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听了主君的明言正告,瑶风皇后非但没有感到宽怀,心中反而愈加气闷,却又无可发落处。想到那云无忧自封妃承恩后也不曾来皇后宫中行走,不知她是存心怠慢还是识趣退避。然而主君对她的袒护之心又是如此明确,自己一时倒也不便寻她的不是。
况且这一向里,晴妃的身体百般不适,不便接驾,只要深居静养,主君竟也并不常往锁云阁中去,只是特别指派了先时为晴妃看诊的那个太医前去为她医治调理。
以此瑶风皇后也算暂得眼前清静,只是主君这样近乎疏淡的表现,到底使她有几分不解——先前朝堂上众臣的谏言,主君似乎并未听进去,为何竟会有意疏远晴妃呢?既不肯亲去探望,私下却不时传召太医过问病情,也不像是讳疾就避的意思……
瑶风何曾想到,是无忧煞费苦心使自己显出染疾之症以避免侍寝,自然也不清楚主君此时是何感受。
其实,靳一尘对无忧何以有如此症候却是了然于胸,虽然心中十分不快,但因虑及她身怀有孕,还要劳心费神地来对抗他的宠幸,不免于心不忍。因此倒不如避而不见,免得让自己这个“病因”引发更多疾症。如此一来,既可让她安心调养,又可安抚朝臣,亦可再行俘心之计。
初时,无忧有孕本是秘而不宣之事,而在封妃月余后方才露出端倪。
得知此事后的瑶风皇后更加坐不住。原以为主君终究顾及众臣谏言,故作疏远之态,不成想这一向倒是让她借此在锁云阁中安闲自得地养胎。转念又想,那晴妃也不过才承了一夕雨露,竟这般轻易结下珠胎,嫉恨之余不免起疑,当即传来为晴妃看诊的太医一询究竟。
而那太医早已密领了主君圣命在先,用来回禀皇后的话自然是毫无错漏,只说此胎乃是洛锦宫中第一个龙脉,陛下很是重视,但因其母系俘妃之身,恐又招致朝野非议,故而不便声张。
听了此话,瑶风皇后面上自是温言称贺,心中却早有另一番计较。虽然主君有言在先,自己不便直接为难晴妃,暗自忖度着会因晴妃身怀洛锦龙嗣而感到揪心的并不只有她一人,并且那个人或许才是刺向晴妃的利刃,瑶风皇后的唇角不禁浮起一抹幽深的讽笑。
瑶风皇后造访失乐公禁府实在是出人意料之事。
这座软禁着乐渝故主的府邸僻静幽深,除了看守的侍卫和传送餐饭的宫人,并不见其他访客。置身其中,便不免使人联想到寂寞宫楼锁深愁的词句。
瑶风皇后的不期而至,丝毫没有引起俞朗的注意,倒不是他故意无视,而是彼时他正自对着面前无忧的一幅丹青出神。身后传来的说话声冲破周遭静寂的空气,听来有些刺耳:“曾经与她共枕同衾,如今却只能对画思人,失乐公如此伤情,怎能不令人为之叹息?”
俞朗闻言回身,面对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女客皱起了疑眉,待想起此人便是靖华殿上见过的洛锦皇后,惊讶之情更胜于前,一个念头莫名在心间闪过,急切问道:“你怎会来此?莫非是无忧有何不虞?”
瑶风皇后被他问得一愣,随后却转作意味深长地一笑,缓缓说道:“失乐公你好生唐突,怎好直呼陛下宠妃的名讳。”
这话听来虽然刻薄,俞朗却从她的神色话语中觉知无忧应是安好,遂放下心来,方说道:“洛锦皇后突然驾临国中禁府,又是替人叹息又是怪人唐突,着实令人不解。究竟所为何事,还请明白告知。”
瑶风皇后款步向前,在无忧的丹青前停下,幽幽开口道:“本宫若明言相告,你还会像现在这般思念她吗?”
俞朗越身上前将无忧的丹青妥善收起,沉着说道:“我与她如今咫尺天涯,徒留这一线牵念,尊驾之所谓明言,若是意在抹杀这些许牵念,倒可以省了,我并不想听。”
瑶风本以为她的话必会激起俞朗的好奇,自会出言探问其中原委,自己便可顺其自然地成全胸中妙计,不想刚抛出去的诱饵竟这样被驳了回来,心中自然懊恼。可是定神一想,自己既然屈尊来此,断不可无功而返。于是压抑着燃燃欲起的火气,嘲讽地一笑,睨向俞朗,继续挑拨道:“是不想听还是不敢听呢?”
俞朗恍若未闻一般背转过身,索性对瑶风皇后不予理会,只等着她自己知趣离开。
瑶风怎肯善罢,踱开了两步,又开口道:“本宫知道,你并未因她做了洛锦宫妃而心生怨恨,想来这是你体谅她身不由己,面对陛下天威只能委曲求全,甚至还念念不忘两人旧时情意。可事实真是如此吗?”
见俞朗对她的话仍旧置若罔闻,瑶风的语气更加冷硬了几分:“你幽闭在这禁府里,自然不曾见她如何心甘情愿地侍奉陛下,又是如何处心积虑地献媚邀宠。你只顾在这里黯然神伤,她却在那边如鱼得水,如今封妃还不足两月,连龙种都有了……”
瑶风皇后尽量把这后面一句说得举重若轻,可这句话的分量终究显而易见。她分明看到俞朗的背影随之一凛,方才淡漠从容的举止也有一瞬的凝结。
瑶风自觉这番话已经动摇失乐公的心意,于是不失时宜地将话锋一转,说道:“可见晴妃这是决意抛却前尘,一心只向陛下邀宠了,而失乐公你的一往情深岂不就付诸流水,着实让人觉得可惜可叹啊!”
俞朗转过身来,冷冷回视着瑶风,说出的话更令她始料未及:“恐怕可惜可叹的并非我的一厢情愿,而是洛锦皇后你的不得君心吧。”
瑶风皇后不防自己的心事被俞朗一语道破,不免有些恼羞成怒,又感到自己作为皇后的尊严受到前所未有的冒犯,错愕之余,不可置信地反问道:“你说什么?!”
俞朗不急不躁,反而淡淡一笑,只是笑意中似有几分凄凉况味,直言回道:“洛锦皇后亲临禁府,倘若只为表达对我痛失所爱的同情,则是既不合时宜,亦不合情理。反观你的一番言论,无忧遇喜是因为她献媚承欢,告我知之,是要看我对她横生怨恨。说来说去,其实是你容不得主君对一个俘妃恩宠有加,更见不得无忧因怀有洛锦骨血而在宫中立足安身。想来你自知无法左右洛锦国君的心意作为,才意图来此激发我的怨怒并加以利用……”
瑶风早被俞朗的这番话气得怒火中烧,愤愤瞪视了他半晌,终于冷冷开口道:“便是如你所言,你当如何?”
“我对无忧并无半点怨怒,今日没有,以后也不会有,自然不能如你所愿。”俞朗的回应一如先时的淡然而坚定。
瑶风不禁自鼻中哼出一声冷笑,嗤道:“失乐公,你可真是个痴人。这亡国之仇、夺妻之恨,于你而言竟是等同于寻常吗?难道你在这禁府里头臣服静守,便能等来陛下列土封疆的旨意,等到他把晴妃赐还给你吗?”
“那依尊驾之言,是意在提醒我要时时对洛锦国君含仇衔恨,以谋于其不利之策了?”俞朗挑眉反问道。
瑶风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心生急怒,出言有失,连忙遮掩道:“本宫可没这么说,失乐公不要会错了意!”
俞朗也不对此多做理论,抬步款款走到堂中的竹椅前落座,却道:“洛锦皇后可曾自问于心,你对自己主君的心意若何,情深几许?”
瑶风不意俞朗竟有此问,尽管心下十分不解,却还是将锦袖一甩,斥道:“本宫对陛下情意如何,轮不到你来过问!”
俞朗却似已会意地点点头,说道:“倘若洛锦皇后也曾与你的主君互通衷肠两心相印过,自当明白不该对我与无忧的情意妄加揣测,也大可不必费上今日这一番周折。”
瑶风转念自忖,难免心中虚怯,却又不无疑惑地看着俞朗,听他继续道:“此时我也才确知,洛锦国君为何执意要将无忧据为己有。”
俞朗没有继续说下去,只在心中自语道:原来他之所以如此,既非为她倾国倾城的容貌,亦非向天下宣示他与我的胜败之分,而是想要占据美人那份生死相依的真心,来填补他不曾亲历和拥有的一种缺憾吧。
俞朗轻抚着手中的画卷,喟然叹道:“洛锦国君若是能在他的皇后身上见得如此真情,又何需将心思用在别处呢……”
瑶风皇后虽不全然明白俞朗所说的话,可对其中意味终能领会几分,她此时翻腾的心绪说不清是惭愧还是酸楚,脸色也随之一阵泛红一阵泛白,站在原地只有摇摇欲坠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