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看着靳一尘向卧榻走去,既不上前拦阻也不出言拒绝,她心知以他的性情,这样做非但是徒劳之举,反而更有可能激起他霸王上弓的兴致,于是只追问道:“你当真要歇在这儿?”

“当然。”靳一尘走到榻边,回转身来站定,一边展臂舒怀,示意无忧近前为他宽衣,一边说道:“侍寝的规矩,爱妃该是知道的。”

无忧暗自稳定下心绪,自围屏前挪开几步,方慢慢开口说道:“想来侍寝的规矩,也是由君主的喜好不同而各有差异,因而无忧只知道如何侍奉乐渝国君……”

“你放肆!”未等无忧把话说完,靳一尘的双臂倏地收回,一腔怒气化作双袖间带出的冷风,袍袖起落之际,惊得桌案上的烛光随之一颤。洛锦国君的语气再次变得冷厉,眸中两束寒光直逼向无忧:“你已是朕的晴妃,也该知道朕不会一任纵容你这般欺君犯颜,更不准你再提起与失乐公的过往!”

“陛下该听我把话说完。”无忧虽为靳一尘突如其来的一声斥责吃了一惊,但仍可以从容应对。

这一声“陛下”,便令靳一尘的怒意消折了半数,想来若她再以“臣妾”自称,面前的主君便能怒气全消了。“你接着说”靳一尘鼻中冷嗤一声,犹不忘追加一句:“当心措辞。”

无忧仍旧站在原地,不慌不忙地继续道:“侍寝的规矩或许有异,洞房的礼仪却天下一同,因而对于后者,无忧还是知道的。”

靳一尘不意无忧竟说出这番话,讶然之余更不免有几分得意,不禁又向无忧走近了两步。朦胧的灯影中,他分明看见无忧的唇边衔着一抹笑意,只未辨明是诡媚还是挑逗。

靳一尘施然一笑,说道:“好,那咱们便按洞房的礼仪来。”

无忧颔首为意,只说“请陛下稍候。”便自转身退出了寝房。

靳一尘自在案边坐定等候。不一时,却见侍女若隐引领几个宫人秉烛进了寝殿,分别在殿中四隅添了红烛掌上华灯,若隐又捧过香炉,在主君身侧精心燃上熏香,一时间光辉满室,香韵氤氲,真多了几分温暖喜庆氛围。

靳一尘见了自是心下畅然,只是半晌不见无忧入来,又难免疑惑,遂向若隐询问:“晴妃呢?”

“娘娘就来。”若隐也不多言,将熏香安置妥当,便领着众宫人告退出去了。

少时,却见无忧自捧着托案进来,此时已更换了颜色衣裳,虽不作新妇装扮,却也十分光彩照人。

靳一尘看在眼里自然莞尔。无忧依依行至案前,说道:“陛下久候。无忧亲备了薄酒,以作合卺之饮。”

说话间将手中器物安放于案上,先把起珐琅壶斟上一盏美酒,又换成青玉壶斟了一盏香茶。

靳一尘了然一笑,自抬手拈起了那盏美酒,口中说道:“爱妃为朕怀着龙嗣,是该仔细着,就以茶代酒吧。”

他的这一举动本在无忧意料之中,可这话听来却让人感到莫名其妙——曾被他称作乐渝余孽的腹中骨血何时竟又成了他的龙嗣?

无忧心中虽是纳罕,面上却未流露出半分,安然地与靳一尘对面而坐,手捧茶盏说道:“谢陛下体谅。”

身旁香雾缭绕,胸中酒气蒸腾,与无忧饮下合卺酒不过片时,靳一尘便感到头沉困乏,强自支撑精神,却觉神思渺远,意念虚浮,隐隐听得无忧在耳边说道:“陛下想是累了,这便安歇吧。”

也不知是如何回到了塌边,头着枕上便酣然睡去,万事不知了。

无忧放下床前的帐幔,转身走回案前,将青玉壶中的茶水倾入香炉,便见若隐走进来说道:“娘娘,西偏殿打点好了。”

“好,有劳你了。”无忧轻轻点头,旋自敛衣举步出了锁云阁东偏殿。

翌日清晨,洛锦国君自一夜酣睡中醒来,才发觉枕畔空虚,试图回想昨夜情景,恍惚中似曾与晴妃同入床帷,之后便再无头绪。

此时帐外亦无明显响动,竟如无人一般。靳一尘遂自起身下榻,却见殿中妆镜前,无忧对镜安坐,侍女若隐正为她添妆。

但看这寝殿内锦衾犹香,红帐掩映,确乎是昨夜洞房情致,而身处其中的主君却隐生若有所失之感。

靳一尘走到妆镜前站定,望着镜中无忧清亮的眸色,讳莫如深地一笑,说道:“‘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爱妃不仅起得这样早又是这般神采奕奕,想是朕昨晚睡得太熟了?”

若隐听了主君这话,只觉一股冷意直入颈背,手上簪花的动作不觉一顿,却不言语,只等着听晴妃娘娘的回应。无忧抬手扶了下鬓边所簪的秋海棠,自镜前从容起身,说道:“是我不惯于故作娇态罢了。”

靳一尘以满含质询的目光望着无忧移时,见她神色如常恬淡自然,便解趣地一笑,也不再为此纠缠,转而叫过若隐伺候他洗漱更衣,罢了便直接去了宣政殿。只是临走之时,不忘留下一句话给无忧:“朕不很喜欢洞房的礼仪,日后还得按侍寝的规矩来。”

这话听起来既似道破机关又有警告意味,倒使无忧心生忐忑,正自思量接下来该如何应对,不想早已有别人在准备着为她“解围”了。

洛锦国君亦未曾料想,他昨晚才在锁云阁宿了一夜,今日一道道劝谏的奏折便如雪片儿般飞入宫来。

而进谏的条陈却是大同小异,诸如:

“臣骤闻陛下新纳之晴妃乃系亡国乐渝之妖后云氏,不胜惶恐惊心。昔日既知云氏被俘入京后失踪,已觉不详,岂料其竟潜入我洛锦后宫意图惑乱君主,其心可诛,其身可灭,吾君英明,宜早弃之!”

“臣冒死奏闻:昔乐渝覆一国之灾,皆归于云氏红颜之祸,此前车之鉴,圣上不可不察矣!耽于美色,秘纳妖妃,实非明君所为……”

“陛下奉承天运,收乐渝疆土于治下以成不世之功,何以又行留故主、纳妖妃此等遗患之举?似彼祸国之身,不若杀之以绝后患。请主君明鉴!”

……

靳一尘压抑着胸中怒气一一看过,凌厉的目光在宣政殿中朝见的众臣身上穿刺而过,语含讥讽地说道:“看来如今这天下真是国泰民安啊,众位爱卿不来上本禀陈吏治民情,倒都忙着置喙朕的宫闱之事。”

众臣属听出主君语气不善,此时都默不作声,心下则各自忖度着如何奏对才可尽量避免直犯龙颜。

却听主君继续道:“冠冕堂皇地说成什么妖妃祸国,前车之鉴,你们这是为了劝谏朕专心社稷还是单为指责朕昏庸好色?”

众臣属听了惶恐地跪了一地,犹有个别忠厚耿直的大臣壮着胆子继续进言:“陛下贵为人主至尊,便真收得佳丽三千在后宫,臣等何敢过问一言?只是这乐渝云氏,实乃倾国祸水,陛下身边断断留不得啊!”

靳一尘闭目咬牙抑制住雷霆之怒,放在龙案上的拳头紧攥了半晌又松开,终于没有拍案而起,反而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真个把一国兴亡归咎于一个女人,朕的朝堂上怎么会有这种蠢材。”说完随手端起案上的茶盏,轻轻拨弄着茶水上的浮叶,沉声道:“都想清楚了再说。别把本该用来商议国事的口舌,用来替后宫妇人的私心应声。”

这一句乍听起来似乎令人不甚明了,而知悉内情的人听到耳朵里则惊得冷汗直冒,那些顺应瑶风皇后的意思呈上谏言的人,此时更是吓得敛声屏气,噤若寒蝉。即便也有并非受人唆使而自发进谏的,但看当下情形也都闭了嘴不敢多说一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