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一尘对于臣属们有关废弃无忧的谏言虽然不以为意,但是众口一词地将此事与乐渝的覆亡及主君的德行牵连而论,多少也勾动起他几分烦乱心绪,因此暂且打消了散朝后驾临锁云阁的念头。

再有其中一并提出的关于除去乐渝故主俞朗的谏言,也使他颇为留意。其实对于俞朗的处置早已尘埃落定——赐封爵位,拘禁国中,此所以有失乐公其人。而今日又有朝臣将这一处置指为遗患之举,身为主君的靳一尘自然会对此再作思量。

以往朝议过后,洛锦国君仍会留在宣政殿批阅奏折、梳理政务,可此时他审视着御案上铺开的那幅乐渝山河图却更加心绪难平,于是便推案起身,自去御花园中散步,试遣胸中烦闷。

缓步游园,神思回**,却忆起了洛锦与乐渝的最后一役。

彼时身为一方国主的俞朗也曾御驾亲征,携同乐渝将士浴血奋战,却终究难以抵挡洛锦十万精兵铁骑连破边疆九城的威势,而俞朗仍旧率领万余伤兵残部固守城防不肯就降,颇有以身殉国之志,未料想最终他竟愿以其国君之身质换被洛锦捕获的三千流民而解甲出城,从容受俘。

想到此处,靳一尘心下暗叹,俞朗昔日为君的胸怀气度令他忌惮,也令他汗颜,但却从未因使其成为自己宏图霸业的祭品而感到惋惜。

如今俞朗以失乐公之名被困洛锦,举手投足尽在掌控,揭竿复起的可能几近于无,曾属于乐渝的锦绣河山亦将归入洛锦的版图,想来已然无需为此再生疑虑。只是疆土易收,人心难附,如何使收入囊中的乐渝得以长治久安,少不得要费一番计议。

思及人心难附,不免联想到失乐公献图称贺之事。当日即便是让他骤然目睹自己曾经的皇后做了洛锦宫妃,却仍然表现得不气不恼,无怨无恨。这样深沉的心思倒让靳一尘有些捉摸不透:他果然能臣服到如此地步,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甘心拱手吗?

而反观当时情状,尽管靳一尘语意决绝,出言讥刺彼此痛处,却似并未妨碍失乐公与无忧两人缱绻含情愫,眉目传心声。抛开这些不说,当日在他身上看到的,倒是宽慰多于失落,自信多于无奈。此时再回味他说的那一句“美人如旧”,分明隐含“美人如面,其心如旧”之意。难不成他仍为能与她对面相见而感到宽怀,并且对她的心之所属还抱有自信?

思量至此,靳一尘不觉停下脚步,似是自语地说道:“其心如旧吗?俞朗,你未免也太过乐观了。朕既然能够抱得美人归,便可以俘获美人心。”

口上虽如此说,可心下却没了继续散步的情致,正待转身折返,却见瑶风皇后引着几个宫人笑意盈盈迎面走来。

瑶风皇后走到近前,向主君见礼如常,方说道:“臣妾以为陛下此时还在宣政殿,不期却能在此相遇。”

“朕今日坐得发闷,便出来走走。”主君负手而立,目光却落在瑶风身后的一众宫人身上———他们手中所捧的花镐花锄一类器物本就醒目,而捧着这些翻弄泥土的物什跟在金尊玉贵的皇后左右则更显突兀。靳一尘不免疑眉一挑,奇道:“皇后这是要做什么去?”

瑶风皇后自是为此番“巧遇”费了心思,正等着主君问及其中缘故。听到此问正中其下怀,便顺口将早已备好的说辞娓娓道出:“臣妾听闻晴妃昔日最爱白牡丹,如今锁云阁中却没有培植,臣妾见这御园的花圃里,倒有几株是格外好的,可她又鲜少出来走动,也难得见,因此想着亲自移植过去供她赏玩,岂不好?”

瑶风自以为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明白表现出了抬举云无忧的心意,既显得自己宽容大度、体察君心,也希望以此使自己与朝堂上废弃妖妃的言论分择开来。因而说话之间,不忘留神主君的神色。

眼看着主君神色如前,语气不咸不淡地丢下一句“皇后有心了”便抬步走去,实在出乎瑶风意料。本以为主君会当面言明后妃之别,指出牡丹乃国后之象征,不合晴妃今日之身份。如此一来,她也只需做做样子罢了,并无需真去移植送赏,可主君这般回应,竟似首肯的意思,一时间倒使得瑶风无法泰然自处了。

瑶风皇后原地愣怔了片刻,便赶忙撇开众人,挪动莲步追了上去。

靳一尘觉知瑶风跟来,并未回头,一径走到就近的亭台中方才驻足,开口问道:“皇后还有话说?”

“是。”瑶风此时虽觉忐忑,可方才暗自酝酿的话已到嘴边,正是不吐不快,于是敛衣近前说道:“臣妾有些许疑问,想求教于陛下。”

靳一尘无言回身,神色如常,且待下文。

瑶风继续道:“臣妾方觉自己思虑不周,原来只想着晴妃如今已名正言顺侍奉陛下左右了,却总是郁郁不欢,因此想着将其素日所爱之物相赠,以赚其欢心,也算是臣妾为陛下分忧的意思。只是方才想起,这白牡丹……原是晴妃享有母仪之尊时的爱物,臣妾方才虑及于此,竟不知此时相送是否合宜……”

瑶风兀自掂量着措辞言说首尾,却被主君的一声冷笑消减了底气,随之而来的冷语更让她心头一惊:“你的手段这般拙劣,朕劝你还是省省吧。”

瑶风不意一番巧语竟被当面戳穿,心虚之余不免有些羞恼,急回道:“陛下何出此言?臣妾一心为君,怎会在陛下面前使手段……”

“你究竟意欲何为你自己清楚,无需托辞分辩。”靳一尘的一双深眸望着瑶风,郑重说道:“朕今日便可对你言明,朕虽爱重晴妃,可并无意使她取代你的皇后名位,你也用不着在她身上耍花样儿。”

瑶风听了这话,又是一阵愣怔,却无言以对。

靳一尘说罢便不再理会她,转身出亭离去。

瑶风望着主君的背影凝思半晌,方自喃喃道:“陛下以为臣妾所在乎的,就只是名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