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望着面前的失乐公,神思不免有一瞬的恍惚,唇瓣微颤轻唤着“夫君”,却是唇齿含冰,如鲠在喉,竟发不出一点声音来。心中自有千百句话要对俞朗言说,这一刻却只能凝噎相顾,看着他眸中暗涌潮汐,看着他的神色由惊异讶然转为宽慰平静,最终只是忍泪含笑地向无忧点了点头。

无忧方要举步靠近,却见一人自俞朗身后迅速闪出,断然将两人隔阻开来,俯首禀奏道:“臣沙威奉圣谕传失乐公见驾,并为陛下、晴妃献贺。”

“平身。”殿上的洛锦国君居高临下,一派令人不敢侧目的帝王风范,又肃声道:“失乐公为何不见礼?难道还未谙为臣之道吗?”

俞朗从容向前行上两步,双手托出一轴图卷,坦然说道:“臣俞朗,奉旨进献乐渝山河图,以为四海承平之贺。”

靳一尘深望俞朗移时,并未命人接收图卷,却先向无忧招手道:“晴妃,你过来。”

无忧却未曾与闻一般,仍然立在原地,便有殿中伺候的二三内侍随即围上去,连挟带扶地将她安置上了御座旁边的位席。

靳一尘才又指了下无忧,继续说道:“俞朗,你可还记得,三年前朕曾许以东疆三十城跟你换她,你是怎么说的?”

俞朗并不回避,投目望向无忧,重复自己当时所言:“无忧于我,倾国不换。”

“倾国不换”,靳一尘玩味着这句话,不无讥刺地说道:“可今日朕已将她收入洛锦皇宫,你的万里江山也一并拱手于朕。朕未曾倾去一城,倒是你倾来一国,是否悔之无及呢?”

俞朗闻听此言不羞亦不怒,只说道:“臣固知陛下眈视乐渝日久,予夺之计其实不在无忧一人,倾城相换之说自也不足为信,而况其时俞朗既为乐渝之主,自当竭力为战,岂能以妻易土,惜求一时之安?今番战而不胜,无力挽回,成王败寇亦是气数使然。然而江山仍在,美人如旧,俞朗犹有感慰,不敢言悔。”

靳一尘听后一哂,说道:“成王败寇,气数使然,你倒想得开。曾为一国之君的尊严,便可轻易放下了吗?”

俞朗情知靳一尘这一番发问,是故意刺伤他的痛处,却也面不改色,继续道:“臣因无能至于一国失陷,乐渝疆土已归陛下所有,乐渝百姓已为洛锦子民。所谓民重君轻,俞朗不敢以一身之荣辱,累及万民之生息。是以愿将乐渝山河图亲呈陛下,以贺陛下君临天下,为苍生计!”

靳一尘几乎是咬牙听完俞朗这一番话,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怒道:“俞朗你放肆,你不过一个亡国囚徒,朕容你在此偷生,你倒和朕论起了为君之道,你这是找死!”

沙威闻言,紧握住手中的剑柄,似乎只等着主君一声令下,便拔剑上前斩落失乐公项上人头。却见主君霍然从御座上起身,走到无忧身边站定,瞥了眼满面泪光的无忧,又回瞪着如前立在殿中的俞朗,摆手示意沙威退后。

靳一尘一时急怒之后,便看出俞朗是抱着求死之心进言,反而平息了怒气。可他这一阵亲睹俞朗无忧二人两相对望传情,心中早生不快,遂不免要说出些尖刻话来:“好一个失乐公,朕真不知该说你无私还是无情。”

说话间一手捉住无忧的臂肘将她从座上拉起,一手揽在她的腰际,用力压向自己怀中,继续道:“说什么江山仍在美人如旧,怎不道江山虽在,却已易主,美人如旧,却生异心,你还有心思在这里为苍生计?!”

无忧被靳一尘的双臂困在他怀中,如扣枷锁般挣脱不去,愈加窘迫气恼,可她此时却不知该如何发言。原以为俞朗身殒于前,自己为保其遗脉而屈做洛锦之妃,这时候却当着夫君的面投身在敌国君主的怀中,她该如何澄清,便是此时能说出实情,又无异于置俞朗于死地,她不能更不愿。唯有隐忍地侧转着脸,默默回望着俞朗秋水深情的双眸,而她依然可以在那双深沉的眸色中读到:“只要你安然无虞,我便依旧感慰。”

锁云阁今夜张灯结彩,本该是个热闹去处,可此时除了几个在院内照看灯火的宫人外,东西两殿竟如无人一般静寂。靳一尘进入东偏殿时,也只看到侍女若隐在外殿侍候。

一见主君驾临,若隐忙趋步迎上来拜见,禀陈道:“晴妃娘娘因感疲累,早已安歇下了,命奴婢代转陛下,恕不能迎候……”

主君并不理会若隐所言,径自举步直入内殿,口中道:“这可由不得她。”

寝殿中只点着昏灯两盏,笼罩着一室朦胧,聊可见人。整衣默坐在桌边的无忧倒显得醒目,因她此时早已换下日间的华彩霞帔,却穿着先前的云白锦衣。

靳一尘见她这身装扮,不由皱了下眉头,却无言走到桌前,在无忧对面落座,而无忧竟对他的到来恍若不觉。靳一尘自抬手将案上的烛台移近,烛焰随之嗤地一跃,一束明光闪过无忧的面颊,使得她眉心一攒。

靳一尘的目光在灯影下更显清冷,淡淡说道:“朕以为你见到俞朗,应感到欢喜才是,却怎么还是这一副惨淡愁容?”

“你今日才让我见到他,当真是想看我为此展颜吗?”无忧神色如前,语气听来却也平淡。

靳一尘被无忧一语刺中心机,想来自己此举分明有意使他两人不痛快,此时却故作无愧地咳了两声,嗔道:“什么你我他的,晴妃你连和主君说话的礼节也不懂吗?看来日后还得请皇后好好教教你。”

无忧并未十分在意靳一尘这番话,继续问道:“那么对俞朗,你又要如何处置?”

“失乐公若能安分守己,朕自然不会为难他。”靳一尘扯了下嘴角,转而说道:“今日在靖华殿上,他倒也算乖觉,即便与你对面相见,却仍能向朕献图称贺,竟始终不曾开口将你讨回。”说话间把眼打量着无忧,见她仍是一副不以为意的神情,继续道:“而你,既已得知他还活着,却也没有请求朕放你回到他身边。因此倒使朕感到不解,你两个果然是伉俪情深,为何不求两相厮守呢?”

无忧听了此话,方才将目光转过来,直视着靳一尘,反问道:“若然有此一求,你会应允吗?”

“你可以试试。”靳一尘伸出一根手指轻扣了两下烛台上的纱笼,笼中的烛光便如着风一般矮了下去。

无忧便自桌前起身踱开,方说道:“洛锦国君当然不能容忍洛锦宫妃归属于他人,我若有此一请,最多不过换来俞朗一具尸身,反之亦然。纵然放弃相守,也强于置彼此于死地。”

生离虽苦,终胜死别,面对今日处境,又何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徒增生者之痛呢?这一点俞朗与无忧亦皆是以彼此为念,心照不宣的。

对于无忧的说法,靳一尘看来勉强可以接受,便也不再深究,只说道:“你既已承认自己是洛锦宫妃,就该恪尽己责,侍奉圣驾,使人将朕拒之门外又是何道理?”

无忧在围屏前回身站定,回道:“无忧正是为尽为妃之责,好生保养安胎,以为陛下诞下质子啊。”

靳一尘闻言有一瞬的语结,掩映在烛影中的脸色显得不甚真切,沉声道:“你想多了。失乐公如今不过是笼中困兽,就算他并非真心臣服,朕也足以掌控,并不需要用你腹中的孩子对他加以要挟。”

听他此言,倒教无忧更生疑惑,并下意识地将手护上小腹,试探着道:“如若真无此意,无忧此身于你也当无足轻重,却为何又要费心留我在这宫中呢?”

“这个问题却是问得好。”靳一尘舒然起身,说话之间逐渐迫近无忧。无忧方要移步后退,却不料靳一尘三两步已在近前,展臂之际便将她困在围屏之内。无忧心中不免惊悸,却强自镇定,欲速寻一脱身之法,而靳一尘却已俯下身来,一阵温热的气息在她的耳际吞吐:“朕留着你,是因为……朕高兴。”

未及无忧反应过来,靳一尘已自行转身走开,只见他步履轻盈一径走向卧榻,自说道:“莫辜负这洞房花烛好良辰,朕今夜便在这儿歇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