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光渐褪,夕晖向晚,又至于月影临窗。无忧静坐在殿中,无言亦无泪,手中犹捧着那幅祭文。
身边的任何响动于她已然不闻,也不知过去了几个时辰,她依旧思绪纷乱,头脑中反复盘旋着靳一尘的话:
“想来你这一去一尸两命,俞朗他定不会泉路孤单了。”
“你也该顺便祭一祭他的孽种,虽然他只有胎死腹中的命……”
她没有听错,他正是这样说的。这话中意味再明确不过,而她也当清楚,此言不虚。
她回想起自己被押往洛锦时,一路上身体的诸般不适,当时只道是忧思太重,加之水土不服,却没有想到是有孕的征象。毕竟已处于亡国之际,哪里还能“有喜”可言?
无忧来时虽与乐渝国君同程,而所乘车驾却隔离甚远,两人见不得面,说不上话,他又如何知晓这些呢?一到洛锦国都,无忧便被拘在锁云阁,与夫君彻底隔绝,更不能互通消息,而再次闻听他的下落,却已是两世殊途……
殿内未曾掌灯,只有月色透窗,向室内洒来一片皎洁,明月孤影,静对无声。
忽而数盏宫灯自殿外排入,跃动的烛影如同某种警示的信号,牵引着三五个内侍行进到无忧跟前。
打头的内侍先向无忧躬身说道:“奴婢来传陛下口谕。”
见无忧仍如前坐着,丝毫不为所动,便清了清嗓子,继续传谕道:“洛锦国中不容异国之妃,云娘娘您身份尴尬,使陛下为难,因而陛下请您早作决断。”
说罢,便摆手示意左右跟随的两人上前,将两方物件儿分别呈献给无忧,那内侍则继续说道:“这两样儿是陛下赐给云娘娘的礼物,都能够让您摆脱目下的尴尬身份,但您只能二选其一。”
无忧的目光终于转过来,在月光与宫灯的交映下,也倒让她把这两样儿礼物看得真切:一边是绮丽华美的凤冠霞帔,一边是素净匀白的玉壶酒盏。
那内侍先指着凤冠霞帔解说道:“若娘娘选了这一样儿,就意味着放弃亡国皇后的身份,从此只做我陛下的宠妃,可知是尊荣非常,留在我洛锦国中自然也是名正言顺了。”
说完故意停顿片刻,见无忧全然不做回应,方又指着玉壶酒盏说道:“若您选了这一样儿,倒是可以追随您故主而去,少不得受些苦楚,连这锁云阁也会随着一炬成灰,洛锦宫中便也没有异国之妃了。”
无忧唇边浮上一抹讽笑,说道:“我如今不过是以败俘之身,拘于此间,是杀是留只在他靳一尘一念之间,何必费这么多周折呢?”
那内侍听到无忧直呼国君名讳,先自惶恐地跪下,以示对主君的恭敬,方敢继续回道:“陛下的意思,是要娘娘自己心甘情愿才好。”
无忧起身走向玉壶酒盏,从容抬手斟上一盏,冷笑道:“心甘情愿?呵,一边是终生囚禁,一边是灰飞烟灭,他只给出这两条路来,竟然要求一个心甘情愿,岂非可笑?”
那内侍眼见无忧已将盛有鸩酒的玉盏端在面前,赶忙说道:“陛下说聪慧如娘娘,当知于希望和绝望中做一选择并不难,即使违背初时心意,一旦最终选择,便算是心甘情愿了。”
无忧不禁思量,所谓希望与绝望,究竟又该如何区分呢?她将手抚上自己微凸的小腹,想着夫君身死国灭,却留下了这一线血脉,而自己决意与先夫异世为伴,却又会断送这一点香火,这到底是绝望中之希望,还是希望中之绝望,又如何说得清呢?
无忧只知道自己不会心甘情愿委身洛锦国君,也知道自己不会心甘情愿让腹中孩儿陪葬。她忍痛闭目,此时双目干涩已无泪可流。
更漏声迟,待那双绝美的秀目再次睁开,无忧手中的酒盏向下一倾,一盏酒水尽洒在地上,伴着她一声沙哑低沉的哽咽:“夫君,好走。”
那内侍自锁云阁返回复命之时,月影早已移窗而过,靳一尘尚在宣政殿内览政。
见自己遣去的使者捧回了玉壶酒盏,主君暗暗舒了一口气,面上现出深深的笑意,说道:“果然没教朕失望。”
遂示意内侍将酒盏捧上前来,置于案上,却自己抬手斟来,把盏在手,问道:“她,可说了什么?”
内侍忖量着回禀道:“云娘娘酹了一杯酒,给先乐渝国君,并无他话。”
主君听说,笑意更深,却将手中的酒盏举到唇边,一饮而下。内侍见状大惊失色,登时扑跪上前,灰白了脸发出尖声儿:“陛下,这是赐给锁云阁的那壶酒,饮不得啊!”
却见主君从容地放下杯盏,回身笑道:“你慌什么,这酒是朕亲赐的,是否饮得,朕最清楚。”
那内侍这才醒悟过来,原来主君先时所说,给云无忧备选的鸩酒竟是无毒的,心中不免纳罕。
却见主君揉了揉眉心,似是自语地道:“既然她早认为朕之行事狠毒卑劣,倒方便朕以假乱真了。若用真的鸩酒,不防她一时想不通错选了,岂不可惜。”
这番话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然而君心难测,这内侍也不敢多言,只是附和着称“主君圣明”。又听主君吩咐道:“她既已做出明智之选,朕自然也乐意周全。安排下去,七日后朕便在靖华殿举行纳妃礼。”
内侍忙应声领旨,又听主君说道:“通知沙威,那一位客人,当日不可缺席。”
靖华殿上,无忧被封为晴妃,其中意味不言自明——晴时无雨(俞),万里送云。无忧明白这封号是洛锦国君要她忘记乐渝过往之警示,可讽刺的是,勉力忘记的事一旦被重复提起,反而让人愈加印象深刻。
无忧接过洛锦国君赐下的妃嫔印信,依制对坐在上位的国君和瑶风皇后行过谢恩礼,便算是完成了册妃的仪程。
靳一尘看着无忧一身华彩霞帔立在殿中,神色平静,不露悲喜,却更显得姿容绝世,风情无限,自觉称意,遂令奏乐开宴以贺新禧,并唤无忧到自己身侧落座。
册妃礼成,无忧便已是洛锦晴妃,而她之所以做此选择,其实是为保全俞朗遗脉。至于喜宴,自然无心下箸,于是只推身体不适,请辞先回锁云阁。
靳一尘自解其意,却不肯放她就去,只说:“等下还有臣属献贺,爱妃收了贺礼再去吧。”
无忧更无意受贺,继续推托道:“臣属献贺自然是为其主君,并不需无忧亲自领受。”
“贺礼或可不必亲领,献礼的人还是要你亲见的。”说着便向殿外传下旨意:“请失乐公进见。”
随着失乐公进殿,无忧竟感觉到一种莫名熟悉的气息,惊异之下蓦然转身,正好与走到殿中的身影迎面对上,一时间两人四目相接,却都默然凝眸,呆愣在原地。