。”他摇摇折扇,一脸看戏的好心情。

陪同的官员叹息,这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太子昨儿为姑娘们停留一日,今儿为棋赛区停一日,如果明天再出来个新鲜事······唉,干脆把皇宫搬到龙江镇好了,不知皇上允不允许?官员后脑勺一阵发麻,无奈地摇摇头,忙追上走得飞速的太子。

天恩茶馆的掌柜真是受宠若惊,如此影响巨大的赛事竟然放在他家举行,不知是天空中哪块飘来的云彩。现在二楼都清空了,腾出厅堂做赛场,但一楼来的茶客可比平时多太多,街上也挤得水泄不通。当朝太子也光临了,真是祖上蔽荫呀!

“这边请。”他恭着腰,领着太子往二楼走去,两人身量都不轻,踩得楼板咯吱咯吱直响。

“嘘,轻点,别扰了他们。”宋瑾小小声地说道。

掌柜的只敢点头回应。

二楼,空****的厅堂内只有一张方桌、两把宽背椅、一个香案,一柱香刚燃不久,清凉的檀香味飘溢在室内,贺文轩与梦姗对面而坐。这次,贺文轩没有让萧云,两人按照时下的规矩,以划拳来决定谁执黑先走。

结果,仍是梦姗执黑。

两人只走了十子,梦姗的小脸绷得紧紧的,贺文轩看不出紧张,但落在棋盘上的视线非常专注。

“战况如何?”宋瑾不敢惊动了下棋的人,走向一边观望的冷炎和紫璇,贺东贺西在另一处作后勤服务,点个香、倒个茶、递下布巾。所有的动作都是轻轻的。

紫璇白了宋瑾一眼,“刚开始呢!”她用唇语回道,“皇兄,你又不回京?”

“小王乐意。”宋瑾一翻眼,露出“你奈我何”的神情。

“炎儿,咱俩赌一下,一万两银子押注,你赌谁赢?”干巴巴地盯着两个下棋的人,很没趣,宋瑾眼睛一转,玩兴大起。

冷炎皱起眉,不屑于这种小把戏。

“赌下吧,赌下吧!炎儿,小王一眼见到那小书僮,就喜欢,我们相谈甚欢,相见恨晚,他还真不让小王失望,竟然敢挑战文轩,小王心里真乐开了花。小王赌萧云赢!你呢?”

冷炎以为自己错听,寒目微眯,“你赌萧云?”

“嗯嗯!”

“那好,我赌文轩赢。”眉宇一松,他退后一步,拉了把椅子坐下,就着一杯新砌的兰雪茶,抿了起来。

宋瑾瞧他那神态,感觉腰间的荷包一松,一万两银子没了。没了就没了,他就看着萧云爽,先在口头上赢一回。

“算我一个。”紫璇凑了过来,“我赌贺哥哥赢。”

冷炎一会儿一杯茶已见底,店小二又给他满上一杯,他没有接过,搁在桌上,任热气遮住视线。朦胧中,看到贺文轩怔了下,抬下眼,看了看萧云。

贺文轩掌心里密密的都是汗,腿脚僵硬得有些发麻。他轻敌了,真的轻敌了。萧云一上来就气势汹汹,不顾性命、不按条理的往前冲、往前杀,小到一寸疆土,大到半片江山,只要能争取的,哪怕牺牲所有,他都会去争,完完全全不留余地。就是这样,怔住了自已,从而自己下得有些保守,心情也做不到稳定。就在自己一闪神之间,萧云又连进了几步。

今天,萧云的棋风和那天初见时迥然不同,应该说,那天,萧云并没有用全部的实力对他对弈。

真正的高手,不是你下赢了这盘棋,而是你在与你势均力敌的敌手面前,你如何不动痕迹地让自己输,而又输得那么体面。

贺文轩闭上眼,接过贺东递来的热布巾,轻拭了下面容。他可以可以肯定,萧云是个与他不相上下的高手,不需要三月,现在,他已经感到那股大军压境的震憾。

那天,他故意放水提出来到自己身边三月,是什么缘故呢?

贺文轩睁开眼,探索地看看萧云。他手中执着一枚黑子,秀眉拧着,在沉思。

贺文轩扫视了下棋盘,命令自已打起十二份的精神,不然,再过一会,他二十四年来不败的神话就要告终了。但,他还是惊出了一身的汗。

天下何其之大,能人辈出,萧云才十六呀,就有如此神出鬼没的棋艺。这股后浪真要把他这前浪拍死在沙滩上。

两柱香完结,一盘棋还没见分晓,已到午膳时分。冷炎让人封棋,几人就在茶馆里用了简单的午膳。紫璇识趣,没敢缠贺文轩,她可能没有想到萧云能撑这么久。用膳时,贺文轩默默地吃着,看不出什么表情。

萧云刚病愈,下棋很耗心神,她没什么胃口,冷炎让掌柜的煮了点参茶,硬要她喝了几口。宋瑾地看着冷炎,惊愕得嘴巴张得大大的,他的炎儿真的对小书僮有意思。

膳后,两人休息了下,然后开棋继续。

下棋的人不觉着时光的流逝,观棋的人却把脖子都仰酸了,眼看着秋阳西斜,西方的天空泛起片片余晖,掌柜的好心地上来问要不要掌灯,这棋赛还没完。

“贺公子?”终于,梦姗出声了。她缓缓抬起头,直直地看着贺文轩,小脸红通通的。

贺文轩艰难地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两人都站了起来。

“谁赢了?”宋瑾一个大步跨过来,急不迭地问道。

紫璇小心翼翼地站在贺文轩身后,大气都不敢喘。冷炎一动不动地站着,嘴角噙起一缕欣慰的笑意。

“和棋了。”贺文轩疲惫地回道。

“什么?”宋瑾眼珠子瞪得出了眶,下了一整天,竟然是和棋,气死他了。

贺文轩摆摆手,“我想静一会。”是的,是没有输,但对于天下第一的贺文轩来说,和棋也就是输棋。天下第一,顾名思义,只能有一个,现在有两个,那还是天下第一吗?而对方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

他见过萧云的字、萧云的画,萧云还有许多许多地方,他还不太了解,但眼前这一切,就足够他震惊了。贺文轩真正的敌手出现了,他必须要严阵以待,稍一松懈,就会输得一败涂地。

梦姗好像很满意这个结果,秀雅的薄唇微微一倾,她忽然转过身去,轻轻扯下头上的书生巾,任一头如云的发丝散在身后,樱唇一点,双瞳如星,粉腮酡红,只一瞬间,像是换了个人,周身散发出绝美的······少女气息?

贺文轩心在抖,地动山摇般的抖,不,不要是那个结果?

宋瑾兄妹对视一眼,纳闷地耸耸肩。

“贺公子,因为你一开始错把我认作是小道士,我只好顺你的意,扮成了男子,做了你的书僮。萧云是我的真名,但我还有一个名字,就是你口口声声不知羞耻的蓝家三小姐蓝梦姗。今天,贺公子承让了,梦姗在此谢过。”她落落大方的道了个万福。

宋瑾和紫璇都呆住了。

一桶冰水迎面泼下,贺文轩狠命地咬着嘴唇,才没有跌坐到椅中。

“你使计······来我身边,到底是何故?”贺文轩咬牙切齿地问道。

梦姗微微一笑,“因为你说你若输了,便去娶一位蓝家小姐。我怎么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呢?龙江镇上的小门小户出来的上不了厅堂的女子,配不上你这位天下第一的大才子,所以我只好输了。”

天空中像落下一只巨掌,对准贺文轩的俊容,狠狠地掴了过去。他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他深深地看了梦姗一眼,突地推开众人,跌跌撞撞地往楼上冲去。

前所未有的狼狈。眼前一花,连滑几阶下去,整个人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终于,终于,她终于让那个傲慢无礼的家伙尝到了什么叫做羞辱的滋味,积压在心头的那口恶气痛快地吐出来了。梦姗徐徐张开紧握的双手,闭上双瞳,深深地呼吸。可是,为什么浑身气力像被抽去了一般,心情没有轻松一点呢?她反而感到茫然失措、心乱如麻,烦恼透顶,像是无法支撑,她不得不紧紧抓住桌子的一角,身心疲惫地让她很想放声大哭。

那个在观云亭边上握着的她的小手,说你长大后也会成为大哥哥这样的人的白袍少年,再也不会出现了。他是输了棋赛、输了尊严,而她又赢了什么?

“佛祖呀,你真的是女子?”宋瑾像是才回过神来,眼瞪得大大的,把梦姗看了又看,“说实在的,文轩神气了这么多年,小王做梦都想看到吃蹩的样子,可是,那也要输给你一个差不多呀,输给你这么个小女子,他不会羞愧到自尽吧?”

“皇兄,你别胡说。”一边的紫璇急了,恶狠狠地瞪着脸色苍白的梦姗,“贺哥哥哪里输了,是和棋,再说这只是一局棋,贺哥哥会的何止是棋,本宫才不信你样样都胜得过贺哥哥。就是你胜了,在本宫心里,你永远是下里巴人,贺哥哥才是真正的阳春白雪。”说完,她愤怒地一跺脚,扭身拎着裙摆就往楼下追去。

做后勤服务的贺东贺西在别人呆愕的辰光,不知何时已不见。

宋瑾一双邪目眨巴眨巴的闪着诡异的光泽,“皇妹说得也不错,是和棋,没人输没人赢,文轩也不要往心里去,他仍是天下第一才子。至于蓝小姐,小王再向父皇奏一本,赐封你为天下第一才女,不矛盾吧!才子和才女,这很公平吧,井水不犯河水,文轩应庆幸蓝小姐是小姐,而不是萧公子。嘿嘿,小王见过女人无数,有妓女、戏女、舞女、浪女······从没见过才女,蓝小姐,小王能否有幸请你一起吃个晚膳?”

他自以为是地摇着折扇,轻轻地凑到梦姗面前,一双长臂挡到了他的面前。

“太子,天色不早,为了你安全着想,请速回行宫歇息,不要让内务府众官员们为难。”冷炎拱手说道,语气寒慑逼人,不容拒绝。

宋瑾咧嘴呵呵地笑,“炎儿,你别大煞风景了。龙江镇上都是良民,谁会害小王?小王难得见到如此慧黠兰心的女子,相谈正欢时,你插一脚,不好吧!”

“太子是要我亲自送你下楼吗?”冷炎一个字一个字齿缝里挤出一句问话。

“别,别,”宋瑾忙摇手,留恋地瞥了眼梦姗,“蓝小姐,那小王先行一步,改日咱们再约。小王那里还有几本好书,咱们可以边看边切磋,很有意思的。你试过一次,就会喜欢上的。”

“太子?”冷炎这一声是吼出来的。

宋瑾翻翻眼,不太情愿地边下楼边回首。某些时候,他这个外甥比父皇还要讨厌、烦人。找个机会,他要把他发配以边疆去。那个时候,他就可以随时来找蓝小姐,与她花前月下,下棋、吟诗、作画,并肩偕手、出入相对。想到这里,宋瑾心情大好,美滋滋地咧大了嘴。

倒茶的店小二也识趣地下了楼,微微摇曳的烛光下,现在只有冷炎和小脸雪白的梦姗。

“蓝小姐,是在茶馆用了膳回去,还是回行倌用膳?”冷炎尽量让声线温暖一点、轻柔一点,显然这不是他的强项,声音出来后,怪怪的,微微有些颤抖。

梦姗收敛心神,背过身,把散在身后的发丝用书生巾简单地束起来。

“这些日子,麻烦冷王爷了。梦姗已经让总管送了点自家瓷窑制作的瓷器和当地的兰雪茶到行倌。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望王爷笑纳。”她盈盈弯了下身,越过冷炎,像具幽灵一般飘向楼梯。

“几只瓷器和几包兰雪茶,就要把你我之间画上句号?”冷炎一声轻问拉住了她的脚步。

“其他的,梦姗无能为力。”梦姗杂乱无绪地低下头,毫无刚才的犀利与强悍。

“我有要求你给过我什么?”冷炎走到她面前,咄咄地看着她,“不要告诉我,因为我和文轩是朋友,就不再想理我。这个理由太牵强。以后,我仍是文轩的好友,但我也很想做你的冷大哥,这不冲突。文轩也没做什么错事,他只是有点被宠坏而已。我不知道你这么个聪慧绝顶的小丫头,还会钻这样的牛角尖。”

梦姗抬头看他,在他的目光下,觉得吞咽困难。“冷王爷,你过不久就会回西京城,我有可能留在龙江镇,有可能会回道观,我们不可能有交集的。你们都是天上的彩云,而我定然是地下的尘埃,云泥会相融吗?”

“交集在于人,你不要对我说这些,我和任何人都不同的。”冷炎有点薄怒,语气之中不免有些斥责。

“冷王爷,我家里还有事,不多聊了。”梦姗觉着和冷炎说不出个结果来,消级地想回避。

冷炎没有为难她,回身端起罩灯,照亮了楼梯,“第三块楼板有根钉子松动了,下楼时,不要让袍摆勾着。”

梦姗没有应声,但是拎起了袍摆,每跨一步都小心翼翼。

楼下,护卫宋瑾的官兵都已散去,只有冷炎的四个侍卫一动不动地立在门边,像四根会眨眼睛的木桩。

街上,秋风肆虐,满街狂飞的落叶,沿街挂着的灯笼东摇西摆,一地的红光四散。

一阵冷风扑面而来,梦姗不禁打了个冷战。冷炎拿过侍卫手中的披风,在众人瞠目结舌的视线里,不动声色地为梦姗裹上,梦姗想推却。

“大夫说过,你的身子不能冻着、捂着。”冷炎说得好像不是自己想关心她,而是在遵照大夫的叮咛。

冷炎没有要马车,也没有骑马,两人沿着大街,迎风步行,四位侍卫跟在后面。

“冷王爷,你为什么不吃惊我是蓝家之女呢?”梦姗突然出口问道,口气中不无试探。

冷炎抢步上前,用身子遮住风口,“你姓蓝还是姓黄,有什么区别?我初见你时,你叫萧云,现在叫梦姗,对于我来讲,什么都没变,你还是那个让我觉着投缘的小姑娘,不过,你越来越让我吃惊了。这么个小丫头,竟然深藏不露,棋艺高超得令人啧舌,你的画和字,我都见过。你若是男子,怕早就才惊朝野。”

“蓝家在龙江镇上也算是瓷器大户,冷王爷没听说过?”梦姗眯起清眸,扭头看他。

冷炎只着了一件锦袍,站势笔直,眉目间威仪俊朗。“我这次来龙江镇是为了其他事,和瓷器集会没有关系。因为子樵,我有幸拜访过蓝荫园,很美丽的园子,你住在梅园?”小丫头的问话咄咄逼人,他不能再绕开了。

梦姗叹息一声,“大姐抛绣球那天,我就见过王爷。你与江班主来时,我也在园子里。可惜事与愿违!我们蓝家最近事情好多,没几件顺心的,爹爹和娘亲愁得头发都白了许多。”

“姻缘天注定,不要强求。”冷炎又恢复了惜言如金的样子。

不知觉,两人已来到了蓝荫园前,冷炎停下脚步,“你今天心情有点不平静,我不再多说什么,明天我再来看你。我们之间,我不想就这样结束。我还会在龙江镇呆几天,所以梦姗······我可以叫你梦姗吗?”

梦姗脸一红,“当然。”

冷炎嘴角一弯,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他不太自然地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肩膀,“明天见!”他转身走向人迹稀落的街头。

“你的披风?”梦姗在后面叫着。

“先放在你那里。”冷炎的声音随风飘来,缓缓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梦姗眉头蹙拢,噘起嘴,直到看不到他的身影,才回过身去。

隔天,阴云密布,雨丝横飞,呵一口气都像会冻成冰水。双荷依然没有音讯,堂兄蓝怀树到了,木纳笨拙的样子,梦姗看看蓝员外,家中的瓷窑能交给他么?

“娇白,我出去走走。”冷炎的披风,她让人洗好熨干送去了行倌,她不敢再独自面对冷炎。他的来势太凶猛,她担心自己无法抵挡。是的,他很杰出,很体贴,珍惜她,珍视她,可能因为做得太好太满太完美,她总觉得那不是真的。如果拒绝,似乎自己很不懂事。所以,能避一时是一时。

梦姗从后园的角门出来的,走过一条石径,就是蓝荫园自建的码头,专为往外运送瓷器时泊船的。瓷器集会过了,运河里泊着的船没前几天那么拥挤,但还是一条挨着一条。

因为下雨,商人们没有出船,在船里哼曲,陪着老婆孩子,缕缕饭香和着笑语声从船舱里飘了出来,有一两个孩子调皮在跑到船板上淋雨,惹得娘亲在后面疼惜地追骂。

梦姗很喜欢这种人情味浓浓的简单生活,她贪婪地看着,沿着河岸来来回回走了两三趟。走到一棵老槐树下,裙摆上沾了点泥巴,她弯身轻轻抖动裙摆。一道身影将她整个人罩住,她呆呆地看着那双黑色皮靴,目光沿着珠灰的锦袍慢慢向上。

她抬起头,贺文轩像行遍千山万水般疲惫地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神很陌生,像是感慨,像是不得已,像是矛盾,像是抑制,像是······

她扭身就走,很快拐上石径,前面就是角门。

贺文轩人高腿长,几步就跑到了她的面前。“我有话和你说。”他平息了下呼吸,声音嘶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